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寇寇叫,格是客堂干,后头嘛就是阿拉同侬阿爸格房干,格头是厨房干,格边是卫生干,再后头嘛,侬寇寇,是个小忽房,侬阿爸无么事体格辰光就勒格里头弄弄伊格忽草。”我顺着丁阿姨——不,她就是我妈——的指点一会向东一会向西,嘴里不停地“哦,哦”以表示了解和满意,“老好格老好格,”,突然我发现我也用上海话说起来,声音一出现我就立即停住,防止我继续的口音不准导致难堪。不过老太太根本就没留意,虽然作为对语音无比苛刻的上海人,但面对儿子还能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宽容,这不免使我感到温暖。在我伸着脖子巡视有机玻璃搭起的花房(我对它确实有那么一点兴趣)时,老太太抬在胁部的右手抖动着,嘴里默默念叨着“就是格唠,就是格唠”。一抬眼发现我还背着包,“侬寇寇撒!”她惊叫道,“阿拉头脑昏特了,侉把包放忽来,侬艘艘侬艘艘。”
“没事啊,我不累,”我突然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虽然有点突兀,但老太太也没诧异,年龄在此时还是起到了处惊不变的作用。她扶着主要由我拎着的包引领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放下,过程中我曾落下眼睛留意她手背上的青筋和老人斑,那些血管里的血已经流动了七十八年?!她右手背上有一块松子大小的凹陷,像是早年蹭破一块皮肉留下的伤疤,“格么侬先揩拨面?”
“好格好格。”
“有毛巾伐?”
“有格有格。”明显的,我就会几句这种非常简单的上海话。
我谢绝她要帮我拧水龙头的愿望,抢在她前面直奔卫生间,刚才她向我指点时我就看见了水池和水池上的镜子。我用湿毛巾擦洗了脸,抬头面对镜子,手上在绞毛巾,一面迅速地在镜子里查看面容,但为了不让老太太觉得我臭美,只敢看了那么一两眼;还好,她在关心别的事:“侬格房干,我高侬阿爸挪侬安排勒原先格思房,”我先应着“好、好”,一边想“思房”是水房?书房?应该是书房……一边把头探出来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虽然勒勃边,但采光勿错格。”我拿着毛巾随她走进这间小房间,只看一眼就完全满意,本身我喜欢小房间,思想容易集中;另外,明显地,房间已被他们收拾整理过,一张小席梦思顶头和里边分别依着西墙和南墙,那个小床头柜非常雅致,质地我还不能一下子看出来是什么,反正好像不是木头……然后就是一个老式书橱,橱的进深很大,但一个书橱肯定不够,这个再说……但至少得先把玻璃拿掉……写字台也是老式的,顶着朝北的窗户,椅子,椅子也要换一把转椅……但总而言之一切都太美好了,哦,沙发,我不小看它!以前很多年,我对它曾经盼望过无数次……可能因为房间小,现在留在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基本必需的,不怀疑两位老人曾经因为某件家具的去留而反复斟酌,反复考虑我的需要……几声拖鞋的趿拉声从大门外进了客厅,停了一下,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小平到了?”此前我仿佛还听见他正哼着什么曲子……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其实我们的父母都是突然成为我们的父母的,这用不着怀疑,……但我仍旧不敢冒失,只立即移向门边:“对格对格!”我答应的同时我妈也动起来,她的碎步使我自然地停下来让她先走,“到嘞到嘞,”同时我看见一个瘦高的老头,几乎有一米八,因为瘦,也因为老,背有点驼,头上已经没几根头发,几乎全白,没白的有点黄,他大而无神的眼晃动着,朝我们看,我突然意识到他刚从室外进来,还适应不了光线,就推着我妈往外走,“格就是侬爸,”我妈说;“爸!”说实话我还从没这么热切地叫过一个长辈,“诶!好唠好唠,”随即他又哼了一声曲子,“房间满意吧?”他用生硬的、明显夹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很好很好,很满意。爸,妈,你们辛苦了。”
“色么话?!侬格小拧……”他穿着那种常见的白色老头背心,上面没有字也没有图案,右边的背带在肩膀上有点卷曲……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右边的肩膀好像比左肩膀高一点点……背心下端束在米色西装短裤里,深褐色的皮带系得一丝不苟;果真,他穿着丝袜,藏青色的,袜筒服帖地贴在脚踝上,没有皱褶0他眼袋很大,空空地垂着,就像鱼泡眼……“格么等歇歇七饭!”我顺着他爽朗的命令应和着,转头看见我妈认真地看着我,等我看着她,她才说:“有侬顶欢喜格鳝段,侬阿爸做着好七唠。”我开心地点着头,恨不得当场流下口水,可惜车到上海前我实在饿得不行,并且也不知道这边的具体情况,就先吃了一个康师傅桶面,现在还没饿……“侬晓着伐?”老头子突然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但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又换成那非常拗口的普通话:“你自道吧?本来四浪你组阁楼滴。”
“哦?”
