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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菊花 /吴磊

发布时间:2022-11-26 10:4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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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撸起裤管,卷起一道,又卷了一道,才露出小腿和膝盖头,她觉得舒展了些,象当年在石桥镇的运动场上一样,伸起腿来踢了几下,嘴里默念“一、二、三”,然后便风一样窜了出去。菊花绕着花坛越跑越快,四周黑糊糊的自行车棚、锈红色的铲车,堆成一垛一垛的灰白色的瓷砖变成一片模糊的影子不断被甩向身后。跑到第三圈时,一些人影在办公室走廊上晃来晃去的,菊花知道不少人都在看着呢,便更加卖力,屏住呼吸又绕了一圈,才喘着气停下来,朝那些人影走去。可是她什么都没听到,那些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瞪着她,象看个怪物样。一段短暂的沉寂后,“哈哈哈哈哈”的大笑声象雷声一样滚了过来……

很多年后,这个场景都成为城市留在她脑子里的最深的记忆。当时一个精瘦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站在一块乳白的写着“销售科”字样的木牌下笑得脸涨红了,腰都弯了下去,还用两只手撑着,后来他腾出一只手指着菊花,半天说不出来,最后好象眼泪都出来了,他揩了一下,才说出来,他说,小妮子,你是能跑呀,可咱这儿,你看,场子上这么多货,要的是“能跑”市场的,可不是你这“能跑”的,都怪老王,这个老王,他摇着头,还是忍不住地笑……

老王就是办公室搞招聘的,当时在广场上,风很大,别的单位都撤得差不多了,宣传纸被吹得四处飘动,乌云压得很低,菊花从地上随便捡了一份招聘广告,蹲在一边的台阶上看了很久了,等人都快要撤完,才磨磨蹭蹭来到这个看似和善的中年人面前,中年人手忙脚乱地整理那些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材料,看到女孩,便用手指着另外一沓快要被吹跑的材料,菊花扑过去,一下压住那些纸。等顺得差不多时,风反而小了下来,老王说,我们美达瓷砖厂,要的是能跑的,再招不到能跑的人,就快差不多了。菊花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说,师傅,俺能跑。老王捧着满怀的材料纸,另一只手还要拎袋子,有些顾不过来,菊花便抢过袋子,跟着一路来到了美达瓷砖厂。

这个看似荒谬的误会,让乡下女孩赵菊花认识了济川城里的中年人老王。老王叫王永国,在美达瓷砖厂的办公室。美达瓷砖厂的现状其实不说也清楚,满场子堆积如山的瓷砖最能说明问题,可是现在要招聘人才真的不容易,老王在广场待了一天,都没招到一个合适的。可是临了了还闹了个大笑话,乡下小姑娘羞得直跺脚,眼泪都出来了。下班时,老王夹着公文包骑上自行车,将女孩带出了厂子。女孩一路抽泣,出了厂子便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后来她跳下车,低着头,在那儿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老王有些不知所措,一路走着一路不停地回头看。雨就是这时候下起来了,一下,就刹不住,越下越大,转眼天地变成一片迷雾。老王和赵菊花躲进附近的新华书店。书店没有多少看书的人,他们等得有点冷清,不过,菊花的情绪倒是平静了许多,她蹲在一排言情小说的书架前看得津津有味。王永国打量着这个19岁的女孩。外面还很亮,日光灯已经开了,灯光下,菊花埋头看书的侧影:隔着一个书架,她下巴抵着胸脯,柔软的头发象一排刷子一样遮蔽了半张脸,唯有凸出的俏鼻子,不知什么原因,不停地嗅着,似乎一动一动。这样的形象让老王有些走神……

菊花抬起头时,书店已快要打徉了,她有些不舍地放下书,站起身来,叹口气,撸了把刷子样的头发,看到外面有些黑了,路灯懒洋洋亮着,有些暧昧。出了门,她有些犹豫,老王拉了她一把,她便跳上自行车后座,裹挟着秋夜的凉气钻进熙攘的人流。

