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在煮挂面,煤气灶火苗拧得很细,刚好能使锅里的水翻滚,又不至于溢锅。一罐煤气几十块钱呢,比不得在老家烧柴火,随手搂两把柴草不花钱。到城里后,可没柴草烧,女人用煤气灶时间长了,摸索出拧到多大火苗最节省气,又不会把挂面泡烂。她一手拿筷子搅动面条,一手端碗凉水,不时往沸腾的锅里点水,不叫乳白的泡沫溢出来。挂面硬,水浸透得一阵子,女人一边顾着锅里,一边侧头瞄电视。
就一间屋子,卧室厨房一起用。男人斜靠在被垛上,双手垫在头下,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电视。14英寸的电视机蹲在床头边的那张旧桌上,桌子是老式胶合板的那种,缺个角,两条腿还拦腰被斩断了,是男人找来两根粗细不一样的木棍,用铁丝绑扎好的,模样看上去有些丑陋,可很结实。就这,还是男人和女人有次经过一个垃圾站时发现的,当时桌上还斜放着一盆破败的花呢,紫色的叶子,细长细长的茎,叶子间开了几朵细碎的淡紫色花朵。夫妻俩已经走过去了,女人的目光被那盆花黏住,折回了身。他们租的房子里只配备一张旧床,房东说又不是做学问,没给配桌子。男人和女人索性把这张断腿的残桌搬了回来,男人修修补补,桌子的用途很快就体现出来了,不久,他们从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手里花五十块钱买回这个旧电视机,还是彩色的。男人捡来一段废电线,烧掉绿胶皮,用裸露的铝丝做了个天线。首都就是不一样,这样的天线竟然能收到好几个频道。只是屏幕上偶尔会莫名地闪出一道波浪线,把画面上人的脸或者身体分割成两半,不太雅观。不过,这种情况不太多,波浪线闪过后,画面会模糊一些,但慢慢会恢复正常。
电视里正在重播北京新闻。这是个重要节目,要是时间允许,夫妻俩每天必看。每天收拾完摊子回来,天已经很晚,赶不上六点半直播的北京新闻,只能看九点钟的重播,就这,夫妻俩已经很知足了。住在五环以外,离市区这么远,能够看到北京发生的大小事情,还有啥不知足的!
见女人看电视得偏头,男人赶紧起身把电视机往女人这面转了转,又趿上鞋跑到女人那边看看,女人搅动着面条,连说几声“不用转,不用转”,并不真的阻止,她知道男人认定了,是阻止不住的。男人觉得女人的头不用偏那么厉害了,才满意地回到床上靠在被垛上。不过,这次他的姿势不像刚才那么自在,他得偏着头看。这天,北京新闻里正在播香山红叶节开幕的消息,镜头里闪过一簇簇红叶,艳丽得使人心跳。女人被红叶强烈的色彩震慑住了,她不是第一次在电视上见到红叶。每次看到,她都会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女人心里很奇怪,一到秋天,老家的树叶也会变红变黄,可怎么看都是枯败凋零的模样,就像人到一定年龄,怎么掩饰也挡不住满脸的沧桑。屏幕上色彩鲜艳的红叶跳过去了,闪动在夫妻眼前的已变成前往香山的密密麻麻人群。女人的心已定在刚才的画面里,脸上仍是一副向往的神情,忘了锅里正煮着面呢。瞅这个机会,一直被压抑的面汤泡沫往上一蹿,扑哧一声溢出了锅。女人吓一大跳,猛回过神,手忙脚乱往锅里倒凉水,手碰到锅沿,烫得惊叫一声,凉水和碗掉进了锅里。
男人一跃而起,顾不得穿鞋,奔过来抓住女人烫着的手含进嘴里。女人吓坏了,她的手被碱水泡得像砂纸,被男人含在嘴里,不就像含了沙子吗,赶紧往回抽手,哪里抽得动,只好任男人轻轻地舔,她的手指痒痒的,却感觉不到灼疼了。她不敢看男人的眼睛,垂下眼帘用另一只手关掉火。女人用筷子捞跌进锅里的碗,怎么也捞不起来。男人不放女人的手指,一直含在嘴里,他用两根手指迅速把锅里的碗拈出。望着溢满灶台的泡沫,女人愧疚地低头抓过抹布,去抹泡沫。男人一把扯过抹布,把灶台擦干净。女人轻声说句“面煮好了”,迅速瞅男人一眼,赶紧垂下头,像当年他们相亲那会儿,她偷看男人,被男人一眼接过去,脸都羞红了。女人抽出手要捞面。男人扔下抹布抓筷子替女人捞,被女人推开了。面条煮得有点软,男人不喜欢没煮透的面条,喜欢软乎的,入口便化。女人则爱硬点儿的,嫌软的不筋道,吃下去没多久肚子就饿了。但她迁就男人,从来不在男人面前说软的面条不好吃,怕男人反过来顺着她。她宁愿跟男人吃软乎的,只要男人吃得开心,她心里就喜欢。男人是主心骨。一切由着男人,女人心甘情愿。
