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三爷惦记起东坝的那些坟茔,其下的肉身与骨殖,陪葬衣物,以及棺木,必定也在泥土下湿漉漉地悬浮着吧……他睡不着。
挨到天亮,起来一瞧,发现门前河上的木桥给冲坍了。腐朽的木板散在河面,流连忘返地打着圈儿,最终与断绳、树枝、蓑草之类的一起,头也不回地漂走了。所幸他那条颜色发了黑的小船还在,水面儿上一上一下地晃着。
没有人会修这座桥的。这么些年,人们从来都不用过桥,反正桥这边就只三爷一人。找他的就只站在对面,闷着嗓子用那样一种压抑的调子喊:三爷,西头的五姑奶奶过去了。三爷,栓子给电没了。三爷,江大年家的小媳妇喝农药走了。
不论什么时辰,他即刻便穿了素衣出门去,小木桥摇晃着,河水在下面流,只照着他一个人的身影。人们要瞧见他过桥,便会互相地说:今天,三爷过桥了……这是当消息来说的,说的与听的皆明白:东坝,又有谁,上路去了……
赶过去,那家里的大人孩子往往木呆呆的——就算平常见过多次邻里办丧,就算是上得了场面的人,临到自家,还是无措。大家都说:每到这个时候,就瞧出三爷的心硬来——他抬手抹一抹脸,几乎面无表情。
头一件事,是替新亡人收拾身子,趁还温软着,给他穿衣戴帽收拾整齐,完了头外脚里,让他躺得端端正正;接着悬挂门幡,设堂供奉,焚香化纸;再坐下开出一条货单,着人上街采买:白布、红布、黑布,各若干;别针;笔墨;黄纸红纸;白烛;大香;纸钱若干;草绳数丈等等0
再在亲友中物色一个识文断字的,让其主管出入:吊唁的这时陆续赶到,进门便要奉上礼金与纸钱,需由他一一录下。有些远亲,多年不通来往,但只要得了信儿,必定迢迢赶来,叩个头、化个纸。这里头,大有讲究,其严谨程度,远胜婚典。
接着是找人搭席棚、找念经和尚、找做酒席的、找石匠刻碑、找风水先生、找吹打班子……
这样吩咐了一大圈,家里人慢慢镇定下来,前来帮忙的邻居们也各自得了事情,场面有些像个样子了。妇女们分成几堆,或围在厨房择菜洗涮,或在院中撕剪孝布,或在堂屋里叠做纸元宝,她们这时总会热烈地怀念新死者,于此种谈论中,后者皆可获得新的生命与新的品性:性情温和、节俭克己、心灵手巧……
而这时,三爷也才终于得了空,问过主家的意愿,他便要过河回家扎纸人纸马了——三爷打小就是靠扎纸活儿谋生的,只因见的丧葬多了,又无家室,慢慢儿的,顺带着张罗起东坝人家丧葬的大小仪式。
2
三爷在门前收拾小黑船时——多日不用,里头满是树叶与蛛网,甚至还长出几簇野菇——彭老人出现在河对岸,带了个小木凳,坐下来,掏出水烟壶,像是要跟三爷长谈。
彭老人七十有三,比三爷整大上十岁,可身体真是好,他在河对面说话,那样响亮亮的:“这两天没事儿?”
“也说不好。所以我得把船侍弄好,往后要靠它了。”
“怎么的,这桥不修了?”
