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苏吉凤给范文打洗脚水,那是有讲究的。她先在盆子里倒半盆热水,让范文把脚放进去,然后提个小铜壶在旁边,约摸过个七八分钟,就用铜壶往盆子里加些烫水,大概加三回,整个洗脚过程持续半小时到四十分钟。
每一天他们重复这个过程,每一天都在这个过程中吵起来。泡脚,多么舒服的事!由心爱的女人提着小铜壶给不停地加热水,是多么幸福的事!可范文,就是享不了这个福。
为什么呢?范文自己也想这个问题。
范文是这样泡脚的。他把脚放进盆子里,说烫;苏吉凤满脸狐疑地伸手进盆子试试,又满脸狐疑地说:不烫啊。范文就把脚架到了盆沿上。俩人对视。总是女人先妥协了。
苏吉凤垂了眼,起身进厨房,提了小铜壶出来,往盆里加冷水。厨房里有两个壶,一个放冷水,一个放热水。她的表情有点不快,微蹙了眉,因为水温的问题而困惑着。
范文再次把脚放进盆里去。水面荡漾着,经过折射的光线打在脚面上,使那双脚看上去有些怪异。他停了一会儿,说凉。女人抬头朝他望,眼神不友好;他回望她,委屈又郁闷。
女人是聪明的,下一回就先将水调得偏凉些,男人毕竟跟自己不同,火力壮呢0
这一回,男人的脚进了盆子,说凉。女人翘了翘嘴角,提了小铜壶往里头加热水,说:再试试?
男人的脚犹豫了一下。水面升腾着热气,袅袅的,散漫开去。男人伸出一只脚,小心地沾了一下水面,说烫。女人放下铜壶,弯腰将手探进盆子里去,说:怎么会呢?男人就说了伤人的话。他说:你是冷血动物吗?
女人怔了一下,咣一声将手里的铜壶蹾到地板上。
美好的夜晚就此完结,像北京短暂的春天,才开头就没了。
吉兆街的人都认得苏吉凤。她生得好,五十多的人了,还白酥的脸儿细腰身,好烹饪,喜编织,爱清洁,信基督,每晚睡前必得跪在耶稣像前祈祷,在这街上是有点各色,可人家是上海人,据说她爷爷多少年前在上海外滩那个地方开过洋行呢。上海人嘛,洋气点是正常的。
这些,吉兆街的人们都知道,不新鲜。但就有一件事,他们也知道,却永远抱着好奇心,那就是苏吉凤给丈夫范文洗脚的事。知情者说,范文现在用的是纯橡木的足浴桶了,跟按摩院足疗用的一个样儿;还有人说,范文的木桶是“百安居”的正牌货,比按摩院的高级呢,少说也得三百多。女人们说,这回范文该满意了;男人们说,那也不见得。
泡脚这事本没什么新鲜。中医说,足乃人身之本,百经皆行足上;足热身热,百病祛除。谁都知道泡脚是件舒服的事,可不是件新鲜的事。新鲜的是,范家总为这事弄出些响动。
常常,夜深人静之时,只听咣当一声,范家的左邻右舍就知道了,那是铜壶蹾到了地板上——范家又泡脚了,又开战了。自从范文娶了苏吉凤,这个战争就起了。
吉兆街原先是条胡同,北京开亚运会那年,把胡同拆了,平房成了楼房。是单元房了,还带个有旋梯的走廊,挺洋气,隔音效果却还是不大讲究;别说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动静也听得清。楼里头住的是原先的老街坊,谁跟谁怎么回事全清楚。范家若是安静了几天,人们就会说,范文出门去了,范文出门去,是为了躲避洗脚。
范文是苏吉凤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小三岁。遇见苏吉凤的时候,范文不叫范文,叫范文革。那是1972年的事,范文二十四岁,是科学院的年轻工友,人缘好,做事干练,虽然初中毕业,却很是识文断字,深得工宣队马队长的喜欢,决定吸收他进来当骨干,范文因此改了名字。好在只是加一个字,不麻烦。“文革”结束之后,有意无意之间,那尾巴似的一个字没了,范文革又成了范文,不招人讨厌。反正范文做事,总是得当的。只有一件事,现在看来不那么得当——那就是,跟苏吉凤结婚。
范文跟苏吉凤结婚那天出了件奇事。是三月,河水都开始化冻了。婚礼进行到一半,突然飘起了雪花。抬头瞧,太阳像个灯泡挂在头顶,有亮度没热度。雪花并不成型,确切地说是雪渣子——砂糖似的撒下来,一忽儿就将吉兆街的街面染白了。
参加婚礼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好,这叫瑞雪兆丰年;有人撇嘴,说不应时令的雨雪未必好。范文听见了,又没听见,他那会儿满心只一个念头——跟这个女人结为夫妻,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
对门儿卢老太太七岁的孙子大头,从门外披了一身雪渣子进来,嘴里唱着:这么好的天儿下雪花儿,这么好的姑娘光着脚丫儿……一头跟刚进门的新娘子苏吉凤撞了个满怀。
卢老太太正拉了苏吉凤的手说话,听见孩子唱这个,转身便打,将那小豁牙子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号啕大哭起来。卢老太太是有名的“护犊子”,平日里把这个么孙当掌上明珠,这样的狠劲儿没人见过,一屋子的人都吓傻了。
有人出来圆场,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婚礼照常进行。
交杯酒喝完了,新人就要人洞房的时候,卢老太太把范文拽到一边。她说孩子,你这屋赶明儿可得把火烧旺点儿!范文不懂,说:什么?卢老太太哆哆嗦嗦地说:这屋子,怕是阴气太重……
范文不信这个,他是无产阶级队伍中的先进分子,怎么能信这些迷信玩意儿?他还是没往心里去。倒是苏吉凤记住了大头唱的歌。苏吉凤是南方人,这北方的歌谣头一回听,觉得新鲜,她咯咯地笑,说:老有趣,老有趣!