“四啊,本来我觉得你会欢喜阁楼,但四你母亲唆不要异想天开,爬桑爬下滴,麻烦。阿拉想想也有道理。侬来寇寇。”我看见我妈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嘴也动了一下,但老头子根本没看见,他已经从厨房过道往里走了,在里间顶头的亮光下,我看见斜着向上的扶梯的最底下两三级,它们被漆成湖蓝色。我朝我妈抿嘴一笑,跟着他。
从整体上来说,到达上海的一切都算得上是奇迹,至少我清楚我必须拥有这种心情,才能真正回报我和这两位老人刚刚拥有的家庭关系,以及二老为我的到来所付出的辛劳。可是即便如此,这个阁楼还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就算是在我住了十年、刚刚离开的住处改造出这样一个阁楼,我也会对它惊喜好几个月才能恢复平静。整个阁楼的六面(因为屋顶是尖顶,所以应该是七面)全是木结构,而且除了地面和西、北两面墙,其他全是粗大的圆木,风格粗犷,粗中又有细。这个阁楼的装修感觉完全改变了我对二老、特别是我爸的看法。这看起来可以作为任何一个音响、跑车、拳击发烧友的密室,充满了青春和梦想,而且是这么冷硬、有风格。我不禁盯着这个佝偻的老头的后背多看了几眼。
我赞叹着,但注意不流露出要立即把我的卧室搬上来的念头。看得出来,老头子似乎也只是为了听听我的赞叹,而对我住处的安排,则早已不再怀疑刚刚在楼下统一的意见,尽管这意见来自于当初老太太对我的感觉的错误估计。来日方长,我对自己说。
花房,阁楼。在房子外面确实不能想象里面的丰富。这种民房十几户连成一排,除了每户贴在门墙上的瓷砖不同,其他几乎没有差别。当初我走在门外,只能数着门牌号码才找到丁阿姨、也就是我父母家。当然,一旦认识了,你自己被其中某一户打上了烙印,你也就能发现实际上每一户完全不同,哪怕是最外观的门墙,其实也很容易辨认。这户是绿色的长方瓷砖,那户是白色的细小马赛克,……而况丁阿姨家的门墙上还爬满了植物。突然被投掷到一个生活了很久、以他们自己的习惯生活很久的陌生家庭,这曾是我以前多少个夜晚的梦想啊。在那些个夜里,我对我的家具没有被磨出的光滑印痕而感到厌倦,我觉得它们愣头愣脑,和我彼此独立,没有一个和我血肉相连。
平时,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但近二十个小时的旅程确实弄乱了我的作息。我有个不好的习惯,在车上思维就特别活跃,没法睡着。这种混乱导致的疲惫在第一天可能因为兴奋还没显现出来,但第二天就不行了,所以这一天我睡了个午觉。准确地说,我是饭前睡的。醒来之后我发现很安静。非常安静。只有空调风口柔和的忽忽声。我盯着空调那张开着的风口看了很久,感到这一觉补得非常充足,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黑甜一觉。所以眼睛一睁就觉得非常清醒。我拿起床头柜上充着电的手机看时间,已经是下午2点12。透过门窗我发现客厅很暗,我把自己撑高一点,发现玄关的门关着,所以光线不足。我又躺下。但是我依稀觉得刚才朝外看时看见玄关外明亮的过道里有个人,并且这个人既不是爸也不是我妈,我重新把自己撑坐起来,因为他在动,低下去拾什么东西,然后又站直,后退几步,又走近了去拾,所以我也歪过来斜过去看他,很奇怪,越看,越觉得他像我一个画画的朋友黎浩。