“就我一人在河西……噢,还有那半片山。”三爷回头努努嘴。
“不管河东河西,那也是咱东坝呀。”
“要能修那是敢情好。不过划船也成。”
“我替你找人去。这桥怎能不修呢……”彭老人凹着腮咕噜噜抽烟。
这个彭老人,三爷知道的,并不能算是个热心人物。他发妻早故,两子一女都在不得了的大城市里发达,要接他同去享福,可他脾气固执,偏要独自留在东坝……因子女出息,他颇受尊重,不过,这桥,就是他去找人恐怕也是没用的。
——其实,桥坍的第二天,整个东坝就都知道了,大人小孩没事时,就在河对面站一站望一望……哎呀,连个桥桩都没得了!冲得干干净净的……可不是吗!冲得干干净净的,连个桥桩都没得了!大家就这样热闹地说说,有的还跟三爷打个招呼,问他半夜里有没有听到动静,然后平常地就走了。没人提修桥的事,就跟棵大树给雷劈倒了似的,难道还要去扶起来不成。
“算了,你不是不知道,他们管这桥叫奈何桥。就算修了,也没人走……”三爷可不愿让老人费神。
彭老人摇摇头,不肯接话。他扯起别的。
六月的阳光有些烫地照下来,河对面的青草绿得发黑,难得有人陪三爷聊天——人们日常见了他,看看他的手,总觉得凉丝丝的,有些惊惶,不知说什么才对——他便进屋里拿了家伙们出来扎。蓝的屋、黄的轿、红的人、白的马……五颜六色的扎纸排在地上,煞是好看。
彭老人看了也欢喜,好奇地问这问那,好啊,三爷顶喜欢人跟他谈扎纸……金山银山、高头骏马、八抬大轿、宽宅院子、箱柜床铺、红漆马桶、绿衣丫头,好比另一个物事齐全的花花世界,热闹极了……送到主家那里,排在院子里,大人孩子先就围上来,指指点点,莫不赞叹,那才是三爷最得意的时分。
3
为了桥,彭老人真的开始找人了。三爷知道他都找了些谁——他找的每个人,最终都会到三爷这里,隔着白白的河水,有的扯弄青草,有的头上戴顶帽子,有的夹个皮革包。都是在东坝主事的人物。
“三爷,这桥,你看看……”扯青草的手指绿了,却把青草含在嘴里,多美味似的。帽子是旅行帽,上面一圈小红字“×台县旅×团”。皮革包里放着个茶杯,鼓囊着。他们总一边说,一边那样的看着三爷、用那样的语气。“三爷,你看……”
“由它去由它去。不是也有船嘛……”三爷懂事,急忙拦下。
“那也行,就照三爷您的话办……对不住了哈,其实树料有的是,可咱东坝没有造桥的人才,好不容易在邻村寻访到个,人家却百般不肯,说是晦气……”他们慢吞吞地侧着身子走了,眼睛躲开,不看三爷。三爷倒觉得难为人家了。
其实,真没什么。桥坍了后,他已划着小黑船出去过两趟。桨动船行,一船的纸车纸人儿,花花绿绿地倒映在水里,那样碎着、散着,直晃荡着。他一边划船一边瞧那水,竟感到某种异样,好像下面的水会一直通向无边的深处……就这么划着,也不坏。
4
过了几天,彭老人又来了。仍是小木凳、水烟壶。太阳蛮好的正午。
“你这小老弟,怎么能说不要呢……害得我白费劲。”他埋怨地看着三爷。“这桥又不是你一人的,说不要就不要。”
三爷连忙认错儿,得给老人台阶下呀。“全是我的错儿。这么的,哪天我请你喝两口儿。赔罪。”
“他们不弄,我弄。”彭老人垂着眼皮给烟壶装烟,一点儿不像玩笑。“你难道忘了,我年轻时也学过两天木工活儿。”
七十三岁的老人家,真动了犟心思也难办。“哈哈。”三爷空笑两声埋头扎纸人,不敢应答。
这次手里的活儿,难。昨天新死的是个年轻孩子,头一次跟叔叔出门到县城办买卖,谁承想遭了车祸,瞧瞧,都还没娶亲呢,都还没见过世面呢……那做娘的,整个晚上都在跟三爷抽抽咽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给他扎个三层洋房子吧,装潢好的,扎个最贵的小汽车吧,扎个带大浴缸的卫生间吧……还能不能再扎个纸媳妇呢,像电视里一样漂亮的……
彭老人见三爷撅嘴费着心思呢,便不说话,也不走,就在河对面儿一直坐着,眼睛直在水上望来望去。
5
第二天,还没起呢,三爷就听得外面有声响。
出门一看,不得了了,河对岸真一顺溜躺着十来棵树料呢,太阳正爬上来,橙红色的,甜美地照着,那有粗有细的树们像撒了层金粉。
彭老人坐在一边的木凳上歇着抽水烟,见三爷愣着,忙摇手解释。“不是我自己弄来的,找了几个上学的大孩子,干了整一个钟头……”
“……”三爷还是说不出话。
“总之,你就瞧着好吧,这桥,我会慢慢儿地做起来……”
三爷抬眼量量这河,虽不算宽,总也有五六丈吧。他不明白,这老人怎么就把弄桥的事当真了?
