到目前为止,关成祥仍然是这一带活得最久的人。他的事情甚至上了县志,上面这样写道:
关成祥,满族,族姓瓜尔佳氏,四有乡对青村蓝旗屯人,1989年9月(县志截稿日)99岁。儿孙已相继早亡,现在同重孙子一家生活在一起。关老汉一生勤劳节俭,从小养成了早起捡粪的好习惯,至今仍未间断,寒冬腊月也是天不亮就起,直到满脸霜花地回到家,不咳嗽不喘,洗脸、吃早饭……
时间又过去十几年,关成祥还好好地活着,活得心平气和,不急不躁。但是若有人问起:“大爷您今年高寿啊?”他则必定回答:“我啊,今年九十九啦。”十几年始终如此,一直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说完朝你一笑。十几年他和从前一样,家里人吃啥他跟着吃啥,从不挑食,也不忌口。而且每天一早就悄悄从炕上爬起来,连灯都不用开,摸黑儿穿好衣裳,推开门,来到院子里,先到茅房去撒泡尿,回头再拎上粪筐,拿起粪叉子,然后慢悠悠地走出院子,来到街上。起初街上还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很快就好了,因为天色正在由暗到明,万物也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在街上转来转去,搜寻着牲畜们遗留在房前屋后的粪便,这其中有牛粪有马粪有猪粪也有狗粪,发现后立刻叉进他的粪筐,叉得小心翼翼的。就是天不亮也没有什么关系,他照样可以发现他所需要的东西。因为他的鼻子会起作用,他会闻到它们的气味。而且不光鼻子,这里还有个感觉的问题。他的感觉是那么敏锐。他一路走过来,不论是墙角旮旯,也不论是牛粪马粪,甚至还离得好远,他就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当然他并不会因此而得意,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几十年上百年,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也熟悉蓝旗屯,这个自不必说。
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他生在蓝旗屯长在蓝旗屯……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当然,那时候的蓝旗屯绝没有现在这样大,也许只有十几间房子,周围连棵树都没有,孤零零地挤在那儿。记得最清楚的是在房子东边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杆,杆头挂着一面蓝色的三角形的旗子,旗子没日没夜地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抖动。似乎这也正是蓝旗屯屯名的来历。不过事情显然没有这么简单。那时候他爷爷还活着,爷爷总说他是大清国的旗丁,是正儿八经的八旗营里的兵士,因为当年皇上爷选派壮丁垦荒种地,把他派到了这里(每人赏给两头黄牛),而他又是从蓝旗营里出来的,所以才成了蓝旗屯。
照县志的说法,蓝旗屯该是本地最早的屯落之一0
县志还说,清代以来,始终把东北视为“龙兴之地”,对这里实行封禁,禁止汉族进入,因此这里一直是满人(亦即旗人)的天下。后来由于关内地主对土地的兼并和灾荒等诸多原因,汉族流民(山东、河北等省)大规模拥入,当地官员视此情况,不得不数次上奏,要求解禁。自此,放荒买荒租荒以及私垦荒地者渐多,各类屯落也陆续出现……
直到现在,关成祥还能想见那面蓝旗的样子,呼啦呼啦的,没完没了地飘,越飘越有声色。还有他的大嗓门的爷爷,一天到晚,都能听见爷爷站在房子前边吆东喝西,声音传出去好远。爷爷那会儿还不到五十岁,可是已经显出了老相。爷爷身材高大,始终一身旗人的装束,常年穿着一件马蹄袖四开气的短褂,腰扎一条三指宽的板儿带,偶尔出去办事,也会穿一穿那件青色长袍,套着一件黑色的坎肩,看上去干净利落,只是腰有些弯了。爷爷脾气暴躁,尤其是在喝过酒以后,每到这时候,他都要气急败坏地骂人,而且会一直骂到骂不动为止,然后将脖子一缩,立刻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就在前几天,关成祥还隐约听见爷爷在高喉大嗓地骂人,骂声穿过空旷的岁月,直抵他的胸口。他当即惊醒过来,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还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想爷爷这是怎么啦?难道又喝了酒不成?或者是他没有酒喝,跟他要酒来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来到了他家的坟地,还特意带了一瓶今年过年关玉柱(他的重孙)给他买来他还没舍得喝的呼兰二锅头酒。他把酒全部倒在了爷爷的坟上,然后在那儿坐下来。他家的坟地如今就在他家的地边儿(承包田),是前几年才迁过来的,而且为了不耽误种地,并没有很大的坟包。但是这儿却埋着自爷爷开始所有已经故去的家人,其中有他的奶奶,他爹他娘,他的哥哥,他的老伴儿,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以及孙子和孙媳妇……因为他们人数众多(他有两个儿子,四个孙子),有的他已经叫不出名字了。
这儿是个安静的地方。虽说前几年在附近修了一条公路,常有各种各样的汽车跑来又跑去,但是因为有庄稼隔着,似乎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最多能看见它们一闪一闪的,很快就过去了。由于种种原因,他以前也常到这儿来,有时候是来干活儿,有时候是没有什么事,专门过来看一看。每到这时候,他都会生出很多的想法,这些想法乱七八糟的,并没有什么头绪,就像下雨天的水泡儿一样,总是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快得简直没办法抓住。不过有一种感觉却是一贯的也是明确的,就是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他。他们只是不再吃饭不再干活了,却还在想事儿,甚至还在说话,说起话来还是从前的样子,从前的声音,从前的语调,从前的脾气秉性,一点儿都没有改。