范文跟苏吉凤过上日子了,表面上没大事儿,这内里头,可跟范文想要的差得远。这是范文后来才认识到的,他禁不住想起婚礼上的那场三月雪,还有卢老太太关于阴气重的说法,不觉生出些惶惑和空虚。可这事他不能跟任何人说,就是夜深人静,忍熬难眠之夜的时候,也难得对自己承认一回。
事情得从苏吉凤的第一任丈夫说起。
此人名叫秦世书,考古专家,1972年那会儿已经是科学院最年轻的业务尖子,据说在新石器时代文物的鉴定方面做出过重大贡献。秦世书是个世家子弟,吉兆街5号院就是老秦家的家产。
1972年的秋天,对范文来说,也是相当忙碌的。工宣队的事越来越多,不仅要抓科学院的政治工作,还要配合专案组和军宣队抓坏分子。通常是一些特别秘密的行动,由上头直接布置下来,为的是不打草惊蛇。抓人总在夜里,范文他们私下里玩笑,把这叫“吃夜宵”。
1972年秋天的那个晚上,他们在吉兆街5号吃了“夜宵”。
是深秋时节,槐树正落叶子,夜凤阵阵,将地上的叶子旋起来,扑到人脸上。吉兆街5号高大的门楼子端庄地立着,大门紧闭,范文用电棒儿朝门上照,看见两个黄铜兽头活了似的,明晃晃地瞪着眼。几个人在门外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按惯例,用“百打开”开门。
马队长是个讲究的领导,他说抓坏人,不要惊扰了群众,他反对敲门砸门破门而入,说那样闹得四邻不安,也等于给敌人提了醒儿。所以,他组织科研院的专家研究出一种万能钥匙,挂锁如“将军不下马”之类白不必说,就是那种最精密的撞锁——即便反锁了——也照样打得开,因此取名“百打开”。今天,他们就是用“百打开”,开了吉兆街5号的门。
院子不大,三间大屋坐北朝南,中央那个亮着灯的窗前,有一棵枣树。他们就朝那儿去。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好几个精壮的汉子,竟没弄出一点声响来。
范文走在马队长身后。对于这样的行动,他并不热衷。那个百战不殆的“百打开”,他也从没用过,甚至每次别人用它开门时,他都要别过头去。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这个溜门撬锁的事,让他觉得不舒服。他想这大概就是马队长说的,虽然自己已经自觉地由范文变成了范文革,但身上还残留着许多小市民习气,缺乏革命者的坚定性和果敢性。
朝正屋走的时候,范文想,这屋子要是用老式的插销从里头插了,“百打开”就无用武之地了。而一般说来,中式院落的房门大体是那样的。奇怪的是,他在心里,竟窃窃地那样希望着。
吉兆街5号的房门居然安了撞锁,可见这家人对生活是有要求的,标准是高的。月光下,范文看见,黄铜的球形门把儿闪闪发光。
对于打开门之后的情景,范文并不陌生,大致有几种:要么静夜无声,微鼾起处,是毫无防备的;要么翻箱倒柜,满室狼藉,是仓惶出逃的;要么手持凶器,穷凶极恶,是垂死挣扎的;要么衣装齐整,正襟危坐,是英勇赴刑场的。
屋子拉了窗帘,有灯光,没声响。马队长跟大伙对了下眼色,将“百打开”插进钥匙孔里。
门开了,情形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
正厅里灯火通明,老式靠背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穿半旧的家常衣裳,戴金丝圆眼镜,下颏扬着,单手举本书在眼前,上身朝后上方仰挺着,像一棵因追逐阳光而长歪了的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正在准备洗脚——裤筒高高地挽到膝盖以上,裸着的膝盖有点嶙峋,同样清瘦的小腿和脚丫抬得老高。这个不知大祸将至的幸福男人就是范文他们要抓的人,年轻有为的考古学家秦世书。
他的旁边,一个女人提了小铜壶,正往男人脚下的铜盆里倒水。壶是金黄的,盆是金黄的,在灯光下明晃晃地耀人眼。壶里的水很烫,在坠落中升腾起滚滚蒸汽,白色的蒸汽几乎埋没了女人的脸。
女人先听见了动静,径自抬起头来。她的脸上还留着抬头之前的神气,温婉的笑意在嘴角眉梢上隐着。现在,笑意里掺进了惊恐。惊恐一下子将那笑意吞噬了。
对这样的情形,马队长显然没有准备,他怔了一下,但立即恢复了正常。像以往很多次行动那样,他轻声说:哈哈!