“你不信?就知道你不信!”彭老人蛮得意似的。
“哎哟……老哥,你这样,不是要折煞我?这桥,可不是一日两日的工夫……”
老人不答,只抖擞着提一提肩,拿出套木匠家伙,当真下手了。他随便挑了棵树,地上左右清理一番,竟开起料来,细细的钢锯在老树干上慢慢地拉,新鲜的木屑扬到草地上。
三爷急得身上冒汗,但不知怎么办,偏偏今天约好给那新死的孩子送纸人纸马……他只好撂下老人,从屋里把昨天扎好的汽车、洋房、卫生间、漂亮媳妇什么的一样样往小黑船上放。
——彭老人倒停下来,看得十分认真。三爷划着船到河中央,水里显现出破碎着的黄红蓝绿……老人突然干巴巴地叹了一句:好看。
6
就是从这天起,彭老人,每天都在小河岸上做活了。他性子慢,手艺也生疏,或者也是为着省力气,好几天下来,才忙了一根料,到下半端——太粗了,得两个人锯,三爷急着欲划船去帮忙,他却得意地一摆手:不开了,留着这个大枝丫,正好做桥墩。
彭老人这样一弄,动静自然是大了。有事没事的,总有人过来看热闹。妇女们捧着饭碗,孩子们一放学就先过来玩儿一阵。洗衣服的、淘米的、刷马桶的、给牛洗澡的,忙好了也不走,继续赖着。就连小狗小猫,也都晓得到这里来找主子了。男人们平常只是在地里苦,瞧到这造桥的活儿,反觉新鲜有趣,手便发痒,彭老人笑眯眯地拿出两把锯子——竟是早有准备的。学几下,男人们竟也上手了,力气直往外冒,你来我往地干得欢天喜地。
这么着,还真的呢,众人拾柴火焰高,眼瞧着,那一排溜的树料就变成木板了,一片片儿的整齐起来,码在树下,十分的有一种气象。
7
没旁人的时候,彭老人就跟三爷聊天,他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好像头一天晚上在家里想好了揣在怀里似的,隔那么会子掏出来一个。
“……三爷,有这么回事儿吧,人走之前,要是三天三夜不吃东西,身子便不会发臭,可以停放很久……”
“要说老人啊,到岁数走的,那最后几天,肯定是水米不进的。所以,打我手上侍弄的,真一个个再干净不过……”说了一半,三爷想起来,对面这老人家也是七十三了,记住说话要仔细些。
“你替人守过夜,听说,那最后一个晚上,人是会动一动的,那就是魂脱了肉身,把他所有念想的角落都要去看一看、走一走……那他是挑几个地方重点走一走呢?还是来得及仔仔细细全都瞧上一遍?”
“这个啊……也说不好,反正,家里人记住所有的门都不能关就是……”三爷含含糊糊地答了。
丧仪里的门道多得很,总之,一切只当那新死者是个刚投胎的孩子,吃的穿的用的包括走的道儿,都要替他一样样备好……这方面的话题,平常是总有老人拐弯抹角地找三爷谈,一边那样当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他真是阴间跟阳间的一个信使,两边的事都应当一清二楚。可三爷真不乐意跟老人们谈这些,他不愿看他们那依然活生生的脸,依然热乎乎的身板子。那一看,似乎就能够想象到,到了彼时,他眼洞凹陷,牙齿外露,须发继续生长,一夜之间花白杂乱……
彭老人瞧出三爷的不自在,便哈地一笑换了话题。“小老弟,我倒问你,为何偏不娶妻生子?”
