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猜
李霞走后,罗中就埋头准备徒步旅行的事。
他一边准备旅行中的必备品,一边开始体能训练。要买的东西真不少,包括针线,药品,还有生活日用品,毛巾和牙刷之类的东西。还有一根箫,那是他到哪儿都带在身边的宝贝。李霞喜欢管弦乐,李霞开始送给他吹着玩。后来,罗中渐渐也喜欢那声音,所以,他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吹一支调子出来。李霞喜欢听音乐,一有音乐响起,她就特别安静,她静静聆听的时候,像只可爱小猫不狗一样,把身体倦缩起来,那样子像在打盹,又像痴迷到了入神。
李霞走了,她嫁给了一个华裔。李霞等了罗中三年,罗中还是没离成婚。这三年中事情到出了不少,罗中的父亲因为儿子要离婚,从小当成掌上明珠的儿子,却被父亲给打了一个耳光。母亲从此一病不起,直到半年前,离开了罗中,离开了罗中的父亲。
罗中在失去母亲后,就觉得更加孤单了。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就像一缕阳光无声无息地照在他的身上一样。他吃完晚饭后,母亲收拾完厨房,就会泡好一杯茶,还准备一包饼干,放在他的书桌前。只有想到母亲,他会情不自禁流下泪来,母亲死后,阳光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女人,为他泡过一杯茶。所以,对于母亲的思念和内疚,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如果说还有谁能了解,那就只有李霞。也因为李霞太了解他,所以李霞也走了,她受不了罗中那凄楚的眼神,那眼神像一把利刃,能把人的怨恨和所有愤懑都削弱,最后只剩下隐隐的痛,痛的脚步直透脊梁上的每一根肋骨。
罗中坐上火车,火车里播放着一首老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三毛的故乡情结,在那缓缓的曲子里流淌了出来。火车上只有罗中在仔细听着这首歌,而且是用心地听。车上的人有忧伤,有兴奋,但大多是平和的。只有罗中,他带着一身的霜气,把自己团团围住,带着一颗冰封的心旅行。犹如三毛的流浪一样,漫无目的。三毛对远方充满了希望和向往,罗中的流浪是因为希望已经熄灭,他是背着一身的无奈而走的。
李霞远嫁他国,为的就是今生今世再也不愿与他见面了。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
罗中抛下了还上幼儿园的孩子,仍然处于孤独愁绪中的父亲,和一个跟他一样处于痛苦中的妻子。
义无反顾地走向他为自己设定的那个高度,他要去挑战生命的极限。他要知道生命之外有些什么?生命存在的价值?许许多多的问题,而那些问题都是他表面的一个借口,事实是他要逃离,逃离自己的失败,他不敢面对失败,就算失败是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当然,也可以说他在勇敢地前行。他要去的地方人烟稀少,前行意味着严寒以及死亡,他要与严寒搏击。他不知道最后是生命输于严寒,还是严寒输于生命。但他知道他要走出去,走出去是积极的,不走出去是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他用自己的方式来抗争,与这个凡尘俗世,与他自己抗争。
生命的意义在无形中超越了一个空间。一扇门就这样紧紧地关闭了。
火车到达新疆后,罗中搭坐大巴去往罗布泊附近的中转站。对他来说,新疆是不造成恐惧的。他只想一个人走进无边的沙漠里。走进了深不见底的罗布泊,这一片茫茫的荒原,深藏着无数未解之迷。神秘的干尸,楼兰的美女。都像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怪兽,等待着他走进去。如果是别人,一定要有担忧,可他是罗中,因为他不愿意走出心所界定的范畴,所以才走进了罗布泊,只有走进了罗布泊,他才开始心安,开始像走向阳光里一样,心平气和。
罗中走进沙漠不是为了搞研究,他在出发前,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走进去,走进沙漠看一看,对其它的不可抗性都没考虑。为什么?他已经不想说什么了,他只想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在这个世界上,他爱的人走了,最爱他的人也走了,自己开始讨厌自己,他想离开自己,走得无踪无迹。