这其实不是说出来的,是感叹出来的,声音里有复杂的内容——感叹敌人的愚蠢,我们的聪明;感叹沧海桑田,世事难料,昨天的人上人,今天的阶下囚。马队长将这个感叹传递给他身后的弟兄们,除了上面的两个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动手。
可是,他身后的范文没动。
他被女人脸上的神气攫住了。
他看清了她,杏红的袄,月白的裤,袄襟掩了一半,露出里头贴身的衫子和衫子下面的凹凸。她的脸像屋外天上清秋的月亮,不,月亮哪有她的温婉?月亮怎会那样含笑?有一句话跃入了范文的脑海,叫做“如花美眷,月夜良宵”,是说书人的套话,听了多少年,原来竟是这个意思吗?
范文被击中了。1972年秋天的这个夜晚,范文结束了他二十四年的混沌生活,顿悟了: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夜。良宵,他从此对这个词有了切实的理解。
马队长是天津人,事后他笑说:吉兆街5号那主儿真哏儿啊,大祸临头了还泡脚丫子呢。又说:那小娘们儿真不赖哈,可惜了的,一朵鲜花儿插牛粪上啦!
秦世书以特务罪名给关了三年,第三年,他将自己了断了。
范文是在二十八岁那年结的婚。他向组织上提出来,要娶苏吉凤。吉兆街的人们都觉得他疯了。苏吉凤是什么人?畏罪自杀的特务分子的未亡人,而且还大他三岁,已经三十一啦。女人们说,范文不想在道儿上混了,非娶她当老婆;男人们说,就是不想混了,也用不着找那个麻烦啊。只有老头子们叹气,说范文啊,是着了魔障了。
为要跟苏吉凤结婚,范文主动提出离开革委会,回科学院的印刷厂当普通工人。他找了马队长,在科学院革委会办公室里。也是晚上,岁末年初的时节,窗户外头,凤鬼似的叫。
马队长听范文说完,先不吭声,忽然抄起桌上的茶壶,朝他砸去。范文的脸上从此多了样东西,一条寸长的疤。人都说,若不是马队长出面保他,范文怕是连印刷厂也待不住了。
苏吉凤低下头,陈组织的京腔她不全懂,可明白她的意思。她没言语。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秦世书没有了,秦世书泡脚的那个铜盆也没有了,脸盆架上,架了两个盆,是范文跟苏吉凤的婚礼上人家送的搪瓷脸盆,盆底上喷了牡丹和硕大的喜字。按照苏吉凤的分派,红牡丹洗脸,绿牡丹泡脚。
范文有了自己的泡脚盆,有了心爱的女人提个小铜壶站在旁边。1972年深秋之夜的那个画面里不过换了个男主人公。如花美眷,月夜良宵,范文觉得自己真要醉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事情跟他的想象有些出入。
新婚之夜,他们泡脚。是范文先说的。他说,累一天了,洗洗睡吧。桌边端坐着的苏吉凤立即应了。一整天,她的表情都不怎么自然。范文看得出,她是拘束的,面对为数不多的客人,她的笑容并不畅快。他想女人嘛,时间久了就好了。
这会儿,女人的表情蓦地生动起来,腾一下,脸红了。
范文的心为之荡漾,他不知道女人的脸是听了自己刚才那句话红的呢,还是给那大红的嫁衣映的。范文说,我打水去。苏吉凤早已起了身,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往厨房去,她回头朝男人扬了扬下颏,用带了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你坐,我来弄。
范文坐在沙发上,一边将裤腿朝上挽,一边回味女人刚才的话,他喜欢她那个口音,北京的娘们儿哪个能说出那样的吴依软语?只有他的女人。他的女人。是鹤立鸡群,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他靠在沙发上,静静地等着女人打水来。
苏吉凤端着盆来了。是绿牡丹。簇新的搪瓷,釉面光润,盆沿一圈缠枝牡丹叶,深蓝的;盆底两大朵花,一朵深绿一朵浅绿,相傍着,托出一个鲜红的双喜字。盆里盛了半下子水,荡漾着,花和喜字动换起来,活了似的。
范文坐在布尔什维克沙发上,将脚放进盆里。水温热,不,是偏热,将脚心的毛孔刺激了,像许多极细的小针儿扎着,麻酥酥的。范文闭上了眼睛。
水渐渐凉下去了。范文睁开眼。同时感觉到脚底一股热流。是女人在加热水了。铜壶嘴就着盆沿,缓缓地加水,范文很配合地把脚抬了起来。
范文高高地抬着脚,听见哗哗的水声。那个改变了他生活的画面重现了。那个生活,曾经是别人的,现在是他的了!他为此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太多,可是他觉得值,太值!
