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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之音 /何玉茹

发布时间:2022-11-26 09:4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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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给顾一红准备的早餐是一杯牛奶、两个鸡蛋。

牛奶是热的,鸡蛋是热的,天也是热的。

顾一红看着它们,脸上的汗先冒了出来。但她没有反抗,拿起烫手的鸡蛋,顺从地剥着皮。她已经习惯了对母亲的顺从了。

母亲看着顾一红剥鸡蛋。

顾一红的手在鸡蛋上,眼睛却在杯子上,蛋皮半天才剥下来一点点。

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从顾一红的手里夺下鸡蛋,自个儿噼里啪啦地剥起来。

母亲做什么都是性急的,她最看不得心在东墙上,手却跑到西墙上去了,可是她唯一的孩子顾一红,永远就是这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顾一红吃着母亲剥的鸡蛋,脸上平平静静的,既没有感激,也没有自责,更没有恼怒。母亲指了顾一红说,你呀,跟多多一个样,没囊没气,没心没肺啊!

多多是只漂亮的京叭狗,短腿、长毛,雪白的颜色,一双孩子似的大眼睛。跟它说话时,它的脑袋会歪起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你,用心在听的样子。

总是母亲来照管多多,有时母亲的巴掌打在多多身上,多多不反抗,也不跑远,只瞪了大眼睛看母亲。这时母亲就说,没囊没气的东西,哪怕你咬我一口呢。

母亲照管多多的吃饭,照管多多的洗澡,吃完饭洗完澡,多多就跑到父亲身边去了。

母亲和顾一红都知道多多为什么要找父亲,父亲那双大手,经常在多多的身上划来划去,凡这时候,多多总是将四脚伸直,肚皮贴在地上,动也不动,陶醉了似的。要说,划拉几下有什么难的,可是母亲和顾一红就是不去划拉,母亲是没有耐心,顾一红则是由于忌妒,她想,那双大手落在她身上的时候总是疼痛的,在父亲眼里,她还不如一个多多呢。

母亲和父亲对待顾一红,通常是一个用嘴,一个用手,母亲嘴里的话激烈起来时,父亲的手就跟上去了,父亲和母亲就像雷电一样配合默契。雷电来临时,顾一红的心会猛地抽搐一下子,抽搐过后,顾一红就不去管它了,就只去管自个儿的脸了,她能让自个儿的脸变得就像没听到母亲的责骂没挨到父亲的巴掌一样。

母亲和父亲从不知道顾一红内心的抽搐,他们还以为顾一红真的是没事人儿一样呢。愈是这样,顾一红就愈不让他们知道,她平平静静地吃下两个鸡蛋,喝下一杯牛奶,便到仓房里推自行车去了。她在村办工厂里上班,村办工厂有很稳定的收入,她没有理由违背父母的意愿到城里去,尽管到城里她做梦都想呢。在她的眼里,稳定的收入算个狗屁,但她若是把这话说出来,会把母亲气疯的,母亲生起气来,手哆嗦腿也哆嗦,眼睛红得就像要杀人一样。父亲配合母亲,顾一红总觉得是被母亲这样子吓的。母亲这样子顾一红也怕,但她和父亲不一样,她的办法是和母亲形成强烈的对比,母亲愈是生气,她就愈是平静,她把真话藏在心里,任凭母亲把她骂成个没心没肺的人,要是有心有肺,她怕是一天都难活下去呢。

顾一红推出自行车,没出院儿就骑了上去。

母亲便在后面嚷,下来下来,该急的时候不急,不该急的时候瞎急,屁股大个院儿,就差这两步啊?

顾一红只好跳下了车子。她并不急于上班,但一推车子就想骑上去,对离开这个家,一刻也等不得似的。

刚要走,就听母亲又喊,回来回来,不穿衣服就上班啊?

顾一红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看什么,回屋穿衣服去啊!

顾一红穿了件大红的背带背心,她说,这不穿了吗?

母亲说,这叫穿吗,袒胸露背的?

