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拉着春河的手,一直往玉米地深处钻。夏秋之交,玉米正旺。玉米宽展的叶片,一层又一层,横在他们面前,如一把把长刀。高山把胳膊拐在额前,护住脸,就那么以身试刀,在前面为春河开路。他们顺着玉米垄子钻了一会儿,大概觉得老是顺着钻不太保险,就挤过玉米棵子,横着钻。玉米种得很稠,长得也很粗壮,每一垄玉米都像一道绿色的篱笆。这样他们每穿过一垄玉米,就等于在身后扎起一道绿篱。无数道“绿篱”扎起之后,他们的脚步才稍稍慢了一些。然而庄子里的狗叫声突然高涨起来。这是一种集体性的狗叫,大狗小狗土狗洋狗都在叫,形成了多声部立体声的效果。看来雷庄户的人真的来了,恐怕来的人还不老少,不然的话,王艾庄的狗叫得不会这般厉害。他们吃惊之后,又不由得加快脚步,继续向玉米地更深处转移。玉米叶子刷刷响,是他们弄出来的。但他们像是产生了错觉,一时分辨不清,是他们冲撞了玉米棵子,还是有人追到玉米地里来了。直到跑进了一片坟地,他们仍惊魂未定,喘息不止。
听到雷庄户的人进庄的消息,高山和春河还没有起床,还在被窝里互相搂着睡觉。几天来,他们天天都是这样,早上起得很晚。往往是高山的娘做好了早饭,喊他们起来吃饭,他们还要在床上赖一会儿,在被窝里再缠绵一回,才慢腾腾地起来。不光是早上,他们结伴从城里回来后,除了在院子里活动一下,哪儿都不去,有时白天也躲在屋子里睡觉。好像他们这次回来的主要任务就是睡觉,管他冬夏与春秋,睡他个昏天黑地再说!听见二婶子跑着来报告消息,他们慌手慌脚,动作仓促一些。春河只穿了秋衣秋裤,没顾上穿外衣,也没顾上穿袜子,蹬上鞋就跑了出来。高山也不够沉着,反应还没有春河快,紧急之中,他找不到裤子了。结果,他只穿了一件衬衣,连裤衩都没穿,光着下身就跑出了院子,钻进了屋后的玉米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的人秋季不怎么种别的庄稼了,高粱、芝麻、谷子、绿豆、大豆、红薯等,都不怎么种了,一块地连一块地,种的都是玉米。现在的人,种地讲究的是经济效益。种玉米打粮最多,收入最高。他们种玉米,不是为自己吃。玉米是粗粮,他们基本上不吃了。因为夏季打的小麦,足够他们吃一年的。那么,打下大堆小堆的玉米做什么用呢?主要是卖给那些下乡收购玉米的人。有时候,一斤玉米比一斤小麦都贵。据说玉米的用途相当广泛,除了可以做饮料,酿酒,还可以造纸,并从中提炼味精和汽油等。千里大平原,千里玉米地。如今的玉米都是经过杂交培育出来的新品种,种得密,长得高,完全可以用浩瀚二字来形容。登高望去,玉米地一望无际。若钻进玉米地呢,就跟泥牛入海差不多。高山拉着春河来到这片坟地,高山才把他们此时所处的方位判断出来了。在地里没种玉米时,高山站在他们家屋子后面,一眼就能望到这片坟地。这片坟地离庄子一里多。从坟地再往北边走,大约也是一里的样子,就是一条长河和隆起脊背的河堤。应该说,这片坟地是庄北玉米地的腹地,也是整块玉米地的制高点,藏在这里比较保险。高山姓艾,这片坟地不是他们艾家的坟地,是王姓人家的坟地。
他们在坟地里一停下来,春河就把她的手从高山的手里抽出来了。高山想继续拉着春河的手,他的手伸一伸,春河的手躲一躲。他的手再伸一伸,春河把手躲到背后去了。右手躲开了,高山欲拉春河的左手。春河把左手也躲开了。春河低着眉,低着眼,鼓着嘴,脸色有些发白。高山的脸色也不好,有些发黄。高山没有再勉强拉春河的手,他问春河饿不饿。春河说:不饿。高山说:你要是饿,我给你掰一穗玉米吃,这时候的玉米不老,挺好吃的。春河说:我说了不饿,就是不饿!春河的样子像是有些生气了。雷庄户是春河所在的村庄,她猜不出雷庄户来了多少人,其中有没有她的爹和她的娘,如果她没有跑出来的话,那些人会对她怎样。春河生气的方向不是很明确,不知是生爹娘的气,生高山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也许她对谁都有气,一时把气生在一起了。高山没有再招惹春河,他开始揪玉米叶子,准备铺在地上,给春河铺垫一个座位。雷庄户的人来闹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闹完,恐怕他俩暂时不能回去,他舍不得让春河一直站着。