三爷沉吟着,怎么跟他说呢——唉,从年轻时跟师傅学扎纸人马开始,打他眼里看过的,什么样的没有。新媳妇头胎难产去了的,活蹦乱跳夏天戏水给拖走了的,喝醉酒落下茅坑起不来的,过大寿吃鱼给卡死的,造新房掉石灰坑里给烫没了的……哀乐相连,喜极生悲,生死之间,像紧邻的隔壁人家,一伸脚就过去了……他是越看越惊,越看越凉,凉了又温,慢慢地回转过来、领悟过来:罢了,索性——不娶妻,无得便无失;不生子,无生便无死。一个人过吧。
“我这营生,哪个女人愿意?只能做老光棍呗。”三爷答。他一般总跟人这样说。他怎么好说实话呢,说出来好像就扫兴了、就得罪人家的平常日子了。
“那你……倒是喜欢过哪个女人没有?你跟我说实话。完了我也跟你说个实话,说个我喜欢的……”彭老人要笑不笑的,谈兴正浓。
“别难为我了。你有你就说吧。”三爷看出来,自己就是屁都不放一个,彭老人也是要说的。
“算了,改天吧。”老人却又失悔了,缩了回去。他摆弄起一堆木板子,挑着长短厚薄,分堆儿搭配。
8
三爷今天倒洒了几滴泪,背过众人——他宁可人家说他心硬,也不愿露出弱来。死的是胖大婶,她很胖,胖得走路有点儿外八字,胖得半夜睡着觉就突然过去了。
这胖大婶,炒菜功夫好,不管多大的席面儿,她捧出的几十道菜,从来没人说淡嫌咸——莫道这话说得平常,炒三桌菜跟炒十桌菜,搁几把盐、下多少料、放几瓢水,要做到淡咸调停,岂是易事。东坝人家办丧事,头一桩要撑起台面的,就是这酒席要办得大、办得好,一应乡邻亲友,个个都要喝个脸色通红才算完事。二三十桌的流水席,随到随开,开了便上菜,上菜了便喝酒,酒足了便耍拳,越是闹腾才越是丧席的气派。胖大婶带着几个本家媳妇,前后伺候,绝无差池……
到了晚间,众人都散了,只有大和尚还在念经,供堂里烟雾缭绕,长明灯照着人影子都大了起来……胖大婶又另外收拾出几碟干干净净的菜,喊着三爷跟大和尚,还有帮厨打下手的,慢慢地吃喝。三爷这时也喝点儿酒解乏——总是胖大婶替他倒,倒一杯,他喝一杯,倒两杯便喝两杯。有时胖大婶忘了,不倒,也就不喝了。
胖大婶每次起锅盛菜,都会先让出一小碟来,放到新死者的供桌前,对着那放大的相片儿轻声劝菜:趁热乎的,多吃点儿。
可胖大婶自己也走了。
9
第二天扎纸活,三爷另外送给胖大婶一个电冰箱。这玩意儿三爷没用过,估计胖大婶也没用过。可他知道,电冰箱是好的。一边扎,他一边跟彭老人说了会儿胖大婶。唉,一算,胖大婶才刚过六十呢。看人的命啊,多靠不住。
彭老人在敲榫头,这活计耗人,他做得更慢了——最近,他开始把小木板一条条钉成大桥板,大桥板很宽,能容俩人同行。他说,要弄,就弄座又宽又结实的好桥。三爷心下失笑,唉,这桥上面,怎可能人来人往,宽了也白宽。
叮叮当当、慢慢吞吞的敲打中,他们还谈起东坝别的那些老人。哪个,是七十七走的,哪个,八十一走的,哪个,小五十就走了,唉,他们的模样、习性、口头禅,都还记得清楚着呢。三爷甚至记得,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爱追着一家家看丧仪,越是年纪大了越是看得仔细——似是在看一场主角不同的预演,那神情,分明是心中有数、万事乃足。其实,他们对死亡的最大期许便是:床前晚辈儿孙齐全着,自己全身囫囵着,里外衣裳整齐着,安然死在自家的床上……可不能像城里人,切掉这个、割去那个,最后浑身插满管子,匆匆忙忙地死在不知哪里的医院里……那多可怜!这么的一比,瞧咱胖大婶倒有福气,死得可真好呢!
