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延辉
关在这间小屋里的其他人都已或轻或重地打起了呼噜,宛林却仍旧大睁着两眼站在北窗前一丝睡意也没有。这些日子天阴得邪乎,夜夜都不见个月牙儿露面。要是有月亮就好了。宛林轻吸一口气又把这口气轻轻叹出去。宛林病得凶煞,一使劲喘气就想咳嗽,一咳嗽就要吐血。宛林得的是干痨病,三十几岁的壮汉子硬是叫这病给折腾惨了。要是有月亮就好了,宛林又轻吸一口气再叹一口气,两只直瞪瞪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亮得吓人。
小黑屋离礼拜寺待不太远,要是有月亮,从北窗口一眼就能望见街里清真大寺的寺顶顶。刚进来那阵子,宛林每晚都要在窗口站许久。尽管寺顶上的青铜月牙早已被上书“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旗所替代,但低下眉目死也不看那杆破旗,只在眼缝缝里紧盯住殿堂隆起的寺顶,嘴角蠕动默默地礼个晚祷,心里边总还是好受一些。回回人一辈子求个啥?就求个敬主爱人。啥叫回回的心性?除了跪主安拉,至死不可弯腰低头屈膝盖。可是到后来他病下了,三十多岁的汉子一病就再也没爬起来,也再没能到北窗口站站。
原捉摸着真就再也挪不到这窗口口哩,宛林使劲支撑着虚弱的双腿,伸出手颤颤地抚摸着窗台,心里一阵酸楚。原捉摸着归真以前真就连大寺也看不上一眼哩。我知道我这病日鬼的实在不轻,也明白这都是两年来流浪奔波风餐露宿心虚体乏再加上关进来以后让那帮狗日的折磨的结果。不过既然为主的口唤下了,我也认了。只是他乡异土见不着阿大和婆姨娃子已经叫人心里刀刀剜似的难受了,再不能对着大寺做个讨白就上路,是实在也合不上眼唦。
幸亏见着院里烧水的范大爷了,宛林放平眼注视着远处的锅炉房。不然,真就无声无息地放倒在这间小黑屋里,又有谁能知道?范大爷真是个好人,我给关进来不几天,就开始偷偷地照料我。他说他是丁爷的老伙计,是丁爷托咐他来照料我的。他说他虽然和我隔教,但他家住礼拜寺街附近,从小就在礼拜寺街上玩耍,清真教门的事儿他也懂点儿。别怕,他说,我原来就在这个机关院里烧水,那几个外来夺权的小造反爷们儿不敢咋着我,他们再革命也得喝水。有事就偷着告诉我,一起想办法。
谢谢您,范大爷。宛林默默地收回眼光,心里边同时疾疾滚过一股暖流。其实有些事就这样。有些事不在隔教不隔教,我在西北也有不少汉族朋友。回汉是两教,理是一个理。从来就有这么个说法。只是今天下午把您吓成那样,想起来真叫我无话可说。
今天下午,宛林突然吐血吐得厉害了,一张干瘦的窄脸给折腾得煞白不成人样。范大爷正巧来送水,把他吓得急得差点摔倒。他急忙先硬给宛林嘴里灌了点水,然后就慌慌张张地奔了前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急急火火地跑回来。我找到他们的头儿了,狗日的好年轻的司令呢,简直还是个孩子。范大爷满脸喜色同时又不无忧虑地盯着宛林说。答应放你了,我唬他说你的病传染,再不放你出去,连他也危险,小子就答应了,答应让你明天出去。别怕,什么也别怕,出去就好了。
我不怕,范大爷。宛林回想起范大爷那副惟恐他不放心的模样,心里又一阵阵感动。倒是您怕了,范大爷,是我把您给吓坏了。对不起,范大爷,让您老那么为我担惊受怕真叫我心里不好受。好在这会儿好多了,就从您透给我那个喜讯儿起我觉得我一下子好多了。从傍黑到现在,血吐得少了,身上也有劲儿了,您看我这不是又站到北窗口口来了吗?