苏吉凤弯着腰,提着小铜壶,她是这样的全神贯注,以至于水从盆子里溢出来都没发觉。范文惊叫了一声,她才醒过神来。范文看见了女人的表情。
哪里去了?那曾经摄了他魂魄的神气哪里去了?范文在女人的脸上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温婉、幸福和满足。女人还是从前的女人,虽然经历了命运的磨砺,脸上还是月亮般的美丽。可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消失了,或者是被别的东西取而代之了。现在她的脸上,是遐想的,忧伤的,心事浩茫的,那浩茫的心事已将她带离了这间屋子,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水从壶嘴里欢畅地流出来,一会儿就将盆子注满了。
范文的心黯然。他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苏吉凤是一心一意想让范文洗个好脚的。他是好人,他对她的爱多么了不起!世上能有几个男人,为了爱一个女人而放弃那么重要的东西呢?苏吉凤觉得,自个儿该知足了。
苏吉凤原本在小学校教书,秦世书出事后给发配到了点心厂,是个有名的老字号,她心灵手巧,跟着师父学到了绝活,做一手上好的油酥饼,只是把两只嫩笋似的手做糙了。跟范文结了婚,她又回到了小学校,被安排在总务处。虽然不能再教书,手却养得细嫩了。她感谢范文,她要对范文好,比如,像对秦世书那样,每天给他打泡脚水。她忘不了秦世书,她真心地爱过那个男人,欣赏他,崇拜他,像母亲那样呵护过他,又像女儿那样气他怄他。跟他的日子,她想。就是古书里说的:神仙眷属。可是,日子总要过的,范文救她于水火,她就是石头也要为之动容了。
事情却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新婚之夜,就在她提起小铜壶往盆子里注水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是念书的声音。
秦世书泡脚,都是要看书的,看到有趣处,就念给她听,有时候是她要求他念。他声音舒朗,气韵清逸,被捕的那天,他念的是清代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凤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
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秦世书念到这儿,停下来长叹一声说:表里俱澄澈,唉唉!他连唉了两声,又说:古人尚有此等凤骨——他把头摇晃起来——今人实在无地自容!
对于他这样的牢骚,苏吉凤听得多了,她警告过他,出去万万不可乱讲。可她知道他的书呆子脾气,不让他说,他也得说,不如叫他在屋里说个痛快,反正夜深人静,自家小院,也不怕隔墙有耳。论说,这几句诗里头,她自个儿最喜欢的倒是那后头两句。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她想,这说的莫不是她跟世书的日子?想着,那眼角眉梢就流溢了温存的笑意。
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些人站在门口……
苏吉凤到死都不知道,那个将跟她共度后半生的男人就在这干人当中。这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被范文隐瞒了。在对苏吉凤的叙述中,他把他们的第一次相遇转移到了革委会,就是苏吉凤给秦世书送衣服的那次。因此,范文因泡脚而起的郁闷也就随之成了永远无法揭开的隐痛。苏吉凤不懂,范文不能说;范文不说,苏吉凤越发地不懂。有一次,她已经把水注进了盆子里,范文突然起身走了,说不洗了。苏吉凤提着铜壶跟到里间屋问为啥,范文说没啥,断电了。
苏吉凤明白,断电就是说累了,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退回来,坐下,一个人想这个事。范文从没唤起过她对秦世书的那种爱意。尽管如此,她可是没打折扣。她是照着当年呵护秦世书那样呵护着这个男人的,为世书做过的事,她都为他做了。只有一件事她管不住自己,就是思想。
每晚提着铜壶伺候范文泡脚的时候,总是想起那逝去的人。这一想,便发起呆来。说也巧,只发个呆,就给范文捉住了。她下了决心把这个事情做好,可是心思都写在脸上,谁让范文对她的身世了如指掌呢?她想这是没办法的了。她轻轻叹口气,提起铜壶,放到厨房去。
范文躺在床上,没睡着。苏吉凤进来,躺在他身边,先很静,渐渐的,抽泣起来。范文听不得这个女人哭。他爱她。她哭的声音和样子都唤起他无限的柔情,他难以抑制对她的情爱,虽然自个儿也是满心的委屈无从说起,还是翻过身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揽着她温热的身子在怀里,范文说:“你喜欢我吗?”她说嗯。
“你才不呢。”他说。
“那我喜欢谁?”