这么地谈了一会儿,彭老人忽然想到什么,他停下敲打,给水烟袋上满了烟丝,按结实了,却没抽。又隔了一会儿,才开口,有点儿掏心腹的样子:“三爷,托你件事儿。”
“嗯?”
“我那几个孩子,离开东坝久了,不懂这里的规矩,也不懂我的心思。所以我的事,得托付你。到了我那天,想在手边上,放几样小东西……”
“看你说的,瞧你这身板子骨!”
“三爷,这跟身板子骨没关系,你我不都明白?”彭老人用手摩挲他的水烟壶,那烟壶是铜的,有些泛红,一圈花纹均已磨得淡了。“头一样,是这个,用了一辈子,得带上。第二样,我想放双软布鞋,我备的那寿鞋,照规矩是高跟靴帮的,我怕穿不惯。第三样,你悄悄儿的,别让别人笑话,替我拽把庄稼果实,不挑,逢着当季了有什么就是什么,麦穗、玉米绣顶儿、棉花骨朵、大豆荚……不定什么,鲜鲜活活的替我弄上一把,放到我边上陪着——我离不开那些个。”
“成。你放心。”三爷还能说什么呢。这是明白事,人家说的也是明白话。
“我先想了这三样……万一有加的,再跟你说。”彭老人忽然松下来似的,他不看三爷,却蹲下身去,撩那河水洗手,水花儿亮闪闪的。
当天晚上,三爷正准备睡下,忽然听到河对面儿有人喊他,声音并不响,压着:“三爷——”,一听,是彭老人的声音。三爷松了一口气,这不会是报丧,东坝人都还平安着呢。
三爷披衣出来了。月亮虽好,隔着河却瞧不清那对方的神色,老人语气急促促的:“三爷,有扰了。突然想起个事,睡不着——那个,到最后,给我带走的东西,是原样儿放在身边好呢?还是烧掉才好?我听说,这跟纸钱一样,不烧成灰化了我便得不着的。”
东坝人对于神鬼,宽容而灵活,信与不信,只在一念之间。种种仪式,他们自是谨严执事,但于结果,并不当真追究。日常祷告亦是如此,如若灵验,欢喜不尽;倘使不灵,也无恼怒。
于是,三爷想了一想:“我看,你原样儿放在身边是一套;另外我扎成纸活儿,烧化了再一套。这样,怎么都不会错了。”
“可不是,瞧我这笨的!那就说好了,到时你得替我另外做这三样细活儿:扎个水烟壶、扎双布鞋外加一把时令庄稼……”彭老人顺手摸摸他手边码成垛子的木板,略有些羞惭:“不过我也不是光为这事来的,主要,是来瞧瞧咱的桥……”
10
一个夏天过来,有了众人零打碎敲的帮忙,加之彭老人日日不舍,这木桥,其构件似乎也弄了个大概齐——大半人高的丫形木桩共七对,木条拼成的大宽板子结结实实,足有二三十块。可这到底不是搭积木,那河水又总在河里,总在流着,怎么个安放下去呢?放下去会不会又被冲走呢?