要是有月亮就好了。宛林晃了下身子,重又两眼直勾勾地盯住礼拜寺街的上空。不过没有月亮瞄不见那杆破旗心里倒也清静,反正明天就出去了,就又能见到大寺和街上的老少爷们了。他心里念叨着,眼前立刻跳出那条青石铺就的街道以及临街的门户深深的小院还有那些长相跟他一样高鼻梁凹眼睛的乡老们。
他们都叫我宛乡老。宛林眺望着想象中的那条街,嘴角满足地渗出一丝微笑。街上的人都叫我宛乡老西北宛乡老。内地回回人都习惯相互称道乡老。只有丁爷不这样叫我。丁爷叫我尕林,是我让他这样叫我的。丁爷小时候在西北呆过,知道尕就是小,丁爷叫得挺顺口。可丁爷不知道,我让他这样叫,实在是因为他长得跟我阿大像着哩。您一叫我尕林,我就想起我的阿大。丁爷。
阿大!宛林此刻想起阿大,心头顿时针扎似地一颤。他缓缓拢回笑纹,脸色随之暗淡下来。阿大!他又轻轻呼唤一声,然后感觉到一些热呼呼的东西从针扎处夺路而出。他闭紧眼,屏息静气地感受着,等待着,当那些滚烫的东西在周身漫延、渗透、沸腾,并渐渐化作一股奇异的热热的潮流时,他开始明白这股熟悉和激烈的潮流到底是什么了。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想念阿大想念婆姨娃子想念那土夯的院墙坑头还有那堆在墙角的锨锄镢镰。你从来没像这会儿这样恨不能一步就跨回家去。也许你早该回去了,出来两年多了家里人生死不知也许你早该回去看看了。堂堂一条汉子,为了躲避仇人报复把老阿大和婆姨娃子丢在家里简直丢煞人了。宛林突然觉得自己真傻,何必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走呢?他转身望住门口:我真傻!那门不是明明早就打开了?凭了啥非要等到明起再走呢?这会儿就去礼拜寺街,只要说声我是宛乡老是西北宛乡老,谁不立马开门迎你进去?哪家不会凑些钱给你让你早早回西北哩?唉,我可真是傻透了!在家谁不说你干散利索得很,咋说傻就傻成这日鬼样了。走吧!别等着丁爷明起来接了。走吧走吧!宛林一咬牙一挺身向门口摸去。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感觉到那股热呼呼的东西瞬间涌到了嗓眼眼。
呀!这天是咋着啦?咋这么热这么晒这么灼得人心里身上火烧火燎的?宛林一出小屋门就晕天晕地差点摔倒。他急忙扶住墙闭上眼静静地站住。
等他再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大街上。
街上空无一人,毫无声息。宛林四下打量着,心里好生奇怪。他抬起头看看天,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片云彩,只有一轮好大好圆的太阳热辣辣地悬挂着。他又低下头,楼房、路面还有蔫嘟嘟的树枝树叶,一切都干枯得像要冒出火来。怪 事儿!宛林纳闷地喃喃着,咋就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下没有一丝风,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到处里简直要着起火来?怪 事儿!
咳!宛林猛拍一下后脑瓜突然明白过来,还不是为着月亮没了?你不是好些日子都不见那月亮出来了?对着哩对着哩!清真大寺顶上的月牙让人给砸了,天上的月亮也不知去哪儿了,白天黑夜都是那个火辣辣的太阳在头上直晒着,能不又热又干又着火?唉,没有月亮了!宛林梦一般地朝前走着,脚下扬起的尘土烟样地弥漫在眼前。这世上没有月亮了哩!他出声地嘟哝着。你一直给关在那小屋里,这世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一点都不知道哩。
就跟做梦似的,宛林无声地悠悠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走着。真的,真就跟做梦似的。范大爷还要扶我走哩,要是他这阵子看见我走得这么轻松如意,还不知道会惊成个啥样子哩。他想着,忍不住心里挺乐。只是要一直顶着这个火辣辣的太阳往西北走,怕是要受不住哩。我还是应该先去礼拜寺街,先去见见街上的老少爷们,然后再慢慢往家赶才是哩。
咦?宛林蓦地惊叫一声,站停下来。今天这是咋啦?腿脚咋这么轻巧?咋说到礼拜寺街眨眼就到礼拜寺街了?他站到街口的电线杆下边,仔仔细细地朝街里打量起来。
街里同样也一个人没有,空荡荡的从街这头一下就看到街那头。主啊!宛林又一阵头晕,急忙伸手扶住电线杆。人都去哪儿了?咋也是一个人没有哩?喂——!他用手圈住嘴巴喊。丁爷——!丁爷——!他声嘶力竭地叫喊。但整条街道就像一条晒在沙滩上的死鱼,热腾腾地蒸发着却没有一丝声息。倒是飘扬在大寺顶上的那杆破旗呼啦啦——呼啦啦——在烈日下摇曳得依旧得意,叫人心里更烦躁起火。
主啊,这到底是咋着啦?难道整整一条街的人都给活活晒死干死渴死一个不剩了?宛林双腿一软,一屁股蹾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他永远也忘不了初来这条街和离开这条街时的情景,永远也忘不了这条街给予他的同情和帮助。主啊,襄助我们吧!