顾一红说,这么穿的人多了。

母亲说,别人穿我不管,你穿就不行,我的闺女不能光膀子去上班!

这叫光膀子吗?天啊!顾一红脸上的汗一下冒了出来,后背的汗也沾湿了衣裳。但她习惯地保持着平静,不说话,也不行动。

这样子恰是母亲最反感的,母亲忽然抬高了嗓门说,你穿不穿?顾一红你穿不穿?不穿我今儿就撞死在你跟前了!

母亲话来得突然,让顾一红没一点防备,她看见母亲的脸变了形,眼睛一点一点地红起来,手和腿也开始哆嗦起来了。

顾一红没有任何选择,回屋换了件半袖衬衫,在母亲的注视下推车走出了院子。

门外是一条宽敞的胡同,胡同里不见一个人影,顾一红抬起车子,狠狠地摔了几下,要上车时,发现多多跟在车后,呼哧呼哧的,她便将腿变了方向,朝了多多踢去。在多多的尖叫声中,顾一红骑车就跑,她知道这一脚是太恶劣了,但自个儿都不知怎么踢过去的,不踢就过不去了似的。

顾一红没想到,刚出胡同口,车子就被一个人拦下了。

这人脑袋光光的,眼睛大大的,穿一件肥大的半袖体恤,一条半长的牛仔裤,裤下是一双厚重的蓝白相间的旅游鞋,鞋的上方,露出了一截白袜。

一看,顾一红就傻了,她不管不顾地还要骑下去,这人却紧紧攥了车把,两条腿夹了车轱辘,车子动都不能动了。

顾一红说,你想干什么?

想看看你。

顾一红说,不是说好了不见面了?

不行,我做不到。

顾一红说,你就不怕我爸我妈吗?

你爸你妈大不了骂我几句,为了你,我苏小武还怕他们骂几句吗?

这时,街上有来往的人,停下来看着他们。

顾一红说,你把手放开。

你下来我就放开。

顾一红看看左右的人,跳下来把车交给苏小武,说,边走边说吧。

苏小武问,上哪儿?

顾一红说,厂里。

苏小武说,你去厂里我不是白来了?

顾一红说,那你还想干什么?

苏小武便不再吱声,骑上车,脚上用足了力气,车子立刻被他骑得飞起来了。

几只母鸡吓得扑棱棱四散逃开,一条被惊吓的黄狗不服气似的,紧追在车后汪汪直叫,几个在街心闲聊的女人慌慌地躲闪着。女人们都认识顾一红,却不认识苏小武,她们说,好好的一个闺女,怎么跟这种人搅在一起?苏小武的打扮,一定是让她们想起了70年代的坏孩子,那些孩子一律穿白色的运动鞋,名字叫个什么白鞋队呢。

顾一红坐在车后,想起苏小武头一回来找她,母亲问他是谁,他说是平平的表哥,母亲问平平是谁,他说平平是顾一红的同学,母亲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说,这样的衣服,这样的脑袋,你妈就让你出门吗?顾一红后来劝苏小武换一种打扮,苏小武就反问顾一红,你喜欢不喜欢?顾一红说,我喜欢不喜欢是小事,我爸我妈不喜欢呢。苏小武说,我找的是你,又不是你爸你妈。苏小武就是这样地固执。父母得知苏小武是一个没工作的城里人时,越发反对顾一红和他的来往,父亲说,没有工作,他拿什么来养活你呢?顾一红说,不过交个朋友,哪就说得上养活不养活的?父亲说,不说养活,交的什么朋友!顾一红只好又劝苏小武找个工作,苏小武却又反问顾一红,你是喜欢我的人呢,还是喜欢我的工作?顾一红是对父亲无言以对,对苏小武也无言以对,她想,他们谁都是真理在握的样子,可她的真理在哪里呢?

