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学是在霞镇念的。
霞镇眼前有一条水脉,叫松花江。霞镇人自己则叫马尾巴河。这原是霞镇的先人们取的名字。看一看,还确有几分道理,霞镇身前这一段水势,一弯一甩,还真像一条迎风扬起的马尾。不过,马尾巴河这名字,现在已经没几个人再叫了,都叫松花江。改叫松花江,实际已改了霞镇人的观念。霞镇人的眼界,无疑是越来越开阔了。
如今,临江又修了水运码头,江岸也精心修整了一番。迎水的坡上,铺了青石,也有石级。是很干净很雅洁也很有现代意识的。
霞镇人都喜欢到江边来坐一坐。睹着去水,杂以闲谈,于心于身,都得到了一种爽爽的调节。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姓孙,名字记不起来了,是一个男同学。
霞镇当时叫霞镇公社,管辖着周围十几个村屯。霞镇中学是面向霞镇也面向周围村屯的一所社办中学,学生自然也就分成了两个群体。以镇里的子弟为一群体,他们的父母大都是干部或者工人,都是拿工资的,都很优越。以从村屯来的为另一群体,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便都是纯粹的乡下孩子,好像都挺羞怯。
这孙同学虽是镇里的子弟,却不属于那个群体0当然,他也不会属于乡下孩子的群体。事实上,他哪个群体也不属于,他甚至不与别的同学接触,也很少说话。他这副样子,在当时那种年龄,自然有点儿不可思议。
他坐在我前面一排的座位上,人长得很清秀,常年一身蓝卡其布的衣裤,留着那种偏分的头型,给人的感觉很安静。这样的学生,一般说是很讨老师喜欢的,有时候就提问他。而他却常常是一激灵,一下子跳起来,本来就白的脸,刷地一下更白了,身体也哆哆嗦嗦不住地抖。
好像没有一次不是这样。
我是从十里以外的三合屯到霞镇来上学的,当然属于乡里孩子的群体。但我的功课学得好,第一次期中考试,便在全班乃至全年级名列榜首。考试之后,大家就推选我当了学习委员,变成了班干部。那以后,有一些学习不是很好,抑或不太喜欢学习的同学,就常常把他们的作业本扔到我的桌子上,干一种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勾当。这样一来,仿佛使我和许多镇里的孩子也成了朋友。
孙同学却始终没成为我的朋友。
当时,除了上课,学校还经常搞一些课外活动,诸如学工学农。学工是到镇上的工厂,学农则有专门的去处。学校有一个农场,一到播种、夏锄、秋收,就把学生全部拉上去了。
同学们都喜欢学农。活儿本来不怎么累,却可以恣意地胡闹。一到休息的时候,便见三五个人聚在一处,或者玩点儿什么,或者唠唠嗑儿。即便现在想来,那也是很有意思的。
只有孙同学,照例总是待在别处,而且总是一个人。
有一次,同学们谈到了他。
有个同学说:“哎,孙××怎么回事呀?那么蔫儿……”
有个同学名叫李刚,小学是和孙同学在一个学校念的。
李刚便说了一件事。
说起来,这件事是很简单的。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现在是初中一年级),孙同学和他的同学到松花江去玩水。本来,老师事先已经讲好,只能在浅水处玩一玩,不许到深水的地方去。还说了如果谁不遵守纪律,擅自活动,要严厉批评之类的话。这以后,同学们就下了水,就玩起来。孙同学就游到水深的地方去了,就淹着了。老师看见了,自然就去救他。还真把他救上来了。老师却淹死了……
照我听来的意思,事后,孙同学是吓着了,整天抖啊,抖啊……许多天之后,才渐渐好了。
原来如此。
淹死的那个老师是个女的。
大约二十岁上下。
是个身材不高的姑娘。
姓罗。
人们都叫她小罗老师。
小罗老师……
我没见过小罗老师,连照片也没见过,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据说,她是很漂亮的,或者,很美丽。两者之间,无疑是有区别的,有质的区别。
应该是这样的吧?应该有一双很大很黑很明亮的眼睛,应该有一张红润的光洁的甚至鲜艳的面庞,应该有一个饱满的充满智慧的额头,应该有一只挺括的玉石一样的小鼻子,应该有一张微微翘着一点儿的嘴角,应该有一副湿润的清脆的甜美的嗓音……哦,还有,应该有一头飘逸的闪耀的黑发……
那么,她就不仅漂亮而且美丽了!
应该是这样的吧?应该是一个稚气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羞怯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热情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恬静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工作认真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儿、爱笑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儿……
应该是这样的吧?