罗中的心态有点儿像个孩子,有点儿任性,有点无所谓。离家的路越长,他越感到轻松和快乐。似乎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在三十五岁以前的罗中。他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乐,有时像得了健忘症一样。于是,在一种幼稚的心态下,他看到的任何平常的举动,都会被深深感动,他让自己超越在生命之上。任何美景都能组成一篇优美的文章。只是,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有一点是肯定的,沙漠里的日子,是非常的寂寞的,但他却没有遭遇到任何危险。在那种漫长的孤独中,还真让他产生出一种小小的期盼,哪怕是见到一颗小树,一只小马,或者在天空里飞过的一只鹰。渐渐地,这里的一切,都使他活得越来越生机盎然。脚步越来越健毅,心中的迷在慢慢解开,思想越来越丰富。他甚至在看到胡扬木时,能闻到一千七百多年前的雾气。
在多彩的江南,他眼中的色彩都已经褪尽。
而在黄沙漫漫的楼兰遗址上,他好像看到了彩纱纷飞的柔美舞姿,好像听到了激烈的鼓声,原来,荒漠上的生命力是这样的强盛。在某一个早晨,他还看到了一场为他一个人展览的海市蜃楼,再也没有一张幕,会这样铺天盖地,只为他罗中一个人,第二次展开在生命的历程中。他拾起了一些好奇,一些疑惑。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些好奇和疑惑,竟能把他从一种无形的绝境中拯救出来。从此,生命的颜色恢复了,而且,他也找到了走出罗布泊的那条古道。
大漠的清贫,印进了他脑海。人们对未来的希望,仅仅是衣食无忧。简单中深藏着哲理,快乐,只为得到一点食物,还有唱了一支美妙的歌。他的痛苦就是这样慢慢淡化的,看到别人的贫困,他的内心的善良开始盟芽,开始升华。文字在他笔下跳了出来,他甚至在某一阶段会忘了对母亲的思念,还有对李霞的恨。
一旦投入到创作中去之后,就是长达二十年之久埋头工作。只要有文字,只要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情,他就会滋滋不倦地钻进去。文字像个亲人,像母亲,更像李霞,终日陪伴着他,不离左右。
因为他看到,每一篇文章的字里行间,都游走着一个不同的灵魂,在向着茫茫苍穹,倾吐心声,而他就是那个忠实的听众。
有一天,他收到了夏蔷的信,信里是她写的散文。
文章通篇都有一种苦涩在里面,文字却非常简单,质朴。看得出,这样的文字是个门外汉编撰的。没有技巧,没有精彩的表现力。但罗中却放不下了,那些文字中有两个字,真挚。他真担心那个远方的生命。似乎一不小心,那个生命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
可他现在明明端着那颗脆弱的心脏。那些字是夏蔷的脉搏,他像大夫一样,搭着她的脉,验证着病人的状态。罗中把完脉便开始担心,那种心态他太清楚了,和他当初跨出家门,走进罗布泊是那么的相似。罗布泊是个死亡之海,罗中能走出来是个奇迹。在今天,罗中面对当时自己的那种想法和举动时,都心有余悸,不得不在内心承认,那是件非常鲁莽的事。
他犹豫了一下之后,拔响了那个信封下方的电话号码。
“喂”一个温柔得像能把世间万物都能轻轻碾碎的声音传过来,那是一个让人害怕的声音。罗中从没怕过什么,在沙漠上有毒蛇,还有狼,甚至时刻面临着死亡。一切都可能对生命造成威胁的东西,都没让他害怕。可这个软绵绵的声音,让他担心,他甚至能吠到,那语气中一顿的犹豫。犹豫的背后,是对生活的绝望。
你好,我是罗中,谢谢你的信任,把你的稿子寄给我。
你好,我、我。夏蔷显然没有想到,罗中会给他来电话。
罗中说你的想像力蛮丰富的,但事实不像你说的那样。
嗯,我知道,文字只是我的一个希望一个寄托而已。
有希望就行,你以后有稿子再寄给我。
夏蔷的声音慢慢有了生机,因为听到罗中说看了她的小说。听到罗中的鼓励后,罗中在电话中听到了两个很短暂的笑声。罗中也笑了,在电话里。那是他由衷的笑。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相同的生命存在,他肯定会格外关注。
夏蔷没有想到罗中会给他打电话,她整整兴奋了好几天。罗中说你多看点名著,看点儿国际上得奖的大片。不用多,只要重复地看,慢慢就能领会其中的奥妙了。
双休日,夏墙从书店里抱回了一大捧的名著回来啃。她是个内向的女人,是那种不想伤害任何生命的女人。这个世界就这样,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单位里,她因为不会奉承,总是被人挤兑。她很委屈,自己那么认真的工作,而且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却还是受人欺负。她不喜欢跟人诉说,也不喜欢在背后搬弄事非。所以,她就把内心的苦闷,演变成文字,写散文成了发泄的好方式。写多了,看看也蛮像样子的,就从报刊上抄了个地址,把文章寄给报社。
他的爱人对于她埋头文字,非常反感。他们俩都无法理解对方,慢慢地,从不理解到隔阂,到最后,两个人有了那种陌生人的感觉。怪谁呢,谁也没错,可两个人又都有错,只是谁也不承认,不妥协。