穿过城区,路变得有些泥泞,沿着花木公司的围墙走上一段,老王在一家路边包子店停下,买了六只萝卜丝包子,挂在车笼头上,行进了差不多十多分钟,又在一家“种猪场”边上的刀具店买了把小刀,象雕刻用的那种。再往前走一段,然后拐几个弯就到了老王的家。因为离种猪场近,所以老王的家在菊花记忆里便总也脱不开一股猪“骚气”味,不过,不知为何,这气味在记忆里却是另一种滋味。

老王的家是一幢普通的商品房的底层,有七八十平方米,不算太小,却始终给人一种住在地下室的感觉。客厅本来就没窗户,两间卧室窗户也都关着,并且大白天的挂着厚厚的窗帘,是冬天用的那种加绒的,好象不单纯为了遮光,还可以挡风,其实窗子是做了铝合金封闭的,没有什么风会透进来。气味也不好闻,似乎每一样家具都透出一股在梅雨季节才会有的霉味。不过整体上看房间里的物件倒是清爽的,只有那个叫林姨的女人待的房间有些凌乱,大概还是光线的问题,站在门口,只能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人影,趴在窗前的写字台前,一盏台灯下面垫了三四只盒子,使光晕能够扩大范围。林姨好象根本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她趴在那儿,埋着头在专心致志地干着什么手工活。老王说,他老婆是在刻麻将。难怪在霉味里还夹杂着硬塑料的刺鼻气味。菊花被老王带着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老王说,就这样吧。你会喜欢这儿的。

晚饭是在客厅吃的,老王围着围裙在厨房忙乎了一会儿,就端着盘单炒毛豆出来了,粥是中午的米饭加了水,还有一碟萝卜干。他们伏在一张铺了塑料纸的小圆桌上,老王将毛豆倒了一大半在菊花碗里,搛了萝卜丝包子给她,菊花吃得很香,只是不明白炒毛豆为啥会是甜的,她吃得有些怪怪的口味。晚上睡在床上,还在体味着这盘毛豆,其实不光是毛豆,这个家里的味道整个就是怪怪的,直到睡觉前,那个被叫作林姨的女人始终像个机器人一样伏在卧室的写字台前,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在刻麻将,她的丈夫老王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吃饭时,将包子和粥端到她的工作台前,她很快地解决掉了,又是一声不吭地继续她的活计。