妇女孩子们不懂,只乱出主意。男人庄稼汉们,都是外行,也没个主张。彭老人丢了几块砖到河中心,看那水花的大小,听那落底的动静。他想了一想,最后拿出个大主意:等冬天吧,水枯下去一些,咱再下桩。
众人一想,也对,一个个笑嘻嘻的,无限乐观起来,一边往那空荡荡的河上瞧。可不是,瞧这夏季里河水肥的,绿叶子在上面漂着,水草与田螺在底下长着。
11
没等立秋,彭老人就忙着给桥桩上桐油了。天气燥,干得快。他每天上午下午各来一趟,慢慢儿一根一根刷。又香鼻子又辣眼睛的桐油味儿弥散开来,把人都给熏得昏沉沉的。河水忽快忽慢地淌着,也似让这桐油香给迷糊了。
这天下午,他来刷第二遍。三爷刚刚午睡了起来,坐在树荫下的桐油味儿里发呆。
“三爷,我给你讲个故事醒觉吧。”看着太阳下油得发亮的桥桩,彭老人高兴起来。“就是上次答应跟你说的……喜欢个谁……”
三爷其实倒忘了。“敢情好,那你说说。”
“说起来,那时我还没结婚呢……”
“嗯。”三爷揉揉眼睛,没睡醒。
“她呀,就住在河对过、在你那边。那时河对面是有两三家人的。”彭老人往三爷后面张望起来,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三爷给他看得犯疑,也往后看看。除了半片山,没别的。
“她那时才十九,夏天在河边洗衣服时,总喜欢用木盆舀了水洗一洗头……我就在这边瞧着……那头发,可真黑,还亮。
“我隔着河跟她说话。她低头听着,但不应。
“有一次,她手一滑,木盆落到河里了,漂到河中央了,我下去替她捞了。这样,她才跟我说起话来……
“我过桥到她家去过一趟。她有个哥哥,腿不好,从小不能站立。我跟她哥哥说了几句。她就在她房门前站着,总瞧着我,我也总瞧着她……
“不久,他哥娶了、她嫁了,是同一个人家。她若不嫁,她哥便娶不了。
“过了两年,我也就托人说媒另娶了亲。你们河那边,我就再也没去过。
“这事情,本以为,我早忘了……可奇怪,到老了,倒记得越来越清爽,有过那么一回,我过了桥去她家……”
还等着往下听呢,老人倒结束了,嗨,就这么着,也算个故事?三爷闭着眼摇摇头:“你倒说得我更瞌睡了。”
彭老人倒也没生气,他举起手嗅嗅上面的桐油味儿:“我那口樟木棺材,这两天我也顺便在给它上油呢,真好,黑黑亮亮,瞧着都踏实……好了,回去!”
三爷瞧他拎着小油桶的背影,头一次发觉,咦,这老人,背都那么驼下来了!三爷瞧见许多老人,从驼背开始,就老得特别的快了——好像被大地吸引着,往下面走似的。
12
秋天非常慢地来了,小河里开始铺起一层枯叶枯枝,还有掉下来的野浆果子,三爷有时划船经过,捞一些上来,已被小鸟啄得满是小洞,洗洗咬开一吃,酸得真甜。三爷便让小黑船停在水中打圈,一心一意感觉那甜味在齿间消磨——日子里的许多好处,他都喜欢这样小气而慢慢地受用,因他知道,这日子,不是自己的,而是上天的,他赐你一日便是一日,要好好过……他有时想把这感悟跟旁人都说一说,却又觉得,说出来便不好,也是叫大家都不得劲儿了。
不过,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从夏到秋,还是出门了不少趟——老牛倌被人发现死在牛棚里。张家老大,因为欠债,竟不声不响寻死去了。宋裁缝的老母亲,大暑第二天,嚷着热嚷着头昏就过去了。
那河水倒还好好地丰满着,瘦都没瘦。
彭老人没什么事可做,但仍是每天在对岸坐坐,带着水烟袋,想起什么,便装着无心般地跟三爷东扯西拉。一会儿问刻碑的材石,一会儿论起吹打班子的价钱,一会儿疑惑着相片与画像的好坏:三爷,我想不通,那相片,按说是真的,可不论谁,总越瞧越不像。可画像呢,那么假,我倒是越看越像他本人……
这天,他又突然想起这个:“你们那大和尚,还是打算让他儿子接班当和尚?”