这人我不很喜欢;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好像对这里并不陌生?不过虽然我不很喜欢他,但他和我当然没有任何纠葛,甚至有事没事也会突然来个电话问候一下。他在我脑海里最新的信息是半年前和我另一个同是做视觉的朋友(他们都在上海)打过一架,他的眉头被我那位朋友用烟缸砸破,他则在我那位朋友的手臂上咬下一块肉。自从那次他去西安参加一个展览我们见了一面,我和他也快两年没见了,但是他那长脸。我站起来,拉直睡皱的衣服,开门时我又朝他看,但他又弯下腰去;我往客厅走。在我走的同时他终于停住不动有好一会,这使我一下子确证就是他,就是黎浩。我开玄关门时他看见了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油画笔跳着跑过来:“诶!你好!”一点没错,就是他。这声音,动作,笑起来眼睛在眼镜片后面低缩的样子。他不讨厌的时候就是这样,会让你觉得你很受欢迎。
“你和我住在一起了。”他说。眉毛一扬;没错,左眉角上确实有块虽然不大但明亮的伤疤。
“是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黎浩也是我父母的儿子。但是不是儿子我还不清楚,我没问。我初来乍到,一些问题我宁愿它们自己慢慢显露出来。最重要的,我不想因为我的冒失对二老有什么伤害。在不了解情况下对别人构成伤害是非常容易的。我保持着激动的笑容,并且给他感觉我在克制着激动。
“爸妈去玉佛寺烧香去了。”
“哦,”还真是儿子,“怪不得家里没人。”但我和他之间至少有一个是收养的,要么是我,要么是他……“你午饭还没吃吧?”
“没事,不饿。”停了一下我又说:“这一觉睡得,绝对爽。我现在脑子清醒得都不用洗脸。”
“很好啊。你能适应这里就好。”俨然是主人的口吻。
“画的什么?”刚才以为他在拾东西其实他在画画。
“不值一看不值一看,赚钱的。”
“你别客气,”我侧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转过来,发现并不是行画,“挺好啊,怎么会是赚钱的?”突然我明白了:“是画廊签约的?”
“是的,是的。也只有画能卖。装置什么的,只能参加参加展览。”我点头同意。
接着我们说起了朋友们。间或也会出现一两个他不认识或我不认识的人,但只要以另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拉出一条线,马上就清楚了。我记得过程中他为了说其他事而透露出他两三次在国外参加展览的信息,这使我对他的了解更加全面了。
“你知道景雪峰为什么这两年有点蔫吗?”
“是啊!这很奇怪啊。我和另一些朋友也都说起过。他前两年势头很猛啊,前年不还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吗?”
“是的是的。但是他的问题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
“哦?因为什么?”
“那你总知道他什么作品去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吧?”