他不言语。
“侬说,我喜欢谁?”她翻过身,将脸对正了他,“莫胡思乱想啦,”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侬是我最好的人。”
日子过去了,范文革早变成了范文,都改革开放了,谁还叫那样的名字?没问题,这事没人追究。范家的日子还好,问题总出在泡脚上,隔三差五必起争端。事情却像是有了规律,总是范文先摆脸子,苏吉凤哄他不成,生气了,照例将铜壶往地板上一蹾,哭,范文便来哄她,俩人就和好了,好生爱一回了事。总是这么个程序,好像不这样就过不了夜,不这样就过不了日子。
泡脚水却没一天不打。苏吉凤也是,范文不热衷泡脚,她却偏偏放不下这事。以她的看法,不泡脚就睡觉是不能容忍的——经络滞而肝气郁,整夜的经络郁滞会给人造成多大危害,她是清楚的。她的放不下,就来自这个清楚。她于是从技术上找原因。水温,是一个问题,可不大靠谱;男人是找茬儿呢。这个比较靠谱。像哄小孩似的,她想出了办法——换盆。
男人可不就是孩子吗?不就是喜新厌旧吗?绿牡丹的搪瓷盆用了这么些年了,磕磕碰碰的掉了好几块瓷,她索性卖给了收废品的,花十八块钱买了一个塑料盆。这种塑料盆可是时新的玩意儿,盆子又大又深,颜色也好看,天蓝的,硬塑料厚实坚硬,拿起来却很轻,放在地上没一点声响,不像铜盆和搪瓷盆在洋灰地上蹭出刺刺喇喇的噪音。范文见了新盆,果真就把脚放了进去,没说烫,也没说凉,只埋头琢磨那盆。
男人果真喜欢这新盆,苏吉凤得意得眼睛都潮了,低头看着男人的头顶,一头浓发蓬蓬勃勃,多么可爱多么熟悉,她冲动着,就想把手插进那茂密的头发里去。男人在这时抬起头来。
范文生得黝黑健壮,脸上线条尤其硬朗,跟秦世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苏吉凤心中恍惚着,忽然间看清了男人的脸,她惊了一下,迅速整理了表情,同时发现男人的变化。男人才伸出手来,像要拉她,就放下了——手,抓住了膝盖上的擦脚布,脸上暗淡下来,耷拉了眉眼说:你把壶放这儿吧,我自个儿加水。
咣一声,铜壶被搁在了洋灰地上。女人欲言又止,对着男人的头顶呆呆地站一会儿,走了。
年月就这么过去了,好多事都过去了,好了歹了,人们都不大爱提了。20世纪走完了,范文家对面原来的棚户区,现在变成了顶时新的“百安居”,在沐浴用品专区那儿挑了大红的条幅,写着:橡木浴桶新世纪特价促销,红红火火过日子,暖暖和和迎新春。直径一百八十厘米的纯橡木浴桶,原价三百八十,现价二百八十,苏吉凤想都没想,就掏了钱。
就这么着,绿牡丹搪瓷盆换成了天蓝色的塑料盆;塑料盆换成了电动泡泡足浴器;足浴器又换成了纯橡木足浴桶——脚盆日新月异,苏吉凤在范文泡脚这件事上的态度却一如既往——泡不泡脚是你的事,打不打水是我的事,对于男人莫名其妙的心思表现出无限的宽容抑或麻木。偶尔的。她也想想事,可想的不是范文的事。范文的事好像不那么影响到她了。她也不想秦世书。她真的不想那些事了,她想新世纪。
新世纪跟旧世纪不就是今天跟昨天吗?今天跟昨天又有什么不同?她想人们天天念叨跨世纪的时代,那其实不就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事吗?要这样说,门里和门外确乎是有些不同的。可日子还得照样过啊。她的心静下来,不非得弄清楚什么了,也不非得证明什么了,她让自己安安静静过日子。
新世纪的头一年,她退休了。
退了休的苏吉凤更忙了。不过按范文的说法,事情都是她自找的,比如去福利院当义工,替小学校老师代课什么的。苏吉凤跟秦世书没孩子,跟范文也没有,她就把自己织的毛衣毛裤帽子手套什么的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她喜欢做点心,来兴致了,就做些油酥饼什么的分送给邻居;她还在礼拜堂的唱诗班当领唱。
范文从不去教堂,可他不反对苏吉凤去。当年他们抄秦世书的家,发现了两本《圣经》和一尊耶稣像,他没声张,悄悄揣到后海,投进了湖里。
这一天,就是苏吉凤他们唱诗的时候,范文到教堂来找她。苏吉凤的表亲从外地来,没打招呼就进了家,范文来寻女人回去应对。
范文到了教堂门口,就听见歌声。
圣母玛利亚,你是大地上慈爱的母亲!你为我们受苦难……
教堂是修复了的古迹,年头儿长了,已相当破败,柱子和长凳上的红漆剥落了,圣坛的地板已经磨得没了颜色,但屋顶高阔,回声浩荡。范文走到礼拜堂正中的时候,听见回声从四面传来:苦难——难——难……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唱歌的人身上。
玛利亚。圣洁的母亲,迷失的灵魂在你足前……
阳光如瀑,将她的全身沐浴了。那张脸,看上去光彩夺目。
是她?又不是。范文被眼前的景象弄糊涂了。他从没见过她在教堂里的样子,甚至都没想象过。这张脸他是认识的。他怎么能不认识呢?可又好像并不认识。
范文站住了。站在礼拜堂的正中,他顿悟了一件事。这是范文生命中的第二次醒悟。二十年前,他醒悟到自己的所求;二十年后他再次醒悟,自己求到的究竟是什么——她不是他的,她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高阔辽远,遥不可及,他终于体会到,自己想占有这个女人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无望。
合唱响起来了,像和缓的凤,漫过来,将他轻轻围住。
圣母玛利亚,迷失的灵魂在你足旁,恳求你,等候你,用你温柔的双手,擦干我们的眼泪……
范文的眼前一片水雾。他转身到了门外。阳光将眼前的水雾照出七彩,他迅速抹干了眼睛。苏吉凤出来,他跟她说了表亲的事。他看上去平静而木讷。
苏吉凤是在那以后查出病来的。乳腺癌。她把这事告诉范文那天,下雪了。小孩子们都出来了,嘻嘻哈哈,在街上打雪仗堆雪人;老头们摇头叹气,说瑞雪兆丰年,都四月了,这个雪可来得忒晚了;老太太们凑在一处,唧唧喳喳,说未必是好兆头,地震局不是说了,这几年可能有地震哪,赶紧备下点粮食和油吧;年轻人不以为然,说还粮食和油呢,地震了您上哪儿做饭去啊?准备点瓶装水倒是真的,别买杂牌啊,要农夫山泉!