他问的是通常跟三爷一块儿出入丧仪的俗和尚。在东坝,俗和尚也是讨生活的一门手艺,他照样娶妻生养,酒肉穿肠,需要时才披挂上珠袍,敲起小木鱼,超度亡魂。只要模样圆满、唱经婉转,便是好的。经常有人特为地赶来,痴站在一边,就为听大和尚念经,一边不自觉地掉下泪来,却又说不清到底伤心什么。
“是啊,他那儿子,有时跟在大和尚后面出来;有时单独主事,耳朵上也夹着烟,老练得很。”
彭老人担心了:“我就只中意大和尚唱经,他唱得响,声音也拖得长。那到时可怎么办?我可不要那小家伙……”
三爷一听便懂,却不愿说得明白:“你只管放心。我跟大和尚,还是有些交情的。”
彭老人突然站起来,脸上激动得变了模样:“三爷,你待我这样好……真把我愧死了!其实……我修这桥,存有私心……”
三爷瞧老人摇摇晃晃的,欲伸手去扶,却够不着,那河水隔着!“老哥,瞧你这话说的!你天天在这里敲敲打打,还说什么私心不私心?”
“……三爷,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到老,七十三年,一直都在东坝,哪里都没去过,半步都没离过,弄了一辈子庄稼地,这里的沟啊水啊树啊,不论哪个角角落落的,我真的都舍不下,恨不能一并带到那边去……我总想着,临了到最后那一晚,魂都要飞走了,我哪能不到处走走瞧瞧?特别是河那边,我前后统共只去过一次,怎么着也得再去看看啊……所以呢,我其实主要是为了自己,到了那晚上,要没个桥,黑里头,可真不方便过去……”老人没忍住,伸手掬了把泪,手背上一块又一块黄豆大的圆黄斑。他是真老了。
三爷望望对面,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已经把那些木板、桥墩儿按照桥的模样,有板有眼地排在那里,冷不丁一看,像是有座木桥活灵活现地卧在秋风里。
13
彭老人到底没等到冬天水枯。
他到米缸取米——东坝有一种米缸,叫大洋团,小口大肚,深约半人——米可能不多了,加之腰驼,老人站在小凳上伸头进去,不承想脚下凳子一滑,头朝下栽进去。
三爷几天不见他来,划了船过河去看,迟了,该着三天都过去了。
14
清晨的雾气里,三爷到地里扯了两个老萎了的晚南瓜,又红又圆,还带着湿漉漉的秧儿,悄悄放在彭老人身边,端庄敦厚,样子蛮好。当天其他的丧仪,仍依着各样的程序,一步一步地来。前来帮忙的妇女们,围成一堆,不免又提到那木桥,好像木桥成了孤儿似的,它的命,没人说得好。
到晚上,人差不多散了,三爷照例要回家替彭老人准备纸活——回来奔丧的两子一女及一群孩子木呆而疲倦地坐在灯下守夜。三爷走了好远,突又转回来嘱咐:“今天晚上,记住,家中所有的门,万不可关啊。”那群儿女果然不懂,但仍诧异地应了。
三爷来到河边,看到那漂漂亮亮卧着的木桥,又宽又结实,月光下,发着黄白的油光,像是活了一般。
他在河岸边坐着,等了好久,然后才上船,划得极慢——船,好像比平常略沉一些,却又分外飘逸——到了自家的岸边,他复又坐下,头朝着那模糊而森严的半片山张望,仍像在等人。等了一会儿,再重新慢慢划过去。
往返两岸,如是一夜。
水在夜色中黑亮黑亮,那样澄明,像是通到无边的深处。
作者简介
鲁敏,女,生于江苏,1998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戒指》、《百恼汇》、《爱战无赢》、《贞洁蒙尘》以及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小说曾被多种选刊选载,短篇小说《方向盘》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小说2005年度排行榜,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六届金陵文学奖一等奖。现居南京,为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