夏蔷养了一棵兰花,她每个星期都浇两次水,平时搁置在阳台上,开花的时候,她把花抱进屋子,爱人看了漂亮,主动给花浇了两次水。夏蔷说我已经浇过了,多浇水也会死的。平时你不管它,看它开花了,有兴致给它浇点水。不开花,你就任它在阳台上风吹日晒。说这句话时,夏蔷想哭,但她忍住了。
现在,夏蔷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罗中,她的眼前像出现了希望,他们的友谊与日俱增。
最开心的就是能和罗中通电话。罗中在说再见之前,一定会说你多保重。这让夏蔷感觉很温暖。他们的交流,每次都非常欢快,就像一支轻松的小夜曲。只是她有点纳闷,罗中有许多时候,都在潜心搞他的创作,好像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罗中的工作很忙碌,要看许多稿件。他的空余时,还要自己创作一些作品。但近几年来,他热衷于看一些大片名片。
罗中看完《钢琴师》这部灰色电影,心情显得异常沉重。关掉播放器后,那琴声还一直不断在脑海里奏响,比起电影中的钢琴师,他的生活是非常美好的。那些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的日子,一个人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微不足道。战争是可耻的,而那些政治家还在不厌其烦地策划着,他们就像一个个长不大的顽童,在草堆上放火玩。
人到中年,各种想法都已经比较理智了。作为一个作家,他知道要用一个什么样的胸怀,来辩证地看待所有的事情。
有时候,他也幻想有次浪漫的艳遇,可当那些女人款款走来,脸上开始露出甜美的笑容后,他马上就会反胃,马上就会讨厌那些女人。越是漂亮的女人,他越是表现得厌恶。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总是能找到借口离开。后来,周围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能开玩笑的人。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傻傻地吹那支没什么生机的箫。箫是他的心爱之物,而且不许别人碰一下,那个宝贝,整天挂在他的床头。
罗中记得非常清楚,因为他说了一声萧的声音真好听,李霞就拉着他去琴行给他买箫的事。他一路上告诉她,我只是说说而已,我这个年纪了,还能学会吗?
李霞肯定地告诉他,能。
李霞在一大堆的竹子里挑出这支箫,是因为这支箫的声音是所有箫里最透的一支。她说你一定能学会,如果学不会,那它就是一个留念的东西了。罗中当时没在意,以为李霞说说而已。现在她知道李霞的意思了,如果他能和李霞结婚,那就能学会吹箫。如果不能结婚,这是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箫是一个纪念,是李霞跟罗中撒的娇,也是她让罗中永远记得她的一个心机。
罗中曾经在某个晚上,心血来潮地在电话里给夏蔷吹了两个长音。夏蔷一下就猜中了那是箫的声音,这使得罗中心口一紧。他想我这是怎么了,最近老是想吹箫。虽然也不成曲不成调的,但他多多少少在这些年里,已经自己摸索着能连贯地吹几段了。但凡要想到这支箫,都必需是遇上什么特别呕的事。可他现在已经不知道难受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想吹箫。
他喜欢跟李霞提起母亲,和对母亲的留恋。但他不能跟妻子说,妻子对他的父母非常苛刻。老是说别人家的父母给儿子媳妇戒指、耳环、项链什么的,他们家的父母什么也不肯给。有了孩子后,她又苛求起他的工作,他的报酬。罗中看不起那个女人,他一开始以为可以让她有所改变。可那是他对生活的苛求,他们俩个搀着儿子,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走过来了。但母亲知道,罗中希望挣脱这段婚姻。在他遇到了李霞之后,那种期望就越演越烈。
如果说他和李霞要谈婚论嫁的话,应当是李霞这边的难度更加高一点。
阻挡却来自罗中的父亲,他死也不允许儿子离婚。
他不仅把儿子打了,知道儿子听母亲的话,硬逼着罗中的母亲求儿子,不要做出这种丢人的事。老两口软硬兼施,使得罗中硬不下心来。自从罗中一出世,他就受到家族中长辈们的宠爱。罗中的母亲由于结婚几年之后才怀的孩子,所以对孩子钟爱有加,冬天怕他着凉,夏天怕他中暑。因此,罗中与母亲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对于任何事情,罗中都愿意听从两位老人家的安排。
妻子见他动真格的,也不得不陪着小心,不惹他生气了。可罗中还是对她若无其事似的,该吃饭时吃饭,该上班时上班,就是不愿意跟她说一句话。这使她怒火中烧,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在家大吵大闹一番。说二老向着儿子,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也不管管。