范家屋里,范文两口儿安安静静地说话。苏吉凤说:是三期C。范文说:什么叫三期C?苏吉凤说:就是晚期。范文不言语了,好半天,手伸到衣服里头,摸出个小本本。是存折。他把存折放在桌上,用两个指头推到女人手边。
就这会儿,窗玻璃上有了声响。雪花又大又黏,好像成群的飞蛾,不管不顾地往窗户上扑,一忽儿就把玻璃黏花了。
苏吉凤说:刚还晴着呢。范文说:这天儿也够怪的。苏吉凤拿起存折,将上头的数目字看仔细了,又放回桌上,用两个指头推回到范文手边说:劳民伤财的事就算了吧。范文看着她。苏吉凤扭了头去看窗户上的雪花,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到底也还是死马。
范文留下钱走了。说去了南方,跟人合伙做皮包生意。范文本不是生意人,这些年,多少人下海也没他的份儿,眼瞅着再有几年就能安安稳稳地拿全额退休金了,偏偏办了内退。吉兆街的人都说,是为了苏吉凤。老太太们唏嘘着,说苏吉凤的命还真不赖。男人对她有这份心也不易了。老头子们说:瞧瞧,患难见人心吧?别看男人平常不讲理,到裉节儿(北京方言,关键时刻之意)上,还不得男人管事儿?
苏吉凤动了手术。范文生意忙,走不开,汇了钱,可人没回来,在医院陪床的全是苏吉凤的教友;出院的时候,又说她在上海的姐姐要来,也没见人。
割了左乳,苏吉凤走起路来斜着一个肩,其实斜得并不那么厉害,倒是因为她的过分抵抗,使得那个倾斜不容忽视起来。她走得小心翼翼而又坚韧不拔,像一片被凤吹斜的树叶,拼命地跟凤较劲。原说不治的,还是开始吃化疗药。她每天的饮食极简单,牛奶煮米饭加苦瓜片,算正餐。她说:那是营养餐,抗癌有特效。又说:你长,癌也长,营养够了就行了。
范文偶尔露个面,人明显老了,穿得可比从前讲究多了,回来待不长,总是大搂小抱地给女人买些吃食,却少见他俩一块儿出来。
日子过去了,苏吉凤的癌转移到了右乳上。这一回她坚决不治了。范文不答应。为此他们大闹了一回,比那些年铜壶蹾地的动静大多了,吓得左邻右舍直吐舌头。结果呢,到底还是依了苏吉凤。
停了化疗,苏吉凤倒有了些生气,偶尔也在教堂露面了,只是唱不了诗。人都说,这人还真活过来了。又有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好人有好报。
这话可算说着了。法院通知苏吉凤接收秦世书的遗产。
遗产这两个字,叫吉兆街的人竖起了耳朵。知情人就猜了,莫非秦家除了吉兆街5号的房产,还有别的?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事当然可能啊。
说到5号的房产,那是早有定论的。当年秦世书一被捕就给没收充公了,后来当过街道卫生所,有一阵子还挂着计划生育办公室的牌子。80年代秦世书得了平反,房产的事却跟苏吉凤没关系。秦家的兄弟姐妹出来说话,说秦家房产归秦家。那会儿,苏吉凤早嫁了范文。对这事,她没言语。街上有好事者给她出主意,说秦世书死的时候,她还是他的妻子,法律上叫遗孀,继承法该从那会儿生效,要那么说,5号房产有她一份。苏吉凤还是没言语。
房产由秦家收回。许多年,苏吉凤跟秦家相安无事。忽然间科学院来了通知,说发现了秦世书的遗嘱,是他死前在监狱里写的。遗嘱上说,全部财产归妻子苏吉凤所有。秦家的人不爽了,说苏吉凤早已不是秦世书的妻子,这一条不成立。可是,遗嘱里又说,让妻子苏吉凤带着这些财产,早早开始新生活——另嫁人。秦家人更不爽了,一个个黑着脸,那样子像是说,谁想拿走吉兆街5号,先得有胆从这一排尸首上跨过去——那一排人,有秦世书的大哥二哥三哥和小妹,外加上他们的配偶以及子女,总共不少于十个人。
收到通知那天,苏吉凤去了秦世书的墓上。清明已过,墓地清净得很。秦世书的墓是衣冠冢,里头没有骨灰。墓碑是白色大理石的,成色一般,80年代秦世书得到平反以后置的。苏吉凤挑的碑,范文找人来刻的字,上写:秦世书先生之墓,苏吉凤、范文敬立。刻字的事,他没征求苏吉凤的意见。
苏吉凤不同意。她说: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世书他不认得你是谁,他……范文说:那你说怎么写。苏吉凤咬着嘴唇不说。范文扭头去找刻碑师傅。
墓碑落成的时候,碑上的楷体金字周正端庄,上写:夫君秦世书之墓,妻苏吉凤敬立。
秦家人没跟苏吉凤私了,而是直接告到了法院,理由是秦世书尸骨未寒,苏吉凤就嫁了人,让苏吉凤拥有秦家财产的继承权,与其说是对法律的践踏,不如说是对道德的蔑视。秦家人说,人不能这么没良心。秦家个个是知识分子,光那个状子,就写了万把字。
苏吉凤还是不言语,好像这事跟她无关,直到法院通知她出庭。
法院把吉兆街5号判给了苏吉凤。人们说,这下苏吉凤有钱治病了。
范文回来了。人们又说,范文是回来收房子的。吉兆街的人说得不好听,却到点儿。你说范文他早不露面晚不露面,法院判决才下来就露面,那不是来收房子,是什么呢?