这片坟地不知是以什么样的规则布置的,竖不成行,横着也不成排,而是参差不齐的错落着。这样一来,坟与坟之间总算留下一些空当,没有种玉米。当然,坟包上也没有种玉米。说来这儿的人对土地的利用真是有些狠,他们在坟包上种上了吊瓜。吊瓜也是开黄花,和倭瓜有些像。但吊瓜不是倭瓜。吊瓜比倭瓜结得多,吃起来也更面一些。吊瓜的秧子从坟包上拖下来,举着大片的叶子,也举着朵朵黄花,便把坟地的空当占满了。吊瓜果然结得不少,东一个,西一个,在叶子下面鼓着肚子。除了吊瓜,在一座坟的后面,还长着一棵楮树。楮树的树干有碗口粗,树冠枝叶繁茂。秋天已经到了,楮树的树叶没有发黄,枝头仍在结果。楮树结的果子叫楮桃子。楮桃子与别的果树的果实不同,楮桃子的果肉暴露在外面,是开放性的,是一种糜烂的艳红。成熟期的楮桃子,不论对鸟,还是对人,都很有诱惑力。一对蓝白相间的花喜鹊飞过来了,在楮树上跳来跳去,喳喳叫着。楮树就是它们种下的。它们吃了楮桃子,同时吃下了楮树的种子。楮桃子的果肉可以消化,楮树的种子却消化不掉。它们把粪便拉在哪里,等于同时把楮树种下了。楮树利用的是鸟的翅膀,别看楮树站在原地不动,它的种子却可以撒遍祖国大地。喜鹊历来被人们称为报喜鸟,有喜鹊飞来,高山心里愉悦不少,起码可以预示,他和春河的恋爱不会出太大问题。他对春河说:你看,喜鹊来了,两只!春河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抬头往树上看。太阳升起来了,阳光并没有照射下来,因为地里弥漫着一层雾气。雾气是白色的,里面包含了不少水分,像是遮蔽着什么,又像是酝酿着什么。两只喜鹊刚飞来时大概没发现树下有人,这会儿才发现了。一发现有人,它们就飞走了。
高山用玉米叶子给春河在一块草地上整好了座位,让春河坐下歇歇。春河不坐,问:咱俩回来的事儿,不知是哪个嘴快的人说出去的?高山说:我也不知道。春河说:咱俩要是不回来就好了。高山说:你要是想走,咱们明天就走。反正不管你走到哪儿,我都不会离开你!他们两个在城里同一个工厂打工,一听口音,彼此就知道了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后来互相一问,得知他们不仅是同一个县,同一个乡,两个人所在的村庄相距也不过五六里。他乡遇老乡,乡音碰乡音,两个人说话就多一些。一来二去,他们就拉了手。又一来二去,他们就亲了嘴。再一来二去,他们之间就有了那件事。他们不知道,那件事不能开头,开了头,想收住就难了。有句话说,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不难。对那件事来说,应该改成万事开头难,开了头收住难。他们也不知道,年轻人招惹不起自己的身体,一旦招惹得性起,自己就当不了身体的家,就得被身体牵着鼻子走。高山和春河也不例外,他们心里如火烧火燎,一天到晚惦着那件事。他们不吃饭可以,不睡觉可以,如果一天不做一次那件事,两个人就急得团团转,日子就没法儿过。然而工厂的男工住的是大宿舍,大通铺;女工住的也是大宿舍,大通铺。男女宿舍一天到晚都有人,他们几乎得不到单独在一起的条件和机会。高山有一位表叔,在厂里管销售,有一间单独的宿舍。表叔出差期间,高山在表叔的宿舍住过几天。就是在那几天里,高山和春河第一次做了那件事,并多次做了那件事。后来表叔回来了,把表婶子也带来了,高山就不能再到表叔的宿舍去住。下了班,他们只能到厂区外的街上乱走。他们走过一座楼,又一座楼;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路灯在头上照着,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做那件事的地方。他们非常渴望眼前能出现一块麦子地,或玉米地,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钻到庄稼地里,把困难解决一下。可惜呀,城里连一棵庄稼都没有。他们看到有人靠在电线杆子上搂着亲嘴,便向人家学习,躲在电线杆子下面有限的暗影里,也搂着亲一回。不料上面不亲还好,上面有了进出来回,下面更受不了。硬得受不了,软得也受不了;烧得受不了,淹得也受不了。