菊花躺在一个小房间里,她关了门,打开窗户,有一些风钻进来,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个家似乎有点与世隔绝,不过老王确是个心肠不坏的人,在书店得知她将无处可去时,便答应收留她。她觉得作为一个保姆留在老王家没什么,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保姆,离开石桥村到这个城市两年,她基本上就是在做保姆,只是他们都不象老王。第一个人家男人是灌煤气的,女人在外跑什么传销,平常很少回家。男人显得很无聊,大多时候都粘在菊花跟前,动手动脚,让人不舒服,终于有一次,这个扛煤气的瘦小男人从后面搂住了正在做晚饭的菊花的腰,他手劲不小,勒得死死的不放手,菊花对着敞开的窗户叫了起来,男人搂着她往客厅拽,菊花一扭身将手上的一碗蛋黄全扣在了男人脸上。第二个看起来很有档次的,戴了眼镜,平时拿个照相机,大概是搞艺术的,家里贴了不少照片,都是风景啊,还有人像,。可是有一天搞清洁时,菊花从一哒散落在地的照片里,发现了自己。照片上的自己以各种姿势趴在床上睡觉,身上的内衣在照片里变成了一种道具,让人怀疑在她睡着时,这个戴眼镜的男人对她做过什么,她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注意到她的肩膀和大腿会是这样的。菊花捧着那些照片,气都有些喘不过来,她将照片抽出来,一张一张剪成丝丝,点上火烧成灰黑的焦屑,扔进抽水马桶冲掉,当她逃也似地溜走时,那个马桶里还飘散着黑色的烟气……菊花哭着将这些龌龊事讲给叶桂花听时,叶桂花也陪着愤怒,她依着床帮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些臭男人,遇着我看不阉了他。叶桂花说这话时,嘴角都歪斜起来,象她小时候在庄上跟人吵架一样了。那时的叶桂花就是个厉害角色,凡事不让人,虽说和菊花沾了亲戚,是她舅婶家的侄女,但往来并不勤。可是叶桂花命真是好,有一天,听说进城了,不是进城打工,是嫁到城里,而且嫁的人还是个机关里的科长。叶桂花回娘家时,真的就象个科长夫人了。她从小汽车上下来,跟人打招呼时,抬抬手,笑吟吟的,象换了个人。真的是城里人哩。菊花真有些看不惯的,她觉得叶桂花真会做戏,其实庄上人都知道,她是去做人家填房的,那个快四十岁的男人,样貌还算清爽,不过毕竟是刚死了老婆的,怎么看都有些诲气。城里人也真是不闲空呀,一刻都熬不住,前面的刚去了,后面就又补上了。不过叶桂花的生活真的很悠闲呀,她住的房子也让人羡慕,是单门独院的两层小楼,乡下也有人住的小楼,可那是面子好看,里子丑怪呀,屋子里空空荡荡,象田野的空地,哪象桂花家,感觉和电视上的有钱人一个样子,实在无聊还养了只狗,也不是乡下的那种黄狗或者土黑狗,是长毛油光发亮,会缠着人甩娇的宠物。菊花在叶桂花家住过一段时间,做做家务活,其实也没啥,比起乡下的活计,都不象个活计。菊花觉得,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干活,就是干死都舒服。叶桂花照料她的宠物,比人还要上心,小狗冼头用的是电视上天天播的什么“飞丝”,吃的骨头是专门在“荷花池”叫人剁的。天冷了,还会到宠物商店选购一些狗背心,狗毛衣。那小畜牲穿着花衣服摇头摆尾的样子真让人生气。菊花有时想,自己的命大概都比不上一条狗啊。她忍不住叹气时,叶桂花就会说,菊花妮呀,啥时候姐帮你物色个城里男人吧,到时候,你也养只小狗,不过要公的,和我家花花配对,到时就不无聊了。

有一天,叶桂花真的介绍了一个男人给菊花。据说男人还年轻,老子就是叶桂花老公单位上的什么头儿。只是那次相亲真的象一场噩梦。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呀,难看不说,简直有些恐怖,象表姐家录相片里的鬼一样,表姐居然还问她什么意见。菊花感觉不是相亲的问题,原来自己在表姐眼里根本就是狗屎不如。当天晚上,菊花就顺了东西,第二天,招呼没打,就离开了。她在外面转了三天,象流浪一样,三天后,她遇到了这个老王,如果不是老王,菊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去哪里。她盖着老王为她换的新被褥,在这个清爽的小屋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菊花发现外面已经大亮了,厨房里传来老王的咳嗽声,屋子里依然很暗,那个叫林姨的女人已经趴在那儿了,她的背影象座雕塑与写字台连在一起。桌子上放着刚买的萝卜丝包子,老王端出来的仍然是单炒毛豆,粥是新烧的,老王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喝粥,菊花搛了一颗毛豆,果真还是甜的,一切都与昨晚一样,在这个阴暗的家里,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菊花喝着粥,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她睡到半夜时,感觉门动了一下,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慢慢挪到她的床头,那个黑影靠近她然后俯下身子,一双灯笼一样的眼睛亮闪闪地照在她的额头……她吓得紧闭双眼,过了好一阵子,才敢睁开,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门也象睡觉前一样关着,看不出有人进来的痕迹。一夜都被这个梦缠着,迷迷糊糊的,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