宛林是在逃离家乡半年后才来到这个城市的。在这之前,他一直在另外几个城市流浪。他不敢回家,被他砍了一镰刀的那个人一准没死掉,就是那个人死了,其他人也不会轻饶了他。反动阿訇的儿子,不好好劳动改造,反倒向革命造反派行凶报复,罪责难逃呀。
宛林在别的城市一直靠讨饭度日,来到这个城市也是如此。那天他讨饭来到礼拜寺街,正是将近晚饭时分。刚走到街口,他就觉得心里有些不同往日的感觉,一股暖烘烘的气味一下包住了他。开初他不明白这是为的啥?直到偷偷端详了一阵街道两旁的老人们,心里才稍许有了点着落。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们,个个都长得像阿大。虽然不戴白号帽,没留山羊胡儿,但那一只只山梁般的鼻子和一双双熠熠闪光的凹陷的大眼,哪一处都透着回回味儿。不过他仍旧不敢多说话,仍旧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往街里走。直到一个飞檐四出殿堂隆起的清真寺寺顶(当然也有那杆哗啦啦的破旗)蓦地竖起在眼前,他才真正信了这是一条绝对没错的回民街。刹那间,他的血管腾地一下着起火,喉头也相跟着哽住了。
半年多没看见大寺的模样了,他想。这半年多走过的几个城市我都仔细留意过,都没见清真寺的影子。虽然这里的清真寺一准也给砸了占了(看看那杆旗就明白了),但只要有大寺就一准有我的回回兄弟老少爷们,日子一准就会好过一些。宛林想着,心里充满了进家门一般的喜悦。不过你可不能就这么邋里邋遢窝窝囊囊地在这条街上走。他猛地转回身快步向街外奔去。半年多没见大寺了,你得先找个地方洗洗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宛林就来到了礼拜寺街上。昨天黑下里他好不容易找着一个背人的池塘使了使水,今早才自觉着心洁体净无羞无愧。街上走动的人还不多。走动着的人也是匆匆而过,大概去赶早班。以往这阵儿正该是奔晨拜的时辰哩,要是那悠长的叫拜声一下子响起来,这整条街上的人不定会有多欢喜哩。宛林深深叹一口气,然后走到直冲清真寺大殿的一个墙角里默默地礼祷起来。
礼祷过后,宛林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心里就紧张难受开了。虽然他自小懂得散财济贫是回回人的天道五功之一,而且每当家门口进来一个讨饭的或者听到一声“散乜贴”,他总是第一个从阿大手里接过干粮或钱送到讨饭人手里,但这会儿轮到自家头上了,却咋着也觉得不是滋味儿。可从昨天傍黑到现在水米未进,这会儿再不要点吃的,实在难忍哩。咳!天下回回是一家,一家人不会笑话一家人哩。宛林终于狠下心,在一个临街的小院门前轻轻叫出一声:“散个乜贴吧。”
小院里毫无动静。宛林心知自己声音太小,便跨过门槛往里走上几步,又喊了一声。这声喊落下不大会儿,就见北屋门一开,走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家里老父刚归真,实在不能多帮贴,请别怪罪。老汉两眼红肿,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宛林。
宛林没伸手。他默默地听老汉说着,一边从门开处定定地看着里边。他看到屋当中放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具白布覆盖的身体,周围有几个妇女孩子在小声抽泣。咋着打整亡人?他低声问老汉。还能怎么打整?老汉说。清真寺给占了,停放亡人的“水流子”和洗亡人的汤壶也给砸了。还硬逼着火葬。可怜他老人家当了一辈子阿訇打整了多少亡人,轮到他自己……老汉说着,眼泪淌了满脸满腮。