没办法,他们还得往前走,争取能找到一个地方。好了,前面有一座桥。这桥叫立交桥,桥上跑汽车,桥下也跑汽车。好在桥下总算有一块暗影,在不过汽车的情况下,暗影暗得还比较厚实,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他们到桥下去了,躲进暗影,靠着墙壁,刚把裤带解开,两道汽车的灯光刷地照过来,他们只好赶紧把裤带系上。等汽车开走,停了一会儿,他们装作解手,再次解开裤带。他们不敢脱掉裤子,只脱至把前面的部位露出来,就那么站着,面对面进行。用这种方式进行,需要一种很强的能力。高山具备这种能力。在春河的配合和协助下,高山对准了方向,眼看可以一头扎下去,可以欢快地游泳。然而真是讨厌,又一辆汽车开过来了。当汽车的大灯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照在他们身上时,汽车竟停下了,一个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呵斥道:干什么呢?你们是狗哇!可把高山和春河吓坏了,他们害怕汽车是警车,害怕车上坐的人是警察。倘是警察把他们带走,带到一个地方问三问四,事情就有些麻烦。他们连裤带都顾不上系,提着裤子就跑了。城市之大,连一个供他们做那件事情的地方都找不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高山提出带春河回到他们家里去。春河同意了。看着春河气嘟嘟的样子,老是不放脸子,春河是不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了呢?是不是对他高山有所埋怨呢?
高山不知怎样安慰春河才好,就暂时不安慰0高山拉着春河在玉米地里跑时,边沿锯齿一样的玉米叶子难免会拉到他,把他的手背、手臂拉出一道道红,破皮处还浸出点点血珠。在只顾逃跑时,他没有觉得疼。这会儿停下来,含盐分的汗水一渍,他才觉得疼了,疼得火辣辣的。他不会把疼说出来,再疼他也要忍着。虽然他和春河还没有正式结婚,但他已经以一个男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男人的一个主要标准,就是学会忍,苦也忍着,累也忍着,疼也忍着,不然就不算一个男人。苦了累了疼了,女人可以说,男人也欢迎女人说,就是男人不能说。一个男人,动不动就叫苦叫疼,会被女人看不起。高山从地上抠起一块土坷垃,搌吸他手臂上冒出的血珠。在学校上学时,如果墨水滴在作业本上,他就是用土坷垃搌吸。不能用手擦,一擦一大片,就把作业本弄花了。干爽的土坷垃搌吸血珠的效果很好,土坷垃搌到一粒血珠,那个血珠就被吸收掉了。不一会儿,黄黄的土块下面有些发红。他搌吸着血珠,不时地看春河一眼。他没有把疼说出来,却希望春河能看见他付出的鲜血,试试春河知道不知道心疼他。
高山没有安慰春河是对的。女孩子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安慰她,她越来劲,你不安慰她了,她没有什么可抵抗的,情绪反而会渐渐平静下来。春河把玉米地上面的天空看了一会儿,又把高山看了一会儿,对高山说:你脖子里也有血。高山问:是吗?在哪儿?春河把高山左侧的脖子指了指。高山说你给我搌搌吧!他把那个已经沾了不少血的土坷垃放在旁边的坟头上,又抠起一块新鲜的土坷垃,递给春河,扬起脖子,让春河给他搌。春河没有拒绝。高山说:看来为了爱,男人也要流血呀!春河知道高山所说的流血指的是什么,脸上红了一下,说:你以为呢?春河两个手指捏着坷垃头,轻轻在高山脖子里搌,高山不觉得疼,觉得有些痒痒。高山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春河说:我哪儿好?你说说。高山说:你哪儿都好。春河说:笼统说不行,你得具体说说。高山说:你心好,肺好,肝好,肠子也好!夸人没听说夸肠子的。春河问:你看见我的肠子了?高山说:你没听人家说嘛,心肠心肠,心跟肠子连着,知道了你的心,就等于看见了你的肠子了。让我亲亲你的肠子吧!说着,一下子把春河搂住了。春河正不知高山亲她的肠子怎么亲,高山已把她搂进怀里。高山说:春河,我想哭。春河说:我还没哭呢,怎么就轮到你哭了!一说到哭,两个人都有些眼湿。