罗中的母亲心疼儿子,看着儿子出出进进,不哼一声,怕他被逼出病来。现在这媳妇还尖酸刻薄,不是把他往绝路上推吗。她这一着急,罗中到没事,自己先病倒了。
母亲病倒后,罗中就不敢再跟李霞见面了。李霞千方百计地找他,下班后跑到他工作单位附近,等他从里面走出来。
罗中满腹心事,看见李霞问她:你怎么来了。
李霞说:我不来找你,你就再也不见我了吗?
罗中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说了句:我想过一阵再去见你。
李霞慎重地告诉他:我爱你。
罗中不响,没有任何话能抵制这句话。而且,李霞在此前都只说我喜欢你。要不是在大街上,他真想抱着她大哭一场。
李霞继续告诉他:我不信来世,只求今生,如果今生不能拥有,来世就只能是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
罗中说:我也爱你,我只能恨自己,恨我们相逢不在未嫁前。
李霞说:你现在的婚姻既然没有幸福可言,那你就可以结束它,不管将来多艰难,我会陪着你。你放心,我知道这事不能急,我愿意等,等你慢慢把事情解决掉,然后我再嫁给你。
说出嫁字后,李霞后悔了,因为他看到罗中脸上的变化,非常细微,却明显是不愿意下决心去做这件事。李霞突然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她和罗中的感情,已经不可能再得到升华了,今天是一个顶点。从此以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能是越走越远。
罗中在做出要离婚的决定前,也是破釜沉舟地计划过的。但他没想到父母的攻势那么强劲,弄得他手足无措。坚持也不是,放弃也不是。
父亲严词历令,除非你准备让我躺在地上不起来。要想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在我们罗家是可能的。
离婚事件搁浅,险些要了罗中的命。这个打击他没预料到,他预料的是,妻子会哭闹,会指责,最后还会要许多家产。这些他都可以不要,他只要能和李霞在一起。即使这样打算,现实也不让他如愿。
他就像一个饥饿过了头的人,看见一锅滚烫的汤圆,下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吃了它,却在刚张开嘴巴子的时候,正好有个人把他一撞,把含在嘴里汤圆就那么撞进了他的喉咙里。害得他吐不出来,反而把食道烙得通红,而别人却看不到他的痛。
从那以后,罗中开始对女人过敏。再怎么有修养的人,在他面前,做朋友可以,但不可以表现出想跟他亲昵的样子,那样的话,他就会恐惧,就会冷淡他,最后是再不理那个人。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拒绝与夏蔷谈心,而且他喜欢跟她谈罗布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女人都不喜欢听这些大自然里发生的故事。女人喜欢讲吃穿用,讲先生的地位,家里的钱。
她妻子就是这样的人,每次他回去看看孩子和家里人的时候,她妻子就会说某同学的老公当了局长啦,谁的丈夫做生意做到了国外。
她对罗中说:你呀,就是拿工资的命。
罗中说:是啊,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所以,你也别指望我哪天能发大财。
夏蔷说生命只有一次,她害怕白白来世上一次。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焦虑,自己和尘埃有什么区别。罗中说当然有区别。尘埃是没有思想的,而你是个既聪明而又有思想的女人。
夏蔷告诉罗中,她唯一能给予别人的,或许只是给母亲买一件衣服,陪儿子去理一次发吧。她说她的痛苦是在家里无话可说。她维护着的那个小家,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每天都在痛苦之中,被自己的心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她真想换个自己喜欢的工作,可现在工作是那么难找。
如果烦恼仅是这些小事情,那也不可能使她那样痛苦。她这人心细如发,神经敏感脆弱,伊拉克战争,让她愤怒之余,赚取了她许多的泪水。看着大街上那些穷苦外来工,她会心疼,她能联想到生活所迫。她每天都在为那些挣扎着生活的人而担忧,可她是个普通人,普通得自己也会丢饭碗,自己也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谈到这些,罗中会安慰她:你要坚强一点,至少说我们生活的地方没有灾难,没有战争。
夏蔷说所以她珍惜现在所有可以珍惜的,同时也珍惜着痛苦。她说她羡慕他能去野外走一圈,羡慕他的勇气,还有那经历。
罗中笑笑。那是我用生命作的一个赌。
你赢了?