“就是那个卧室……”
“没错。他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前夕,费尔曼去他画室看画,一下子买走了他二十八幅,就是全是那种大卧室,红色的,有点夏加尔的感觉……”我连连点头,表示对景雪峰的风格熟悉。“威尼斯回来后,他又画了一大批那样的画,后来一年内走掉一百来幅,每幅不少于五千,欧元。”
“哦,”我在脑子里换算着。“一年下来,不会画啦。”黎浩嘿嘿笑起来,不免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但也不是很强烈,“除了那种红卧室,他画什么都不对劲,问题是,卧室那些画都快把他画疯了,他自己也不想画了。”
“他应该停一停,或者出去……”我本来想说“出去玩一玩,反正他已经不缺钱”等等,但是被黎浩打断了:“是是,应该是这样,但是说起来容易,他根本就不可能停下来,停下来可能会更慌……”
“哦。”
“他现在整个没感觉。以前的圈子他也不玩了,将近两年他没参加任何展览,说到底可能看不起这些圈子吧。今年年初突然他又开始参加一些展览,而且看得出来也想拿别的作品,但是那些装置做得,语言碎得……一拍哗啦啦往下掉啊……”
“哦……”
“所以钱多了也不是好事哦,”
“哈哈,”我笑着,心里并不赞同他。
“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在浦东买了别墅,买了车,结了婚……”
“结婚?他结婚了?我记得他好像还不到25吧?”
“今年26了。你知道他老婆是谁吗?”
我摇头并睁大了眼看他。
“胡松龄的女儿……”
“啊,哦。哪个胡松龄?”他在回答起来的时候我和他同时说:“就是那个画机器人的?/。”由于他是肯定句,他最后还比我多了一个“啊。”
“哦。”我沉吟道;其实我有点想摆脱这个话题,说实话现在比这个话题更重要的是:我和眼前这个人——尽管他是我朋友——是兄弟?是亲兄弟吗?“他老婆漂亮吗?”
他瞪大了眼:“胡松龄的女儿!沪上第一美女啊!”
“哦,”我呵呵笑着。心想上海这么大第一美女怎么评啊。
“钱这一关,迟早是要过的。”黎浩说。
“没错。”我再次盯着他竖在墙边、刚才新画的块面还湿润着的画,他在精心再现一束、或者是几束光在宇宙中炸开之后的感觉,笔触细腻,情绪震撼人心,我确实发现不了有一丁点儿功利的、钱的意图,一瞬间我有那么一点安慰,虽然再想起来也觉得这样的安慰很莫名其妙,毕竟都是别人的事,与我没什么关系呐。尽管这样想,我又从另一个角度在反驳我自己:你又怎么能知道这画的内容和风格就一定不是功利的呢?说不定他思考、摸索了几年,才终于决定坚持画光,而坚持的目的就是因为他相信这一定好卖。即便一开始不好卖,但贵在坚持嘛,不愁没有好价钱。
再反过来说喽,其实呢,好卖又不是坏事。卖好了又不铁定使自己变质。对不对?
我躺在伟驰美术馆右侧厅的躺椅上。一共有六个这样的躺椅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聚集在展厅中央,南北各两个背靠背(应该是头靠头),东西各一张。躺椅很宽,制作豪华,垫背和扶手都非常柔软而厚实,大致像美容院用来按摩的躺椅。室内冷气充足,明亮的阳光穿过大玻璃,折射出纹路照在躺椅上、我的手上以及展厅光滑可鉴的地上。用个通俗的比方:我就像躺在水里。
我面对南边躺着。南侧门外,也就是美术馆的后面,是一条老巷子。为了躲着西边的阳光,景雪峰正贴着墙根走来。虽然他完全被浓荫覆盖,但他时不时抬起的眼睛还是眯着,好像东墙上的阳光对他还是很有刺激。这突然让我觉得他确实有点娇贵的感觉,但是,不要过敏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所有人都有可能做出那样的正常反应,这不说明什么。他还是那么细长、白净,身材、容貌几乎没有一丁点的变化。我抽出枕在后脑的手,移向大腿时摸了一下肚子,在滑过生殖器时稍微停了一下但随即放到了大腿上,在大腿上落定前轻轻地拍了一拍。
他径直走到门前,手刚刚抬起,自动门向两边打开,他走进来。他一直没朝我的方向看,可能是外面并不能看见里面。隔着玻璃墙,我看见他抬着头平视前方,玻璃上的花纹改变着他的轮廓。他很熟悉地走进来,走进右侧厅,我左手还枕着头,歪过去看着他。“嗨,”他手轻轻地抬了一下,笑着和我招呼,笑容还是那么纯真;我也加深了笑容点了一下头。他穿着简洁朴素的T恤和沙滩短裤,凉鞋也是很朴素的深棕色。他绕过我的前面,在我右手边的空躺椅上躺下。
“什么时候到的?”