面条捞出来,用凉水过一遍,面条筋道。十月底,天气凉了,院外的银杏树叶开始泛黄。深秋吃不得凉面,女人把凉水冲过的面条又放进面汤锅里烫烫,再捞出分开在两个大碗里,浇上打好的卤汁。是鸡蛋西红柿卤,红的红、黄的黄,看上去很悦目。女人端起一碗,顺手拿个蒜头,递到男人手里,回来往自己的碗里加了些醋。屋里没凳子,女人端到床边挨着男人坐下,边吃边看电视。
男人吸溜一大口面条,不经意地说道:“要不,咱俩哪天下午抽空去趟香山,也看看红叶?”
女人眼里闪了一下,挑着面条的筷子停住:“算了吧,这个时节门票涨到了十块,不划算,等门票降下来再去吧。”
“降下来就没红叶看了。”
“红叶有啥看的,电视里都看过了,就那么回事。”女人边吃边说,“再说,又不是没见过红树叶,老家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要看,等回家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还不用买门票!”
男人再没说什么,心里却想,说的倒无所谓,刚才你看电视里的红叶都愣了神,还烫到手呢。这样想,却没说出口。他知道女人的心思,也不点破。听她说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出了北京,就不再是香山红叶了,没那大片大片好像要烧起来的红了。男人心里微微有些发酸,他看着女人一门心思盯着电视,不再多想,反正,这是他们该过的日子。
俩人都不言语,小小的屋里被西红柿鸡蛋面的味道填满,还有电视里发出的声音。
北京新闻看完,到天气预报时间,这也是夫妻俩必看的,每当听到第二天要降温或者有雨时,女人的眼神飘忽起来,不停地往窗外看。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他们的小平房外面除狭窄的过道,就是一条长长的围墙,围墙那边是什么,他们没看到,也没打听过。看不到黑暗的外面,女人仍会自言自语一番,不知儿子看没看到预报,准备明天添加的衣服没有?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冷空气入侵,北京气温下降十度。十度呢,不加衣服可怎么得了。
男人只管吃面条,吃得山响。吃毕,搁下碗,掏出手机递过来:“给,不放心就给儿子打个电话叮咛一下。”
女人嗔了男人一眼,没接手机,细细嚼完嘴里的面条,轻言慢语道:“算了,没说几句话,一分钟就到了,三毛钱呢。有你这样大方打手机的?”
男人收起手机,过去端起锅喝了一大口面汤,咕咚咽下去说:“那咋办呢,谁让你给儿子买手机哩,不然,咱们打到他们宿舍走廊的公用电话,一次找不到,再打再找,碰上了还能与儿子多说几句,也不怕他看到咱们打的是北京号码。”
“要是有不显示来电号码的手机就好了,跟普通电话机一样。”女人若有所思地说。
“做你的梦去吧。”男人打个饱嗝,关掉电视,身子往床上一歪,“我就不信,没有手机,同学们就看不起他了?我们那会儿上学,连个新鞋都穿不起,脚上的鞋总是大哥大姐传下来的,露着脚指头,也没见人笑话。”
“就你那会儿,连饭都吃不饱。谁有心看你的脚指头露不露出来。”
男人叹口气:“唉,时代变了,人也变得奇怪,打个电话不说话都能知道你从哪儿打来的。”
女人没答腔,默默地吃完饭,将碗端到灶台,回来坐在床边拿着男人的手机发呆。手机样式太老,灰不溜秋,都看到原来是什么色了。能有手机用就很不错了,什么牌子对夫妻俩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女人实际上还不会用手机,她只会在男人给儿子拨通电话后接过来跟儿子说话。男人教过女人好多回怎么拨号,可女人每次拨完儿子的手机号就不记得按哪个键发送。男人的手机键盘磨损得太厉害,上面的数字和字母很模糊,得靠猜测才能辨清。女人盯着手机好一会儿,忽然放下起身就往外走。男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呢,猛地坐起:“你出去干啥?给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去打公用电话!一打,儿子就知道咱们来了北京。以前他离得远,你惦着,现在一个城里待着,还不跟天天见面一样!”