是生命赢了我。
《罗布泊的风》写的真好。
你读了。
读了,读到了你那颗圣洁的灵魂。
你在恭维我。罗中笑笑,《罗布泊的风》是他的骄傲。
我希望能看到你的新作,能超越《罗布泊的风》。夏蔷感觉到,对于罗中来说,这是一个很难逾越的高度。
罗中说他超越不了了。
那你再去一次罗而泊,找找当年的感觉。
罗中说夏蔷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得生活,必需得工作,也得为儿子的将来考虑。其实,这些也仅是借口而已,现在的罗中,已经有了一个优越的环境,平时又有这样那样的活动,应酬是推了许多,但他已经不能静下心来了。而当年的罗中,是在一种悲情中走进沙漠的,那样的情景,有点儿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什么都抛掷干净后,接受的感染,也都是纯粹的,心灵是自然而纯净的,诗情就达到了那个高度。一切都是契机,就像罗中喜欢上了夏蔷,夏蔷爱慕着罗中一样。
夏蔷和罗中的交流很多,他们淡创作,淡工作。有很多时候,他们都在谈一个话题,那就是寂寞。夏蔷说自己是生活在寂寞的喧闹里的,她说别人总是无法理解,都羡慕我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的身体健康,孩子也快乐地成长着,老公也不赌不嫖,这个世界上什么都让我占全了,可我还是感到无比的寂寞。
同事们喜欢聚会,聚会的内容就是喝酒,你敬我,我敬你,不醉就是看不起人,不喝就是没有交情。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工资涨幅,别人的困难,那是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的,生死有命,祸福在天。
贫困的人应该有政府救济,可我看见许多的事实是,掌握着救济款的人,总有办法让那些东西,与他自己沾上点关系。盗贼行凶,自然有警察挡着。警察也是人,家里人都千叮万嘱地,遇上歹徒闪过去就是了,自有那不要命的人,会挡着他的。她说我从心里看不起这些人。
罗中说这说明你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你是个可爱的人。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同时你也希望别人同样地要求自己,但你要明白,正义加上理智,才是最妥当的解决办法。你对现实生活太挑剔了。其实,现实的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生活有时候,就必需是悠闲一点,散慢一点儿,最后是快乐一点儿。你要看到他们的优点,那种祥和的气氛,宽容地面对生活,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感到痛苦,他们会感到幸福的区别。
每个人心中都有正义和邪恶的较量,勇敢和懦弱斗争。这些明显的性格,都必需在特定的环境中,才会显露出来,并不是谁能一眼穿透的。
嗯,你说的肯定有道理,这里面有我个人的原因。
不要对自己太苛求,希望走出自己圈设的范围,一定要保重身体。
夏蔷嘴里说着谢谢,脑里闪出几个字,我为谁保重?