单知道她很爱唱歌,而且唱得很好,很动听。她生来就在霞镇,在霞镇念了小学,又念了中学,接着当了霞镇小学的教师。据说,在她还念小学的时候,就是一位有名的小歌唱家了。又说,每当她开口唱歌,嘴里还会发出一种甜味儿来的。
那时候,学校经常要组织一些文艺演出。
她第一次参加演出,是在一个夏天。她的节目又很靠后。在此之前,几百人的呼吸,已使得礼堂里的气味不怎么好闻了。就在这时候,她上场了。她好像唱了那支名叫《小小螺丝帽》的歌:路边有个螺丝帽,螺丝帽……
她刚一张嘴,台下就闻到了一股香甜而清新的气味。
而这气味越来越甜,由近及远,就像电台或电视台发射的讯号一样,渐渐竟充满了整个礼堂……人们都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气味从何而来。她自个儿也不知道,想必她当时已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怎么会知道呢?
经常组织演出,经常有她的节目,这种情况经常出现,人们才知道了。
这都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但这不过是人们的一种说法,当然也就无法判断其真实的程度。记在这里,权且算一种“说法”吧!
我后来还听说,她当初已经处了一个男朋友。是一个姓刘的青年,在镇邮局工作,是一个投递员,名叫刘军。
刘军我见过的。人长得挺帅气,个头挺高,挺瘦。据说原来是个挺快活的青年,整天蹬着自行车送报送信(自行车上刷着绿油漆),不断地拨动自行车的车铃,从前一直在跑中小学这趟线儿。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跑邮递了,整天待在邮电局里,不知忙些什么。有时候,我会到邮局去邮信,就会看见他。不过,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当然,如今他已经结了婚(好像是三十多岁才结的),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据说是一个男孩儿……
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了。
只是,不知道他的孩子叫什么名儿。
也不知道,他的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哦,小罗老师……
小罗老师就葬在镇东那片坟地(外国人称之为公墓的地方)。霞镇中学又恰在镇子的最东侧。两者之间的距离,实在不是很远,最多也不会超过半里路。这样一来,以后,当闲暇时,目光偶尔投向那里,便想起来,那里还葬着这么一个故事。
也对孙同学产生一种格外的感觉。
我和孙同学在一个班里待了两年。尽管他总是很安静,但客观地讲,他学习的成绩却一直不是很好。重要的是,我们一直也没有成为朋友。他不太容易接近。后来,他家就搬走了,他也转了学,好像是搬到肇东去了。肇东,是个县城。
大约在孙同学搬走的第二年,为了修一条高等级公路,葬着小罗老师的那片坟地,就需要迁走了。就都迁了。想想这也无可厚非,否则,公路便只好弯过这里,兜一个圈子。毕竟,人都已经死了。
如今公路早修成了,是笔直的且很宽阔的一条公路。公路上整日跑着各种汽车,都显得很匆忙的样子。
迁坟的那天,是天气极好的一天。记得空气十分的澄明。从早晨开始,就有好多的人在那里忙乱。
我也到坟地去了。
我是中午的时候去的。到那里去,说不出什么目的,也许仅仅出于好奇。跟我一同去的,还有另外几个同学。
坟地里满是新土。
我们来到了一个已经挖开的坟前。有同学说:这就是小罗老师的坟啊……
记得,我心里立刻抽搐了一下。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到底那是不是小罗老师的坟,也许永远也无法弄明白了。
坟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似乎有几块殖骨……而最扎眼的,是一缕黑发,顺顺的,展在那里,似乎还有光泽……
后来我中学毕业了,回乡干了几年农活;接着上了大学,毕业又留在了省城……似乎离霞镇是很远很远了。这期间,偶尔会想起小罗老师的故事。只一想起,便看见那一缕黑发,顺顺地展在那里,让我吃惊。
也会想起孙同学,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在县里呢?他和我是同龄人,那么,现在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
前些天,我到霞镇去了一趟,见到了李刚。说起上学时我替他写作业的事,还觉得有趣儿。
李刚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李刚很热情,非拉我到他家里去不可。
李刚的家,就在松花江边,离码头很近,是一幢两间红砖的房子,窗下不远,就是东去的江水。又摆了酒。我们就一边喝酒,一边唠着闲话,也唠到了孙同学。听李刚讲,他也不知道孙同学的情况,似乎,自从他搬走以后,再就没和同学们来往过,不知为了什么。也唠起了刘军,知道他已经当了邮电局的负责人了。也唠到了小罗老师。李刚是认识小罗老师的。而我能够感觉到的,却只有她的那一缕黑发了。
在无话的时候,就听见潺潺江声,隐隐地传来。
江水的走势定然很急。
作者简介
鲍十,男,原籍黑龙江省。已出版长篇小说《痴迷》、《好运之年》,中篇小说集《拜庄》、《我的父亲母亲》、《葵花开放的声音》、《鲍十小说自选集》,日文版小说《初恋之路》等,有作品在台湾地区发表。中篇小说《纪念》被改编成电影《我的父亲母亲》。现居广州,在某杂志社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