“21号。上午。”
“好,”他顺着“好”的口型打了一个呵欠,“我还刚起床呢,”
“哦?怎么这么晚起床?”
“昨天例外。先睡下去睡了很久没睡着,就起来看了一个片子,一直看到天亮。平时我都七、八点就起的。”
“哦?什么片子?”
“鲁勃列夫,知道吧?”
“哦,知道知道……”
突然几声临近的大大咧咧的脚步声随即我大腿被拍了两下:“让一让让一让小平,”我抬头,伟驰叔叔正乐呵呵地欠着身体,刚才拍我大腿的手还张开着垂在身旁,“两位青年精英,啊,不带老头子玩了,啊?”
我赶紧向外挪:“你睡中间,你睡中间,”景雪峰也向他右边挪,给伟驰叔叔让出空间,伟驰叔叔并不急于躺下,他看看我又看看景雪峰,然后又回过来看我,一边这样看一边说:“啊,现在,啊,都是有架子的人啦,小赤佬,啊,”景雪峰笑嘻嘻地摸着自己的膝盖说:“呵呵,还架子。”伟驰叔叔推了推眼镜,“啊,我还以为请不动你们啦……”
“您老先躺下来好不好,”景雪峰拍着躺椅中间宽大的空隙,伟驰叔叔气闲神定地又“啊”了一声,拎住裤管向上拉了一下先坐了下来,身体侧向景雪峰,“怎么样?”
“好唠外。”伟驰叔叔点着头:“嗯,不可能不好,我知道的,”又转过来对我:“小平呢?”
“啊,”我笑着,上身随之晃动:“我也很好啊,”在我回答的时候伟驰叔叔点着头,突然抬眼对着站在门边穿着制服毕恭毕敬的女生,用非常温和、缓慢的声音说:“小魏,”那女孩立即伸过头,嘴一抿,眼也睁大了等候命令,“帮我们一个忙啊,”伟驰叔叔的声音突然像一个老太太,“去到服务台那边,知道吗,(女孩连连点头)到那边,让王书芳(?)帮我们榨三杯果汁来。”小魏欣然地“哦,好!”转而又轻声细语地问:“董叔要什么汁?”伟驰叔叔看看我又看景雪峰:“你们要什么?我要橙汁,你们……”
“我也橙汁就好……”景雪峰也在点头,伟驰叔叔又转过去:“橙汁,三杯橙汁,诶,好吗?”在他说的同时小魏就不停地点头,乖巧地抿着嘴,做出让我们完全放心的样子,转身向门外走去。齐至膝盖墨绿色的裙边随着她转身而转了半个圈,我看着她匀称的小腿肚和穿着黑色搭袢布鞋的脚走了两步,白袜筒侧面两个小球晃动着,我回过来,这时伟驰叔叔正拍了一下景雪峰的大腿,又转过来,用靠近我的左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大腿,“青年才俊啊!啊,”我不禁仰起头,轻轻发出“啊哈哈”的笑声,景雪峰也说:“董叔你今天干吗啊?啊,”他也突然学着伟驰叔叔的腔调,“你这是在骂我们还是做什么呢,啊,”
“不是不是,”这样说着伟驰叔叔向后看了看,然后慢慢地往上移,移到适当的位置躺下,声音也低下来,“不是不是。我说正经滴。啊,真滴很正经。”然后看着景雪峰,声音突然变得更低,鼻音也更重:“小峰,今年走得怎么样?”