阿訇!宛林想着屋里的老人,心里一沉,又想起远在西北老家的阿大。阿大也是阿訇,阿大岁数也大了,又受了那么多折磨,不知他老人家咋样哩?回回人都孝顺,宛林同情地望着岁数也已不小的老汉想,不能好好打整无常的老人,一辈子心里都不得安宁哩。心里慨叹着,脚下不觉一步一步朝屋里走去。好在我跟阿大学过几天,就让我给亡人站个“者那则”吧。总不能没个人替亡人求主恕饶,让亡人孤孤伶伶冤冤屈屈地上路啊。他想着,一边就在亡人身边举意了。当他念到“啊主啊!求你恕饶现在这里和不在这里的穆斯林。求你恕饶穆民的男的女的活的死的一切罪过。啊主啊!求你叫我们活在伊斯俩目上,死在伊玛尼上”的时候,那老汉一下趴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就从那天开始,礼拜寺街上的人们知道街上来了个西北回回宛乡老。也是从那天开始,礼拜寺街上的婚丧嫁娶事,都要请宛乡老在场主持,当然都是偷偷的。街上的回回对宛林非常敬重,虽然宛林一再强调自己的“尔林”太差!但人们还是恭恭敬敬地把他当阿訇看待。丁爷(就是宛林第一个碰上的老汉)硬把宛林的破行李卷放进了自家的炕头上,后来又千方百计给宛林找了个临时工。宛林打那就在礼拜寺街上住下了。
若不是后来有人告了宛林个逃亡反动阿訇、宣传宗教迷信的罪名,宛林也许至今还在礼拜寺街上住着哩。
“可是主啊,这到底是咋着哩?我才离开这条街一个月,咋满街的人就一个都不在了?主啊,独一无二永活大能的主啊,求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咋回事哩?”宛林趴在街头上呜呜地哭着。在这段时间里,太阳好像更炎热了,天上地下全成了白花花的颜色,一片无情的黄沙从礼拜寺街的那头一径向街这头推展过来,宛林的身子底下也正迅速变成沙漠。当宛林察觉到这一点时,黄沙已经向他的身后又推展出一大片并继续奇异地推展着。主啊!宛林绝望地大叫一声,一头扎在沙漠上再也不说话了。
“可怜的人啊,礼祷吧。为你的兄弟姐妹老人孩子们礼祷吧。我会襄助你的,只有我能襄助你。”突然,一个亲切柔和的声音响在宛林耳边。宛林抬起头,四顾无人,他一怔,随即一个翻身跪了下来。
“你……你就是我的主安拉?”宛林自小就晓知真主是无声无形的,可此刻他一下就在心里确认了这是真主安拉的声音。
“主啊,我的独一无二创造和掌管万物的主啊,求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咋着了?为啥清真大寺顶上的青铜月牙让人给砸了?为啥天上的月亮也没有了?为啥礼拜寺街上的人都给晒死了?为啥白天黑夜都是火辣辣的太阳在蒸烤着再没有一处清凉安适的地处了?主啊,你赐予我们的《古兰经》上说,是你创造了大地上的一切,无论啥事,只要你说有,那事就有了。那就求你再造一个月亮给我们吧。”
“可怜的人啊,这世界万物确实是我创造和掌管着的,假如你不相信,就朝前边看看吧。”亲切柔和的声音日渐宏大,响彻天宇,同时,不远处的沙漠上蓦地涌现出一片绿洲。
“你再看!”一片清清爽爽的细雨立时浇洒在新生的绿洲上。
宛林刚要欢呼跳跃,绿洲和细雨霎时都不见了。四周重新变得荒枯干热。
“现在你信了吧?”
“我信了!我过去相信,现在更信了,至善万能的主啊。”
“可是,尽管如此,我也不会再给你们创造一个月亮了。因为我过去已经给你们创造了一个。只是你们把它丢失了,这要怪你们。你们应该去把它寻回来才是。我告诉你,礼拜寺街上的人并没有被晒死,他们是寻找月亮去了。找到月亮,安宁清静的日子也就回来了。”
“主啊,那么就求你指点我寻找月亮的道路吧。”
“不!没有现成的寻找月亮的道路。如今已有许多人朝许多方向寻找去了,你不是要回西北老家吗?你只须顺着回家的路寻去就是了。我会襄助你的,去吧!”