女人回过头说:“我不打电话,去找房东家孩子要本拼音书,我要重新学拼音,学会了好给儿子的手机发短信。”她听说短信比打电话便宜。
男人扑哧笑了:“就你,别费那神了,打个电话都不知怎么拨,还发短信,你找得准键吗?再说,你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学会拼音也拼不出汉字来,净是错字,发给儿子,不是难为他嘛。还是省下点劲儿明儿个多洗几副下水,多挣点钱,直接打手机给儿子吧。”
女人在门口犹豫,心想男人说的也对,便折回床边坐下,抓住男人的手说:“你说,咱来北京挣钱,儿子要是知道了,不会怪咱吧。”
男人甩开女人的手,拧过身子说:“你咋就不开窍呢,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别给儿子丢人好不好?”
女人眼里的神采像黑夜里黯淡的星光灭了。她不再吭声,抚摸着烫伤的手,脸上哀哀的。
等了一会儿,男人见没动静,转回身坐起,看到女人的样子,心疼了,抓住女人那只烫伤的手说:“还痛吗?来,早点儿睡吧,明早得起早点儿,老万今儿个说了,明早要赶不上,就不给咱那副牛下水了。想想吧,洗副牛下水,顶三头羊下水呢,你舍得!”
女人恍然醒悟:“噢,记着呢,我去洗完锅碗就睡。”
男人抓住要起身的女人,跳下床,怕女人抢了先似的,边趿鞋边说:“还是我去洗吧,你的手烫伤了。”
男人从女人跟前冲过去,带起一股风,女人闻到微微的风里还是有一股下水腥膻味。这是他们已经熟悉的气味。无论他们怎么洗,把衣服用洗衣粉揉搓多少遍,还是能闻到这味。就好像,这种味道已经渗进他们的皮肤,又从毛孔里一点一点散发了出来。
一股热流从女人的眼眶涌出,她趁机倒下用被角蒙住脸,不想叫男人看到她流泪。反正,回来做饭前已经粗略洗过手脚,腥臭的外衣也脱在门后了。被子虽是男人换了外衣躺靠过的,但女人从被窝里,还是闻到属于他们的那种气味,是任什么也洗不掉的味道。
女人知道,城里人不喜欢他们身上的这种味道,所以他们尽量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夫妻俩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他们是为儿子上大学的费用,才来北京洗下水的,再说,没这种味道,他们怎么可能离儿子这么近呢!女人深吸一口气,似要把捂在被窝里的那点儿味道全部吸进肺里,不让男人多闻。男人比她辛苦,每天得早早去市场找屠宰的老万取下水,拉回来后,女人受不了新鲜下水的腥臭味,一般都是男人洗最脏的肚子和大肠,所以男人比她闻的臭味要多得多。女人索性掀开被子钻进去,钻进浓浓的味儿里。
他们的饭吃得简单,就几个碗筷,男人的速度很快,几声锅碗碰撞的声音后,他就收拾利落了。
男人用香皂细细洗过手,还在鼻子下嗅嗅,每个晚上临睡前他都用香皂搓洗自己的手,手很粗糙,这没法改变,但他不想带着下水的腥臭味儿睡觉。昏黄的灯光下,男人的手看上去已经洗干净了,可他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下水味儿。
有味儿就有吧,没下水味儿,儿子的大学怎么读得下去!男人甩甩手,上床关掉灯脱衣服,见女人没动静,便伸手过来:“不会吧,这么快就睡着了?”