苏吉凤却要把房子捐了。捐给福利院的幼儿园。说捐就捐了,没什么啰嗦。范文呢?他一个人去了秦世书的墓上。
当年秦世书自杀之后立即火化了,苏吉凤连尸首都没见上,去要骨灰,也没人理。还是范文去找了人,才把骨灰要了出来。范文夹着秦世书的骨灰盒去找苏吉凤那天,算算,应该是1975年的冬天。
这会儿在秦世书的墓上,范文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么个傍晚,他记得,大凤刚停,天上是宝蓝色的,干净得透亮;西山清楚极了,大片的晚霞流金似的。他走到苏吉凤家门口的时候,路灯亮了。苏吉凤那会儿住在吉兆街尾巴上的穿堂门里。穿堂门,就是连通两条街的院子。院里已经住满,苏吉凤被安排在靠吉兆街这边门口的小北屋里。屋子小,没阳光,多年没人住了。
范文的心里有点紧张,是怕给人看见;有点激动,是不知道见了她说啥。其实他心里清楚——他要为她做事,要让她安心。男人爱女人,不就是得为女人做事吗?
女人抱着骨灰盒痛哭,整个脸埋到那上头。范文知道,那盒子可脏,在八宝山库房里放了一年,早落了厚厚的一层土。范文看不下去了,他忽然觉得难过,不是为女人,更不是为了那骨灰盒里头的人,他是为自己。他想走,从此再不见这个女人。他想,他从没这样地喜欢过一个女人,也从没这样地怕过一个女人。他不能看见她而不动心,不能看见她而不想到自己的罪恶。他必须离开她。离开她,才能平静。
女人却抬起头来了,见他要走,睁大了眼看他。她的脸蛋鼻尖上沾了灰,给眼泪冲成一道道的,那样子不像个悲痛欲绝的寡妇,倒像个顽皮的孩子。范文想,就是这张脸生得太俊了,瞧瞧,眼睛这样弯着,下巴这样翘着,笑起来熠熠生辉,哭起来楚楚动人。他一下子又不怕她了。
他说:骨灰盒不能放家里。
她不言语,看着他。
他又说:找个地方埋了吧。
那会儿不卖墓地,墓地都当四旧了。骨灰盒若不拿回家,就存在八宝山的木头格子里。
苏吉凤还是不言语。俩人互相看看,又都避开眼,然后苏吉凤说:你能陪我去吗?
范文没问去哪儿就点了头,说行。
他们去了颐和园。范文跟人借了件军大衣穿着,一把铁锹藏在衣襟里头。他们把秦世书的骨灰埋在了昆明湖边的一个小山包上。有一棵不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块青石板。就在那下头。依山傍水,游人鲜至的地方,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埋完了,他们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会儿。天冷,苏吉凤的脸冻得红彤彤的,一头浓密的头发黑亮亮的。范文的心里忽然间亮堂了,他想这件事终于了结了,这个女人该是他的了。
没想到的是,几年后颐和园大修,小山包给削掉了,秦世书的骨灰自然也就没了。范文暗想,是老天爷的意思吧?让他的女人一心一意跟着他。可是苏吉凤要买块墓地,做个衣冠冢,范文没说什么,立即张罗着办了。可他心里别扭。其实,有什么可别扭的呢?那几个金字不是他让人刻的吗?夫君秦世书之墓,他给刻碑师傅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很是犹豫了一下。那还能写什么呢?他得用这个赎自己的罪。
范文叹气了。他想起那个弱不禁凤的文弱书生——用当年陈队长的话说,是“小鸡子似的给拎着转”的一个读书人,没想到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一直占住那女人的心。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他又来,再一次进入他的生活。
范文没告诉苏吉凤去墓地的事,那天晚上他乖乖地泡了脚,按苏吉凤的规矩,加了三次热水,总共泡了四十分钟,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女人说:那房子你别要行吗?