别忘了,高山的下半身是光着的。为了方便做那件事,从城里回来后,他一上床就脱得光溜溜的。以前任他怎样想象也想象不到,那件事情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销魂,销骨。他不可自拔地沉湎其中,在销魂处往来穿梭。他把命忘到了脑后,只要能穿梭,命不命的全无所谓。他完全失去了节制,仿佛梭刚抽出来,就忘了穿梭的滋味。于是,他的魂刚回来一点,便又翻身上去,接着穿梭。高山明显瘦了,眉骨、鼻骨、锁骨等,都凸现出来。倘是用秤来衡量,他比十天前至少瘦了二十斤。瘦下来的高山显得更加精干,身手更加轻捷,劲头一点儿都不减。高山消瘦是有原因的,原因不言自明。庄里那些初尝性果的人,都有这么一个阶段,恨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却越吃越瘦,瘦得像个皮猴。按道理来讲,高山消瘦,春河应该发胖,因为高山把好东西都给了春河。可不知怎么搞的,春河也瘦了,瘦得脸都小了,嘴都大了。高山的光身子一接触到春河的身体,下面跳动几下,又蓬勃起来,蓬勃得像成熟的、剥去皮的玉米穗子一样,大有直捣黄龙之势。春河觉出了下面的动静,也觉出了有件玉米穗子一样的东西在顶她,她没有接纳,把屁股向后撅了一下,将高山推开了,说:又来了,又来了,干什么呀!春河一把高山推开,下面那件东西就暴露出来。那件东西红头涨脸,吹胡子瞪眼,霸气十足的样子。春河说:难看死了!
难看!难看吗?这是高山第一次听见春河说出这样的评价。高山顿时有些害羞,羞得脸都红了。他把衬衣往下拉拉,想把那件东西遮住。衬衣的下摆有些短,遮不住。高山不承认自己的东西难看,他说:难看吗?我看挺好看的。春河说:好看你自己看吧!高山说:反正这东西主要不是看的,是用的,只要好用就行了。春河又说:好用你自己用吧!高山说:我自己怎么用,没法儿用。春河说:没法儿用不用。
庄里的狗叫声平息下来了。高山说:我到树上看看你们村的人走了没有。他爬到楮树上,攀到楮树的高处,伸长脖子往村里望。他只能望到自家房子的后房坡和后墙,望不到院子的门楼和门口。春河在树下问他:看到什么了?高山说:一个人都看不见,他们可能走了。高山从树上下来时,顺便摘下两枚楮桃子,给春河吃。高山问春河甜不甜。春河说:还行。高山打算潜回村里侦察一下,证实雷庄户的人真的走了,他再回头把春河接回家。他对春河说:你就待在这里,千万不要动。家里要是没事儿了,我就到这里来找你。春河说:你快点儿回来,我一个人在这里害怕。
高山来到玉米地边,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往自家院子门口观察了一会儿,见院门开着,无什么人进出,才猫着腰,快速跑回家。他一进院子,返身关上了院门,并搭上了门鼻。他先跑回自己住的房间穿衣服。他刚穿上裤子,娘就进来了。爹在外面打工,妹妹在县城住校上学,平日里只有娘一个人在家。娘说:你看你弄的这叫什么事儿,人家把咱的大锅小锅都砸烂了,两只羊也牵走了,家里败坏得不成样子。高山说:没事儿,我们明天就走。娘说:要走,早点走。说不定人家一会儿还要来。我跟你们说过,你们谈恋爱我不反对,要谈,就正儿八经地谈;要结婚,就正儿八经地结,不能做输理的事儿。狗怕夹尾,人怕输理。人要输了理,说话就不硬气了。高山说:我们是自由恋爱,谁都无权干涉。娘说:自由也不是这个自由法儿,自由也得有个边儿。自由还要什么边儿不边儿的!高山有些心烦,说:家里有什么吃的,我给春河带点儿。娘说:家里只有馍,还有几个咸鸭蛋。高山说:那就带六个馍,四个咸鸭蛋。春河家来了什么人?她爹她娘来了吗?娘说:人来了一大帮,有男的也有女的,都厉害得像斩鬼的一样,我也不认识哪个是她爹,哪个是她娘。高山拿了馍和鸭蛋,还拿了春河的衣服,准备返回玉米地。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把床单揭下来,窝巴窝巴,带到玉米地里去了。