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故意不理他的手,装睡,还发出两声轻微的鼾声。她听到男人叹口气,失望地抽回手,轻轻地挨着她躺下。
过会儿,不再见动静,女人猛然侧过身,轻轻叫了声“死鬼”,便扒掉内衣,像只猫似的卧进男人怀里。
如果每天能争取到一副牛下水洗,收入就可观了。现在,儿子在大学的生活费由原来的每月四百块,涨到了五百五,没办法,粮油菜价涨了,大学食堂的饭菜跟着涨。不过以他们来北京后挣的钱,供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够了,要是放在老家靠种地或者跟村里的人到工地去当小工,肯定供不起儿子,不说每年六七千块的学费,单是每月的生活费就够他们发愁的。看来,还是北京好,机会多,他们算是来对了,累点儿脏点儿,但能保证每月挣到八九百块钱。上个月运气好,多洗了几副牛下水,挣到了一千二,除过一百块钱房租,俩人每月吃用花不到二百块,节约下四百来块钱。女人想要给儿子买部手机,现在连中小学生都有手机,何况大学生怎么能没手机。
儿子很懂事,刚上大学时给家里很少打电话,一来怕花电话费,二来家里没装电话,得打到村头的杂货铺喊父母,接次电话还得一块钱呢。他就坚持给父母写信,每次信写得很长,内容不太一致,一看就是断断断续续写的,该说的话都说了,还能省邮资。儿子在信里也写到同学们都有手机,可他从没提自己要手机,他知道父母不容易,为他上这个大学已经倾其所有,他不想给父母增添负担。
女人坚持要给儿子买手机,她要经常听到儿子的声音。每次他们给儿子打电话到宿舍走廊,不一定能找到,还得花电话费,不如给儿子买部手机,随时都能找到他。起初,男人不同意给儿子买,手机通话费太高,他还没凑够儿子下学期的学费呢,有这个钱,不如攒起来。但女人铁定了心,他们这么辛苦,还不是为儿子?他们夫妻每月再省吃俭用些,几个月也能省下几百块钱。男人拗不过女人,咬咬牙答应了。于是,给儿子的储蓄卡多打过去三百块,叫他自己买手机。儿子坚持不要,在父母的催促下,到公主坟买了个便宜的二手货,办理的是免费接听的号码,他舍不得打,等父母再次给他把电话打到走廊时把号码说了,女人很高兴,想着这下可方便了,劝儿子不要拨打,手机通话费太贵,他们打给他,反正接听又不收费。但是,问题跟着又出现了,男人见识广,知道手机有来电显示,公用电话如给儿子打手机,就会暴露他们在北京。他们不想叫儿子知道他们在北京,干的是这种没法说出口的活儿,会给儿子增加心理负担,叫他更没法在同学面前抬起头。这可怎么办?女人眼巴巴地瞅着男人,不能给儿子打电话,听不到他的声音,在一个城里,离这么近,看不到人也就罢了,如果连声音都听不到,她可受不了。能有什么办法,男人咬咬牙,只好找收旧手机的买了部二手货,说不定是三手货呢,旧是旧点儿,还能用。就这,还是那个收旧手机的见他苦巴巴掏不出几个钱,又听说他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才将二十块钱收来的旧货只加了十块钱给了他。这下,问题算解决了,每个星期能和儿子通次话,可是,他们都知道节制,手机通话费贵着呢。他们挣点儿钱不容易。
北京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路边的树叶还没黄透飘落呢,小清河的水已经冰得有些刺骨了。
天还没大亮,女人将盆盆罐罐在河边摆好,刚从河里提了两桶水,男人已经骑着三轮车拉来第一批下水。离很远,男人就叫唤女人快点儿过来。女人跑过来往车里瞅一眼,高兴地叫起来:“噢,今天有两副牛下水呀!”
男人刹住车,边往下卸货,边兴奋地说:“老万刚给我说,有个牛肉面馆称赞咱们洗得干净、实在,检验咱没用化学药物,放心,点名要咱洗,还说他们今后的牛下水全给咱了。”
“噢!”女人兴奋地叫了一声,“这下太好了,咱也有固定客户了。还记着我怎么说来,入口的东西不敢胡来。不管别人怎样,咱得讲诚信。这不,好运来了不是!”