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使宛林回过头。他的前方呈现出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闪烁起伏的黄沙披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阳光,向可怕的远方无情地伸展开去。
为使月亮重返人间,为使安宁平静的日子重返每个家庭,也为了寻找自己的阿大和婆姨娃子,宛林含着眼泪告别已被沙漠彻底覆盖了的礼拜寺街,踏上了通往西北老家的路途。
哪里还有道路?所有的道路都被黄沙掩埋了,只剩下一片没有声响没有夜晚没有名字惟有沙石、寂寞和痛苦的天地。宛林顶着日夜摆脱不掉的烈日,忍受着双唇出血的干渴,万般难耐的寂静,走啊走啊。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时日,他只是缓慢地、艰难地走着,走在一条无尽头的路上。
终于有一天,他惊喜地看到前面有了人家。仔细地端详过那一幢幢干打垒的土屋和一排排土夯的院墙之后,他更加惊喜了。原来这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自家的村子。村子看上去似乎没有大变化,只是同样烈日高照,人踪全无。宛林钉在原地不眨眼地望着,眼里慢慢噙满了泪水。
两年前我就是从这儿逃出去的。就是从这儿逃上公路截住一辆拖拉机一直跑到城里又从城里爬上一列火车离开家乡的。他抹一把泪,暗想。那天有人捎信给我,让我去看望正被关押在清真寺的阿大。阿大是阿訇,“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灾难就轮上了他。快七十岁的人了,被人踢过来骂过去,游街批斗,最后又给关了起来。听说让我去见阿大时,我正在地里割麦子,顺手把镰刀别在背后就去了清真寺。
要不带那把镰刀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宛林一边往村子里走一边慢慢思忖。不过也说不准,不带那把镰刀兴许就会摸石头抡凳子,或者干脆赤手空拳揍那个狗日的货。那狗日的太没点人性了,我还没走进大寺,就听着阿大不断声地叫喊。等我走进大寺,那狗日的明知我是谁,可还是不紧不慢地用棍子抽打着阿大的腿,嘴里一个劲地咋呼:“你说你除了真主不给任何人下跪,我今天就非让你先给我跪下不可。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
哪个当儿子的能够看得下去。宛林这阵儿想起那天的情景,仍然觉得心要炸开。你当时根本想也没想,扑上去就给了那狗日的一镰刀。你还算有数,没敢用刀刃。可是那狗日的不经打,只一下就给打昏了。那会儿是中午,就这倒霉鬼一个人在看着阿大。你上去摸摸他还有气,回头背上阿大一溜烟回了家。后来经不住阿大催村里人劝婆姨哭娃子叫,你才一跺脚从此离开了家。
不知道阿大后来咋样了?那狗日的醒过来还能饶了阿大?这会儿想起来心里直后悔,可当时只顾自己跑,把阿大扔在家里不管,我算个啥汉子嘛?宛林照着自己的后脑瓜猛捶一拳,打得头昏昏的。等他再睁开眼,已经进了自家的小院。
院子里一切如旧,寂然无声。宛林按住“咚咚”乱跳的心,急切地把眼睛贴到破窗纸上往里看。看着看着,泪便淌了下来。
阿大和娃子都躺在炕上睡觉。婆姨一个人蹲在地上,正从簸箕里往外拣着啥东西,边拣边唱:
白纸上写一颗字来,
黄表上拓着个印来。
有钱了带一匹绸子来,
没钱了带一匹布来。
有心了看一回尕妹来,
没心了辞一回路来。
活着捎一封书信来,
死了是托一个梦来。
歌声悠悠地从破纸处钻出来,钻进宛林滚烫的心里。便宛林陡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在逃出去落脚的第一个城市里。那时他仗着从家里带出的一点干粮和钱,还没撕开脸讨饭哩。有天晚上,他勉强喂饱肚子,靠着路边一根电线杆坐下,就想起阿大和婆姨娃子来。正想着,远处走来一个女人和孩子。不知咋的,宛林越看越像自家的婆姨和娃子,越看越觉得一准是婆姨带着娃子出来寻他哩,就一下站起来迎了上去,把那女人和孩子吓得可不轻。女人和孩子走过去以后,他又退回到电线杆跟前,“嗤溜”坐在了地上。那一会儿他的心和腿软得直打颤,他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可真要去死,他又觉得对不起家里人。他前思后想前思后想,想着想着就像婆姨这会儿这样,轻轻哼起了一首“花儿”:
十八马站三座店,
哪一个店里站哩?