比方说,在他的感觉里,爷爷还是那么愤愤不平,看什么都不顺眼;爹则始终老实巴交的,一说话就吞吞吐吐,生怕惹得爷爷发脾气。说起来,他爹就是这么个人,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尤其是在爷爷跟前,说话都不敢大声。爷爷死后他爹有一次说:“这全是你爷爷把我吓的。”爹说他是爷爷最小的孩子,爷爷陕五十岁才生的他,而且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那之前爷爷给关成祥生了十几个姑姑,有的他连见都没见过,据说很小的时候就死去了),即便这样爷爷对他照样不好,抬手就打,张口就骂,后来他爹自己都娶妻生子了,爷爷还是这样对他,真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那时候爷爷已经七十多岁,打起人来仍然力气不减,还下手极重,不论手边有什么东西,都抄起来就打。爷爷是七十六岁那年死的,他好像得了什么急症,那天白天他还喝了一壶酒,可是当天晚上他就不行了。他爹后来曾经说:“那年头儿,这就算高寿了。”
爷爷死后十几年,他爹也死了。爹死时只有四十岁。关成祥至今记得清楚,那一年是庚子年,那一年家家“跑毛子”。按照县志的说法,那一年应该是1900年。
有好多好多次,关成祥梦见过他爹。其实不光他爹,他梦见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他并不为他们而伤心,这是真的。他知道这是人人都要走的一条路,这他早就想明白了。他只是觉得他们有话要对他说,每个人都是这样。他尽力让他们说,听他们说,跟他们说。他觉得他有这个义务。有时候,他会感觉口干舌燥的,然后醒过来。当然,他们当中有他喜欢的人也有他讨厌的人。比方他最讨厌他二儿子的媳妇,以前他称她为“老二家的”。老二家的没别的毛病,就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另外还爱占点儿小顺宜。如果她想找他说话,他就爱理不理的,有时候还会训她一顿。
这天早上,关成祥又出来捡粪。天色朦朦胧胧的,街上只响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家家户户都紧紧地关着院门和房门。他一个一个院门走过去,每走过一个院门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声“这是老赵家”,或者,“这是老钱家”。他知道屯里的每一家,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不光知道他们的现在,还知道他们的过去,知道他们是哪一年到蓝旗屯来的,知道他们在这里经历了多少代,每代都有哪几个人物,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比如谁老实厚道谁奸懒馋滑还爱偷别人家东西,谁干过缺德事谁行过善事,其中哪些事使他们一辈子没脸见人,以及谁家的男人偷过谁家的女人,他们的事情又怎样在屯子里传来传去,最后如何弄得这个女人喝了农药……
他知道的不止这些。谁家经历过什么大事了,谁家跟谁家哪一年因为什么事打了一架都动了镰刀了,谁家的小子哪一年娶的媳妇、哪一年跟他老子分的家了,谁家在哪一年盖了新房子了,他也都知道的。甚至可以这么说,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在亲身经历蓝旗屯的种种变故,屯里的事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与此同时,他也亲眼目睹了蓝旗屯由小到大的变化过程,一家变成两家,一间房子变成两间房子,似乎眨眼之间,就变得这么大了,原来只有几户人家,现在都快有一百户了。
这期间有出生的,有死去的,而他还活着。
活着捡粪,捡了粪上庄稼。
要想庄稼长得好,粪肥不能少。
这时候,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蓝旗屯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楚。如今正是深秋,临街的土墙木质的院门以及房子的屋檐都散布着一粒一粒白亮的秋霜,这会儿也看得见了。接着谁家打开了房门,门声在空气中颤动着,很快又有人在街上走动,偶尔还轻轻咳嗽一声。屯子睡了一夜,现在醒过来了。关成祥停住脚,把粪筐放在地上,腾出手抻了抻衣袖。凭感觉他就知道,现在他的粪筐已经满了。抻过衣袖他重新把粪筐拎起来,在手臂上挎好,然后向家里走去。
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四处撒眸,看看还有没有牲口的粪便。走着走着,突然看见街边的墙角有件东西,上边沾着一些尘土,还挂了_层霜。拿起来一端详,是一个塑料的物件儿,又圆又扁的,中间儿有条缝,就像冬天卖的柿饼儿。这东西他可从未见过,便想这是个什么玩卷儿呢?在衣襟上擦了几下,擦掉上面的霜和尘土,感觉挺光滑的,这才意识到也许是件小孩子摆弄的东西,于是顺手揣进了衣兜。
关成祥回到家,把捡来的粪倒在后园子的粪堆上,拍着衣襟进了屋。他进屋时关玉柱的媳妇正在忙早饭。玉柱媳妇说:“太爷回来了?咱这就吃饭。”关成祥答应一声,朝他住的西屋走去。随即听见玉柱媳妇提高了声音对着东屋说:“你俩还不快起?太爷都回来了!”
只听东屋有人说:“起来,这就起来!”
关成祥走进屋,脱下外衣,又走出来,洗了手脸。待他做完这些,来到饭桌跟前时,只见关玉柱和关小宝已经坐在那儿。关小宝是关玉柱的儿子,那年不是五岁就是六岁,小东西黑漆漆的,看见关成祥连话都没说。
玉柱媳妇端来了饭菜,大家开始吃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关成祥想起了早上捡到的那个东西,走进屋,从外衣兜里取出来,托在手上说:“我早上捡的,你们看看是啥。”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关小宝一把抢了过去,他瞪大眼睛说:“呀!悠悠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