家里的兰花死了,因为夏蔷没再按时浇水。爱人的生活如旧,每天看一些打打杀杀的港台片、枪战片。
她喜欢静静地看书。她不敢看那么血腥的场面、她讨厌把人的尊严践踏在地上镜头。或者那么苟延残喘地活着,这些都让他有窒息感。
爱人也一样讨厌她不停地看书、买书,他说你这些钱要是买了吃的、穿的那该多好,简直就是乱化钱。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像有些人喜欢赌,每天吃完饭,就拿个小包,找牌友搭子。她也需要朋友,她的朋友都在书里,她清楚书能让她心平气和,让她感激生活。
晚上听了一首钢琴曲,是柴科夫斯基的作品,56号第二乐章。音乐声中,她写了一首小诗。一开始没有名字,后来,就起名为《乐声中想起》。
花瓣雨在风中飘落
你叫我保重
绽放过了
美丽
永远不要回忆
季节在开始孕育
稠密的黄梅天气
果实
粘合的过程是
沉闷中点滴的日子
夏日的鸭子
有点儿挪不开步
懒洋洋,钻一下水面
波光粼粼
眼光被撞疼
香樟是最坚强的
不黄 秋季
不落 冬季
春季凑着百花
长出斑斓的红叶
要不,就剩下黑松
脸,拉着一年一年
表情都藏在沙里
石头缝中
拽着一座山
罗中说你的诗里,散文里都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东西。我一直想抓住这种感觉,可是,老是把握不住。
夏蔷说其实就是我的生活啊。罗中你爱过谁吗?罗中没想到夏蔷会问这个问题。他说我爱过一个人,在十几年前。
那她人呢?
她走了,走得非常遥远,那个距离是,你可以想象有多远,她就有多远。
哦。
那你呢?你有没有爱过?
爱过,只是爱涅悄无声息地跑掉了。我也弄不明白,它明明应该在身边的,可我现在找不到了。
跑了就跑了吧,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的.你认真写作,写作可以支撑着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你要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你会有所收获。
罗中不明白夏蔷怎么会丢失爱,可他明白自己对李霞的爱,一直都埋在心深处。那个地方是不能触及的,淡淡地想一下,也会心酸。
他记得他到达新疆后,别人都阻止他进罗布泊。罗布泊做过无数次核试验后,那里的沙尘暴就像着了魔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在东疆和南疆根本不允许私自进入,那里完全就是一片荒漠,是一片片望不到头的无人区。而且,由于戈壁的地形非常相似,就连老地质队员也会迷路,路上可以看见到处都是车辙,半天也转不出来。弄不好就玩完。
当地人为了警示他,告诉他前几年,这里来过一个老外,在吐鲁番徒步旅行,不知道怎么搞的,半路上水袋不小心碰破之后,水都漏了精光,后来,就渴死在荒漠上了。在戈壁上旅行,一定要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一旦发生意外,只能靠自己,别人根本无法帮得了你,即便想救你,也找不到你。
罗中准备了些水和食物,还是义无反顾走了那片盐碱地,泛着黄色的,寂寞的盐碱地。第一天晚上,罗中就后悔了。因为,罗布泊的风真的比疯子还狂,说起就起,把他的帐篷也撕烂了,撕成了像拖把似的条形状。后来他才知道,进罗布泊必需带棉布帐篷,那才不至于被风撕裂。终于熬到天明,他都没吃任何东西,因为风夹带着黄沙,根本不能睁一下眼睛和嘴巴,嘴巴一张,就有沙子钻进。
他是非常幸运的,第二天就碰上了一队地质考察队员从盐碱地出来。虽然只有一个晚上,但他已经从中悟出了许多的道理。后来,他在新疆其它地方游走。也看到了更多生活在不同地域的不同生命,他们对生命的要求,在罗中来说,那根本不是要求。
至今为止,李霞出国有十二年五个月零7天。
罗中翻开一本自己最都喜欢南朝乐府集,里面有一首《华山畿》,是他最喜欢读的。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这是南朝乐府当时非常盛行的一首诗。诗写得很简单,在南朝乐府中,却是他和夏蔷两个人都一样莫名喜欢的一个作品。也许喜欢的是简单,喜欢的是不煽情里的坚定。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南徐的士子,偶然在华山畿遇到了一位女子,从此相思成疾。书里的说法是“悦之无因,遂感心疾”。结局却是悲剧,士子终于病死,遗言要葬在华山旁,他初见那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车白马,迤逦而行,到得山脚下,突然拉车的牛不肯走了,众人抬眼望去,旁边正是那女子的家。女子出得门来,见了士子的棺木,围着转了一圈,眼里也没有悲伤,没有惊愕,只是很平静地对送葬的人说:等一下。然后,她便回屋,梳洗、沐浴,最后盛装而出,嘴里吟唱着这一阙歌。这时,奇迹出现了,棺木应声而开,那女子纵身而入,不再出来。她与士子相拥而卧,不再说一句话,不多久便没了气息。
读着这首诗,罗中想象着那对相爱的人,微笑着走近。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总算走到一起了。为此,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蔡猜完稿于2005/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