十个指头掐着算,
哪一个日子上见哩?
一卖了鞭子二卖了马,
三卖了梅花镫了。
一想娘老子二想家,
三想了连心的肉了。
走罢凉州走甘州,
嘉峪关靠的是肃州。
挣了些钱了回家走,
心上的尕妹拉(着)走。
也许是情不自禁越唱声越大了,唱完后他听到周围响起一阵噼哩啪啦的响声。睁眼一看,竟然满眼是人,满地是钱。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人们把他当成卖唱的了。
“一想娘老子,二想家,三想了连心的肉了。”这会儿他看着屋里的阿大、婆姨和娃子,再想起那晚的情景,喜悦一下子胀满了整个心胸。他大步走到门前推门。
可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异样的动静。宛林急忙转过身来。
原来天色已经在他身后黑下了。一弯熠熠闪烁的新月正悬挂在群星灿烂的天空,温柔如雨水般撒向大地,平息了烈日和沙漠的炎热干燥,为整个村庄蒙上一层纯净的轻纱。月亮又回来了,宛林心里一阵狂喜,月亮又回来了!宛林忍不住敞开喉咙大声喊叫。
但他发觉这喊叫只是在他心里震响着,喉咙里竟丝毫声音也没有。正奇怪着,他又猛然感到身子一下飘起来,向着刚刚重返人间的新月飞升而去。他禁不住一阵激动。月亮终于又回来了,又回来了!清新安宁的日子也就会回来了!他无限感激地望着月亮,心里不住地喃喃自语。
接下来,新月伸出洁白清凉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头上。
多少天来蒸烤着宛林的灼热一下子消失了。宁静清新圣洁的感觉缓缓流进他的心里,再没有干热,再没有痛苦,天地身心间只是一片纯净。
第二天上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礼拜寺街:西北宛乡老昨天夜里归真了!
消息是老范送来的,他说他一早去给宛林送饭并想一块儿送他回来,却看到宛林直挺挺地躺在小屋的北窗底下。
凡是在家的人都聚到了丁爷家门前。
将近中午时分,丁爷和几位老人站到了门口的台阶上。丁爷宣布:宛林宛乡老是对我们礼拜街有恩有德的人,这次豁出去也要按我们回回的规矩打整安葬他。他一个外乡人,活着不能回家,无常了,说什么也要让他入土得安。不然,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在主面前是有罪愆的。如果有人要告,就告到我丁爷头上来好了!
中午,丁爷带人把宛林从指挥部讨回来抬进了清真寺。清真寺现已改成工厂,大殿让机器给分隔得乱七八糟。好在丁爷上午给厂长交涉之后,工人中午都已回家,机器也不再轰鸣,整个大寺还算安静。
人们全都忘记了吃饭,中午才从单位上回家来的也赶紧来到大寺。专门停放亡人的“水流子”和盛敛亡人的罩匣给造反派砸坏了,几个小伙子很快抬来一块崭新的床板。专门洗亡人的汤瓶也不知给弄哪儿了,一个老人回头就拿来一把新买的水壶。三丈六尺白布买来了,冰片樟脑也买来了。丁爷扫了众人一眼,众人急忙一齐退出寺门,静等为宛林净过身,穿了克番,然后才又齐齐回到寺里,为宛林站“者则那”,诵经求主。
下午两点整,清真寺大门訇然而开,丁爷诵经在前,四个小伙子高抬床板在后,一步一步向街头走去。再往后,全街所有在家的老少爷们、妇女孩子全都低头默跟着,所有人的心都被那床板压得颤颤发疼。
送葬的队伍慢慢走到街头。
一辆汽车静静等着,准备送宛林去以往的回回公墓葬埋。
街头上的交通迅速堵塞,大小车辆无不悄然停在一边,睁大眼注视着这支大胆虔诚的送葬队伍。
宛林的埋体被高举起放上汽车的一刹那,周围一片肃静,只有丁爷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说:“天下的黄土埋天下的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