“是呀是呀,当初要是像他们一样,为省事放点儿化学药物漂洗,害人不说,这大宗生意就谈不上了。”
“你说每天都有固定的下水,再加上咱们找些零散的来,一个月能多挣不少,这样洗下去,等儿子大学毕了业,再过一两年,咱们是不是也成富翁了?”女人一脸兴奋地憧憬着。
男人笑眯了眼,心想,这女人,心小,容易满足。
“那咱就好好再洗几年,变成富翁……嗯,那时,咱每年都到香山去看红叶,然后逢年过节回老家。”男人乐呵呵地说。
女人开心地大笑起来,直起身子向香山方向张望,自然什么也看不到。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想要近距离看清某个地方根本不容易,更别说看见遥远的香山了。
俩人边说边洗下水。这回,男人也不把洗过的脏水随地泼了,倒回空桶提到远处灌进污水道。他们从不往河里倒脏水,女人不让,说洗过下水的脏水往河里倒,河水就坏了,他们上哪儿洗下水去?男人叫女人稚气的话逗乐了,他们倒几桶脏水,怎么能坏一条河呢。不过他还是听进去了女人的话,首都的污染已经够严重了,能不多添一份就不添。可有时男人求方便,把脏水往旁边的野草丛里泼,所以,女人一般不让男人倒脏水,她自己提到污水口去倒。这次,男人把女人的话当回事了,看来,人还是得有好心情啊。
中午过后,两副牛下水洗得干干净净,将洗净的下水装上三轮车,男人拉回老万店里去漂最后一遍自来水,交货后运气不错,又领到两副羊下水。
男人欢快地蹬着三轮车,去路边的店里买了几个素菜馅饼当午饭。女人不高兴了,埋怨道:“里面就几片韭菜叶子,每个要五毛钱,你烧包了吧。”
男人嘿嘿笑道:“整天吃大饼,我想换换口味……”
“你早就想换口味了吧?”女人狠狠瞪男人一眼,“说不定哪天连我也得换了!”
男人将冒着热气的馅饼塞到女人手里,笑道:“趁热吃吧,你的脑子快赶上联想喽。”
这下,女人忍不住扑哧笑了:“那可是电脑,比人脑先进,咱洗下水的命,一辈子都赶不上。”
吃完馅饼,女人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歇息,仰头闭着眼睛任正午的太阳温暖地在脸上流连。阳光下,男人过来俯在女人身边,发现她眼角、下巴上净是细密的皱纹,平时没太在意,只有她笑的时候,才看到眼角堆起的褶子,原来那些皱纹平时都隐藏着呢。男人望着女人脸上松弛下来的皮肤,想起当年他们相亲时,那时候她可真年轻啊,虽说不上多漂亮,可这张脸却是白里透着红呢!男人心里酸酸的,过了会儿,他的心又变得像这秋日的阳光一样柔和温软起来,轻轻地俯下头,凑到女人脸上,突然亲了她一口。女人没防备吓得呼地坐起来,见男人还冲着她嘿嘿笑,便嗔他一眼:“死鬼,真不要脸,河对岸还停着汽车哩。”
歇了一会儿,俩人又开始干活儿。女人从脏水里拈出一片树叶,抬头看看四周,周围的树大多是杨树,树叶黄绿参半,秋风一扬,无论黄的绿的叶子,纷纷扬扬,似一场叶片雨,女人很喜欢置身在缤纷的落叶里。可是,这会儿她正忙着,没这闲心。她扬手扔掉树叶,突然说道:“天越来越冷了,也不知天安门广场国庆节摆放的鲜花冻死了没有?”
“十一”长假时,儿子在电话里说他去天安门广场看花展了,那里用各种鲜花树木摆了个长城,很壮观。
女人在电视里也看到了,那只是一晃而过的画面,她忍不住想那些鲜花树木怎么能搭摆成长城模样呢,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哩。眼瞅着天气越来越凉,树叶都成群地往下落,那些娇贵艳美的鲜花怎敌得住这深秋的寒意。女人还没正儿八经地见过鲜花长城呢,只是偶尔路过一些单位门口见到一些用花草摆出来的字,怎比得上电视里那个一晃而过的鲜花长城壮观、灿烂呢。
男人头都没抬,说:“洗你的下水吧,杂事不用你操心。”
过了半晌,女人又说道:“看现在天气,也许花还没凋谢呢。要不,咱们也去天安门广场看看。来北京这么久,还没去过呢。儿子在电话上说那里不要门票,咱去看看?”
“别做美梦了!”男人断然道,“要是叫儿子碰上,你怎么给他说呀,啊?”
女人小声道:“儿子不一定天天去天安门广场啊……那里有鲜花长城……你说得对,儿子上次看鲜花长城时,开心得很,要是万一碰上……还是算了吧,电视上都看过了,去了还不是一个样!”