吃了早饭,老王也不要菊花刷碗,拉着她上济川商城去了。他们转了一上午,都没有买到衣服。老王带着她一家一家地跑,到了一家往货架上扫一眼,很快就再换另一家,偶尔到一家,老王会从方便袋里拿出一件米黄色的女式风衣,好象对比一下,摇摇头,又赶往下一家。他们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叫“经典回顾”的女装店时停了下来,这回老王很满意地看到了和他包里一模一样的衣服,价格都不问一下,直接就买走了,同时买走的还有一条有些过时的“灯芯绒”女式九分裤和一双风格没有什么变化的白色运动鞋。老王似乎很兴奋,车子骑得飞快,到家时已经气喘吁吁。他喘着粗气将菊花拉到他的卧室,对着一面镜子让她赶紧换上刚买来的衣裤和鞋子。菊花为难地看了一眼正期待地看着她的老王,老王这才猛然醒悟似的,退到外面。菊花看着面前的衣物,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想就是穿穿也没什么害处的。便三下五除二地换上了。在镜子前转了几圈,感觉有些怪怪的,仿佛不是自己,具体什么感觉,一时也说不清楚。她正犹豫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时,突然镜子里多了一张脸,这张脸上长着一双昨晚梦境里出现的那个灯笼一样的眼睛。她吓得轻叫一声“啊”地回过头:是那个叫林姨的女人。

别怕,是我,孩子。林姨平静而温和地对她点头。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一双手瘦而有力,轻轻地触摸了一下菊花的脸,指头和掌心的地方结了厚厚的茧,划过脸庞象被一张粗糙的纱纸轻轻打磨了一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菊花,象对待她的麻将一样专心。菊花正想说些什么,那个叫林姨的女人搂着她的肩膀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卧室,她说,孩子,你最近又胖子,过来称称体重吧。说着从床底拖出一个电子秤来,菊花站上去,电子秤跳了几下,数字稳定下来:58.5公斤。我说吧,真的胖了呀。林姨拉着她坐在她的写字台前,突然俯下身子蹲在菊花跟前,用手不停地揉搓她的双腿,你看看,就知道吃甜食,下次不准吃甜毛豆,面食也不许多吃,都是叫王永国惯的,这样子,还怎样跑步呢?

菊花有些骇怕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叫林姨的女人双手经过之处,让她感觉冷嗖嗖的,还有点发麻的感觉。她让了几下,林姨有些不高兴了,眉眼立刻耷拉下来,孩子啊,你还是不听我的话,你从来就不听我的,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呀……

菊花挣了几下,终于躲避开来,那个叫林姨的女人一下尖叫了起来,啊啊啊,仿佛不受控制,脸上的五官变了形状,眼睛瞪得溜圆,嘴唇不停地哆嗦,却什么都发不出来了。她冲向角落里的菊花,眼看菊花要被她抓住,这时老王冲了过来,象一堵墙壁挡在了两个女人之间。女人看到老王似乎一下清醒过来,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暗淡的表情,她慢腾腾地挪到写字台前,坐下,拧亮台灯,抓起刻刀,一笔一划地刻起来。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刚才喧闹的女人又变成了一尊雕塑。老王拉着菊花的手,来到她的房间,想说什么,张了几下嘴,却没有说出来。他蹲下身子,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皮箱,上面有一层灰,被轻轻一吹,飞扬起来,老王用手掌在上面擦了又擦,然后打开,那里面包括一个女孩的全部,照片(包括在体校的同学合影),言情小说,运动会的奖牌,还有几件米黄色的衣服,灯芯绒的九分裤,白色运动鞋,呈现在菊花面前,菊花惊讶地发现,自己和那个照片上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还有,老王又俯下身子将另一只箱子从床下拖出来,打开,,里面是堆在一起的麻将盒,他又打开麻将盒,捏住一枚麻将,凑到菊花眼前,菊花看到,那上面没有“筒,条,花”,也没有“东西南北中”,那上面是一个奔跑的女孩,每个麻将上都是不同的姿势,女孩子的图像边都刻着各种颜色的菊花:白的、粉红、雪青、玫红、紫红、黑红、黄、棕色、淡绿……

老王打开所有的盒子,将麻将全都平铺在床上,他站起身,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再吐出来,烟雾在小小的房间盘恒许久,等那些烟雾消散得差不多了,才听到老王的声音,象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他说,这是我女儿,她出车祸,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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