雷庄户的人对高山家进行打砸抢的事,高山没有对春河讲。高山脸上平平静静,跟春河说得轻描淡写。他说没事了,雷庄户的人已经走了,雷庄户的人在他家转了一圈,没见到春河,就走了。春河问:雷庄户都来了哪些人?俺爹俺娘来了吗?高山说:不知道。我问了俺娘,俺娘不认识你爹你娘。高山选了一块干爽的平地,把床单铺展在地上,让春河坐。春河这回坐下了,说:你想得倒挺周到。高山说:我以前没有心,自从有了你,我才开始长心。你一定饿了,吃点儿东西吧。高山拿出馍和咸鸭蛋给春河吃。他也陪着春河吃。二人各吃一个馍和一个咸鸭蛋,高山让春河躺下歇歇吧。高山先躺下,将胳膊平着伸展,示意春河把他的胳膊当枕头。春河说:我看咱俩快成野人了。高山说:野人就野人,我看当野人挺好的。他们躺下来,觉得玉米棵子更高了,像树林。玉米上面的秆子抽得很长,每根秆子顶端都举着一枝花。玉米棒子又粗又长,都在抓紧时间往熟里长。棒子的穗头甩出了缕缕红缨。红缨软软的,与看上去很硬的玉米棒子形成了鲜明对比。有的玉米撑破了包皮,露出了闪着珍珠般光亮的玉米子儿。透着玉米棵的缝隙,他们看到了天空。太阳越升越高,雾气散去了。一朵白云飘在蓝天下,显得蓝天更蓝,白云更白。坟地的草丛里有蛐蛐在叫。叫几声,停停,再叫几声。蛐蛐的叫声里有了秋声的意味,不叫还好,一叫显得地里更静。他们剥下的鸭蛋皮招来了蚂蚁,蚂蚁一会儿就爬了一层,白色的鸭蛋皮霎时变成了黑色。高山把给春河当枕头的胳膊一拐,春河的脸侧过来,两个人的嘴又对在一起。亲了一会儿,春河说:你嘴里有一股咸鸭蛋味儿。高山也说:你的舌头就是一个咸鸭蛋,让我再吃一口。吃了“咸鸭蛋”还不够,高山说:等咱到了城里,又该干着急了,又找不到一个背人的地方了。春河明白高山的意思,没有说话。那么,高山就把手伸进春河的衣服里去了,把上面的两个高处摸了一会儿,往下推推春河的裤带。春河没有反对,把眼睛闭上了。春河不反对,就等于默认了。高山在心里叫了一声太好了,爬起来,跪在地上,替春河脱裤子。阳光照到春河的私秘处,照到高山最愿意看到的地方,高山禁不住赞美道:太好看了!春河说话了,春河说:怎么样,比你的好看吧!高山把自己的那件东西也亮出来了,说:我承认,我承认,你的确实比我的好看。不好看的,装到好看的里面,就都好看了。春河说:依你这么说,我的不是成了你的包装品了吗?高山的脑子还清醒着,没有顺着包装品的话说,他说:得,下河了,看不见了!春河说:淹死你!高山说:淹死我,我不活!
太阳落下去了,地里起了虫鸣,玉米地眼看就要黑下来,高山和春河才回到家里去。娘买了一口新的小铁锅,正用半块砖在锅里打磨。花儿是新的好,锅是旧的好。用新锅做饭很容易起黑汤子,要把新锅好好打磨一下才能用。娘没有买大锅,她大概担心雷庄户的人不会善罢甘休,来了还要砸锅,就先买一只小锅凑合着。尽管娘把小锅打磨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烧出的稀饭还是有些发黑,并有些铁腥味。春河由此知道,雷庄户来的人把高山家的锅打烂了,大锅小锅都打烂了。这地方有个传统,两家起了纠纷,一家到另一家闹事,首选目标,是直奔灶屋,打人家的锅。把锅打烂,至少有两种用意:一是让对方当时就吃不成饭,二是带有精神羞辱的性质。春河还知道,都是为了她,两家人把脸皮撕破了,把事情闹大了。春河本来想着,跟高山回来悄悄住几天,再回到城里去,她娘家的人不会知道。然而,她不到庄里走动,难免在院子里走动,难免被串门的人看见。串门的人看见她,等于全庄的人都知道了。须知雷庄户的闺女先后嫁到王艾庄的有好几个,你说她们是给王艾庄的男人当老婆可以,说她们在王艾庄卧底也可以。一旦得到有关雷庄户的闺女的消息,她们必定向娘家庄里的人汇报,事情极有可能就是这样出来的。春河有些害怕了,不知事情怎样才能了结。
春河和高山定的是明天一早走,天不亮就走,再到城里去。也许那家工厂不要他们了,不要紧,他们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他们年轻力壮,不信找不到干活儿吃饭的地方。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结果怎么样呢?天黑得时间还不长,高山和春河刚要上床睡觉,雷庄户的人卷土重来,很快冲进了高山家的院子。这次他们摸清了门径,没有从庄口进来,是以玉米地为掩护,从高山家的屋后突然转出来的。有人率先翻过院墙的墙头,从里边把门打开,其他人一拥就进来了。高山家没有养狗,等别人家的狗得到消息叫成一片时,连狗屁都不顶,雷庄户的人已经把院子占领了。来人不分男女,人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锨。他们的做法像是公社化时期,集体到地里撒粪,或者刨地。他们当然不是刨地,高山家院子里也无粪可撒。铁锨这时不是他们的工具,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如遇到抵抗,他们的武器随时会派上用场。