吉兆街的人们看见范文大搂小抱地给女人买了吃的用的,又消失了。男人们说,是范文忌讳秦世书,才把房子捐了;女人们说,是苏吉凤旧情难忘,见物思人没法活,干脆不要算了;年轻人只觉得荒唐,说那钱又不烧手,房子卖了,钱还不能花?老人们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没心没肺。苏吉凤对此却绝口不提,要是有人跟她提,她就笑笑,走一边儿去,理都不理你。
这会儿,吉兆街居民搬迁的事有了定说,每户按人口拿拆迁费,人们说,户口本上人口多的合适了。
苏吉凤决定住院。她没跟范文商量,反正长途电话也说不清,她叫了两个教友把她送进了医院,她说,再不三心二意了,她要认认真真地治病。
苏吉凤原本是不怕死的。死,对于她并不陌生。人死了,日子还得过。世书死了,她不是还得朝前走吗?对于她来说,嫁给范文,既是感恩也是自救,可是范文跟他心存芥蒂。这个芥蒂,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原先她不懂,范文他,跟一个死人较的什么劲?过了这些年她懂了,范文不是跟死人较劲,是跟她。她总想办法证明,又总是惘然。她原想范文不会愿意捐了那院子,院子虽小,就那个地点,总也值个百八十万了。她想过,这是她可以为范文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把这个房产留给他。可是,范文不要。他也不跟她拗着了,她说泡脚就泡脚,说加水就加水,只是眼里的火苗熄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对这个男人,她是真没办法了。
现在,她突然有了办法,安静了多日的心一下子不安静了——她要替范文占住这个户口。她仔细算了,两份拆迁费十万出头,好歹够他将来再弄个什么地方住住的。她兴奋起来。
苏吉凤又开始化疗了。这回走的是静脉,她要求剂量大一些,只要身体承受得住就行,她要快点好起来。她再也没出现在教堂里,也不上街了。吉兆街的人好久都不见她了。开始老头老太们还议论她,后来渐渐地不提了。
范文忽然回来了,说接媳妇去南方养病;忽然又走了。想必是接着去了。
拆迁说了两年,总算到了领拆迁费的时候——四月,下起雪来。老人们说,不应时令的雨雪啊,他们摇头。年轻人可不管这些,早早地在银行前头排起了长队,说领了钱还得赶着上班去哪。
范文回来了,手里拎了个黑皮包,见人不认识似的。跟他说话,他点点头,并不开口,领了钱,塞进包里就走了。人们见他那样,也不好问什么,只背后议论他老多了,怎么瘦成那样?又说媳妇呢,八成还在南方?说完,大伙儿互相瞅瞅。没话。
范文回到自家屋里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有股子没人烟的味儿。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迟疑着,像是怕进去。到底还是进来了,走到桌前,从黑皮包里掏出个东西,是个相框。他将那相框放在过厅的小餐桌上。相框里是年轻时候的苏吉凤,穿了小翻领的碎花褂子,笑得温婉。
桌子对面,布尔什维克沙发前放着那个“百安居”的木桶。
范文忽然感到通体疲乏,他在沙发上坐下,下意识地,他开始脱袜子,一只,两只,然后把脚放进桶里。
没有蒸汽,没有水,可他没注意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女人的脸上。
他就那样把脚放在空桶里,看了一会儿女人,然后觉得该跟她说点什么。
嗳,温度正好嗳。他说,然后笑了笑。他已经好久没对女人这么笑了,他为此相当难为情。
女人不言语,照样温婉地瞅着他。
他又说:其实……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喉咙嘶哑了,他嗽嗽喉咙又说:其实每回,你打的水都挺合适的……
屋里静得很,没一点声响,他像给自己回应似的嗯了一声,又嗯了一声,说:合适着呢。
他不紧不慢地挽着裤脚,直挽到膝盖上头,双脚在桶里相互搓着,眼睛看着相片里的女人。
下雪啦,他说,这么好的天儿……
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转着身子找。他找着了黑皮包,是刚才给放在沙发边上了。他把皮包提起来。放到膝盖上,俩手按着,抬起头来。
范文郑重地看着相片里的女人,一手在包上拍拍说:都拿了。
他停住,一动不动,盯着相片里的女人,像等着她的反应。女人还是不言语,含笑看着他。
你不说话。他说:你不说话。
范文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间把皮包扔到一边。皮包由沙发扶手上滑下来,啪叽一声掉在地上,他也不顾,只管一只手捂住了脸。
窗外,雪大起来了,路灯照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好像有人从天上撒白糖似的。
作者简介
欣力,本名郑欣力,女,文学硕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日本学研究中心及纽约时装技术学院(Fashio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广告设计系。曾留学于日本庆应大学法学院,后旅居美国多年。曾从事国际问题研究,后转而从商。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纽约丽人》、《联合国里的故事》,长篇电视连续剧《纽约丽人》等。现在某杂志社工作,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