洗下水的哗啦声盖过了一切声音,连河对岸的汽车声也被盖过了。
冬至了,他们租住的平房里没暖气,房东允许他们使用电暖气,但得单独装一个电表。就是说,电表和暖气都得自己花钱买。他们去附近的超市看电暖气,价格贵得吓人,俩人对看了一眼,明白对方的心思。他们在超市里还见到一种手炉,圆乎乎的,里面灌满开水,捂在怀里也能让身上变得暖和些。男人看着女人裂满口子的手,要给女人买个手炉,最小最便宜的那种,得二十四块钱。女人坚决不要,硬拽着男人离开了。
屋子冷得像冰窖,靠煤气灶做饭的那点儿热乎劲儿根本撑不到天亮,又不敢用煤气灶取暖,万一中毒怎么办。每晚睡觉时,他们把屋里能堆到床上的东西都压到被子上,连夏天穿的短袖都摊开了,还是经常半夜冻醒,俩人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盼着天快点亮。
天还没亮透,男人就得去拉下水,三轮车先将女人和清洗下水的盆桶送到河边。小清河的水结冰了,破冰取来的水,寒得刺骨。人冻了一夜,全身本来就冰凉,可还得面对冰凉的水,虽然戴着胶皮手套,女人每次伸手进水,像伸进蛇窝一样恐惧。
男人看女人的样子,有点儿打退堂鼓,想回家算了,这样下去,甭说以后变富翁,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便会冻出事的。
前几天,儿子在电话上吞吞吐吐地说,下个月得多给他二百块钱。二百块啊,可不是个小数目,自从给儿子买了手机,每个月还得多给他三十块钱电话费。这下又要这么多钱,他想问清用途。可是,儿子避开不说,只说有急用,就把电话挂了。
男人强忍住愤怒,挂断电话对女人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儿子,他开始乱花钱了,还不说钱的用途。”
“儿子是个乖孩子,不会乱花钱的,我知道他!”女人断然道。过了会儿,她有些迟疑地又说,“也怪,儿子怎么突然要二百块钱呢,他有啥地方急需钱呢?哎,我说,儿子该不会谈恋爱了吧?”
“我这就问他,要这个时候谈恋爱,我绝不轻饶他!”男人的手有些抖,手机都拿不稳。
女人一把夺过手机,气呼呼地说:“谈恋爱怎么啦?如果和儿子谈的是城里女孩,北京姑娘,你要是破坏了,我跟你没完!”
男人没给儿子打电话,他何尝不想儿子找个城里媳妇呢。他不像老婆那么贪心,还北京姑娘呢,没那一口京腔,门儿都没有!
但是,从儿子的口气上,听不出他谈恋爱了呀,咳,这种事怎么能听得出来!男人心想,可他多要这钱干什么用呢?
在这个最寒冷的时候,男人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一切都为儿子,回家去就没法每月给儿子寄钱了。
也该他们运气好,一次偶然的机会,男人发现一个绝好的住处:地下暖气管道。这天,他从一个偏僻处经过,看到一个井盖小洞往外冒热气,出于本能,他折来树枝撬开井盖,原来是暖气管通道。踩着井壁生锈的扶梯下去一看,里面空间不算太大,关键是很温暖,往包着一层白色石棉布的暖气管道上一坐,还有些烫呢,里面像夏天一样。男人呆愣了片刻,兴奋地大叫一声,猴一样蹿出通道,又小心把井盖盖严实。
他们立马搬来住了,既省下房租,又能渡过寒冷的冬天。刚搬来这天晚上,女人显得很兴奋,她将褥子铺好,钻进被窝里看着男人在井口忙乎。
男人捡来几颗石子,小心翼翼垫在井盖下面,让盖子一边翘起,露出三分之一,这样,通道里既能通气,又能透进路灯的微光。里面一点儿都不显黑,连手电的光都省了。井口虽然地处偏僻,但男人还是在上面放了一些枯树枝做了记号,不用担心人经过时踩翻井盖掉下来。他弄好这一切,将自己脱得精光钻进被窝,手却不闲着,要帮女人脱。女人冷怕了,打开男人的手说,她不脱衣服。男人将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嘴贴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女人又一次打掉男人的手,骂了句“死鬼”,自己却脱起了衣服。
作者简介
温亚军,男,陕西岐山人,1967年生,1985年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无岸之海》、《鸽子飞过天空》等五部,小说集《寻找大舅》、《硬雪》、《燃烧的马》等,有作品被翻译成日、波兰文。其短篇小说《驮水的日子》,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为北京中国武警杂志社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