“还好,”景雪峰不轻不重地回答,“嗯,这就好。啊,反正这边还是走得很好,基本上,啊,在这边来说,你还是走得最好的。”伟驰叔叔说完从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吭吭”两声,景雪峰点着头,“现在这边经营得也越来越上规模啊,”伟驰叔叔点着头:“必需的,必需的,啊,”他看了我一下又斜过去,对着景雪峰身后的某个点,“做事嘛,啊,总要用心滴,对不对,这个对所有人都一样,啊,都是最简单的道理了。”他伸手捋了捋又圆又宽的脑门上不多的头发,声音稍高了一点:“我下半年将重点和国际上,啊,一些著名的美术馆搞合作。我的一个想法就是要打开装置啊、短片啊还有那些电子类的作品,这些新型的作品在上海的市场,要让这些作品在上海也能走得动并且走得很好。嗯,这现在还是个愿望,啊,还需要多家美术馆有这种共同的意识,一起推动。”在他说时我和景雪峰就不断地在点头,“我相信,还是不难的。再说了,难,也要一步步慢慢走嘛,对不对。”
在伟驰叔叔对景雪峰谈一些画面上的建议时,落地窗外天井里,一个男小孩吸引了我。我看了他几眼,又回过来听伟驰叔叔说话,顺便看看点头同意的景雪峰。有一次我回过头,景雪峰也朝那小孩看了一眼,但随即又面对伟驰叔叔;大概是为了看看我在看什么。那小孩,有一点很奇怪,他竟然穿着黑色灯心绒背带长裤,我奇怪他在那么毒的阳光下为什么不热。也没有大人在他身边。他大概只有四、五岁。头发黑亮,湿漉漉地粘在头上。他在捉一只蝴蝶。一开始他是从右边跑进窗里我的视野的,由他跑的方向我才发现一只白蝴蝶正飞向左边的花草上停下。起初他站在那棵花的右边,准备伸手去捉,但他够不着,不是高度够不着,是长度,于是,他很聪明,慢慢转向左边时知道蹑着手脚,那小脑袋缩在肩膀里一抖一抖的样子真是可爱,……转到差不多离蝴蝶够近的地方,他还停了一会,似乎在屏着气,并不急着猛扑过去,小小的他的耐心和勇气当然还有是智慧和冷静委实令我佩服,我甚至不能不怀疑我小时候是否有这样聪明。尽管我曾经多次反感这样的对比和这种对比结果:简单地说,我并不相信这种进化论。然后,他踮起脚尖,颤巍巍地,慢慢地向蝴蝶伸出右手,……到底蝴蝶还是比人聪明,尽管这是一个在我看来非常聪明的小孩,它飞起来了。小男孩的手停在那里,没有缩回,脚后跟在它飞的一瞬间放下来,但手一直伸着,头转过来看蝴蝶飞的方向。它飞出了玻璃窗外。
我转回头,很惊奇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更让我惊奇的是,伟驰叔叔已经睡着了,他平躺着,但眼睛闭着,一只手,是右手放在胸前,胸脯起伏均匀,左手,也就是靠近我的这只手顺着他的身体放在躺椅上。而且他也没发出我想象中该有的鼾声,哪怕是轻鼾。他就无声无息地呼吸着。我朝景雪峰歪了一下头,睁大了眼朝他发出询问的眼神,朝他看时突然发现光线一下子暗下来,完全是傍晚时的暗,被东墙挡着的他更是一片模糊,盯了两秒才发现他也朝我伸了一下头,似乎表明他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我又歪过头环视身边,因为我突然想起之前伟驰叔叔曾经叫过三杯橙汁,幽暗的室内却看不见任何杯子的高光。甚至门边那个小魏也不见了,我倒是有点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