他们没遇到什么抵抗,一看雷庄户来这么多人,个个凶神恶煞一般,高山、高山的娘、春河都很害怕。特别是春河,已吓得抖成了一团。春河的娘骂春河没出息,没良心,连爹娘都不要了。骂着骂着,春河的娘就哭了。现在农村的闺女稍大一点儿,几乎都到城里打工。打工图的是什么,图的是挣钱。往左邻右舍看看,哪家的闺女不是隔三差五往家里寄钱!春河可好,钱没挣到多少,却跟人家跑了。闺女大了,不能说不许谈对象,你要谈,谈一个城里对象也好呀!这几年,雷庄户的闺女,有三四个嫁给了城里人,有的嫁到了唐山,有的嫁到了银川,还有的嫁到了石河子。嫁给城里人,自己就成了城里人,以后生了孩子也是城里人,那才是农村姑娘应奔赴的前途。雷春河算什么,到城里转一圈,又回到自己家门口来了。回来了,在别人家里狗着猫着,跟爹娘连个照面都不打。这样的闺女,要她有什么用!春河的娘越骂越气,要动手打春河,被同来的两个妇女拉住了。见娘哭得伤心,春河也哭了。那么,春河的爹就问春河:这样做你后悔不后悔?春河还没有回答,又有人追着问春河:你后悔不后悔?后悔不后悔?这时,王艾庄的村干部和高山家的邻居也闻讯赶来了,一屋子人都看着春河,看她怎样回答。好像她的回答是一个焦点,也是一个处理问题的依据。如果她说后悔,是一种处理方式;如果她说不后悔,又是一种处理方式。春河面临这样大的压力,高山和高山的娘也吃不准春河将怎样回答,娘儿俩的心都往上提,仿佛千钧一发。春河的回答是:我不后悔!
既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就按熟饭来对待。两个村的村干部从中调停,让艾家给雷家下礼吧。礼为定亲礼,定亲礼分两种,一种干礼,一种湿礼。干礼是钱,湿礼是食品。干礼的数额是一万块,湿礼让艾家人自己看着办。春河随爹娘回雷庄户去了。
高山的娘把高山的爹叫回来了,东拼西凑,凑足了干礼,同时备下丰盛的湿礼,给雷家送去了。定礼下过,就该择好日子了。所谓好日子就是吉日,就是结婚的日子。好日子一定下来,艾家的儿子和雷家的闺女就可以正式结婚。
定好日子的事情不是很顺利。艾家请人定了好日子,写好了条子,给雷家送去。雷家认为好日子不太好,没有同意。嫌男家定的好日子不好,女家另选择好日子也可以。可是,女家推三推四,拖五拖六,眼看到了年根,好日子也没定下来。艾高山去了雷庄户几趟,没有看到雷春河,连一眼都没看到。想是雷春河被其家人给控制起来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事情还没有结果。艾家的人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怀疑雷家的人要昧亲。收了钱,不发人,这次输理的是雷家的人。艾家组织了一帮人,其中包括王艾庄的村干部,到雷家去说理。雷春河的父母说,不是不送雷春河去成亲,雷春河到城里打工去了,想送也没法儿送呀!王艾庄的人把雷家角角落落都找了找,哪里有雷春河的影子呢!此时地里还没有种玉米,雷春河也不可能藏进玉米地里。
结婚不成,艾高山也要出去打工。他打算一边打工,一边寻找雷春河。只要雷春河在世上存在着,他就能找到她。临外出打工前,艾高山又到庄北那片坟地里看了看。他相信,到了夏天和秋天,这里的玉米又会长起来。
作者简介
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二十余种,散文随笔集《从写恋爱信开始》等。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卧底》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