顾一红第一次在兰兰家见到苏小武,是又新奇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他的光脑袋,他的肥衣肥裤,他随口溜出的一句流行歌曲,他随手做出的一个街舞动作,都让她看也看不够。后来,苏小武约顾一红到城里去玩儿,顾一红又看到了一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男孩的如鱼得水般的从容,特别是,他那么熟悉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他可以带了她,躲过每一个交通警,在胡同、小巷里鱼一样地穿行。穿行的时候,她觉得他就像这城市的主人一样。一个城市的主人,还用想工作不工作的事么!后来,这些话被母亲逼问出来时,顾一红自个儿没觉得什么,母亲却哭天抹泪地说,傻啊,穿街过巷算什么本事,傻透了啊你!

现在,他们已经穿过了两条街道,再往前是一所小学校,小学校往前是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再往前,便是顾一红所在的工厂了。

愈走近小学校,去上学的孩子就愈多起来,到了学校门口,路都被孩子们堵死了,苏小武和顾一红只好跳下车,等孩子们让出路来。

孩子们有好奇的,朝苏小武不住地打量着,有的还伸出胳膊向苏小武打着街舞式的招呼。苏小武笑笑,也立刻伸胳膊抬腿的,向那孩子做出了反应。这一来,更多的孩子注意起苏小武来,也不知哪个孩子喊了一声,跳一段给我们看看吧!其他孩子便也跟了喊起来,跳一段,跳一段吧!

顾一红看着苏小武。

苏小武说,看什么,我就是不会跳,也高兴他们这么喊。

顾一红想起自个儿当初,一点没想过苏小武不会跳街舞,更没想过苏小武只会一个伸胳膊抬腿的动作。她说,那时候,我就像这些小学生一样。

苏小武说,不要拿你跟这些小学生比,小学生可没你身上的俗气。

顾一红说,我是俗,是嫌你没工作,是嫌你没房子,是嫌你不会做一件养活自个儿的事,是嫌你连自个儿唯一喜欢的一件事都做不来。

苏小武的脸一下子阴暗下来,他推了车子,从孩子们中间横冲直撞地冲了出去。孩子们慌乱地躲闪着。

顾一红远远地走在后面。一个女孩拒绝一个男孩,那些当然完全可以成为原因,但那决不会是她顾一红的原因。她不是嫌他不能,她也许是嫌他太能呢!由于父母的反对,她提出不再与他见面时,他竟当即砍了他的手指头,若不是及时到医院救治,那指头就要残废了呢。她把这事说给厂里的女伴们时,女伴们竟还羡慕极了,她们说,一个肯为你砍指头的男人,如今上哪儿去找啊!但顾一红一回想起苏小武砍指头时的表情,就觉得和生气时的母亲是太相像了,一样的红红的眼睛,一样的变了形的脸……她甚至有些后怕地想,幸亏他砍了他的手指头,不然,她不是又要和一个母亲一样的人在一起了么!

再往前走,就是大片的玉米地了。玉米长得已有一人多高了,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就像雨点落在玉米叶子上一样。

苏小武停了车等在前面,他低了脑袋,背对了顾一红,就像是一个少了脑袋的人。

顾一红看着他,莫名地有些惊怕,但还是平静着自个儿走上前去,坐在了他的身后。车子骑动了,她听到苏小武说,我发现你跟从前真是不一样了,我不明白,你怎么说不一样就不一样了?

顾一红说,能不能骑快点,我要迟到了。

苏小武没吱声,也没骑快。

顾一红说,迟到了要挨骂,还要扣奖金。

苏小武还是不吱声,还是不骑快。

顾一红说,苏小武,你听见没有啊?

苏小武开口说,你还没答我话呢,怎么说不一样就不一样了?

顾一红说,这要问你自己。

这时,苏小武忽然将腰弯了下去,车子眼见着就快起来了。

一棵一棵的玉米向顾一红的身后闪过去。已经看得见玉米地的那头儿了,玉米地过去,就是工厂的围墙,围墙过去,就是工厂的大门口了。

顾一红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但苏小武没有慢下来,反而骑得更快了。

顾一红喊,停下,停下啊!

苏小武不理她,车子骑得嗖嗖的,顾一红都能听到耳边的风声了。

玉米地过去了,围墙过去了,厂门口也过去了。

顾一红开始用拳头捶打着苏小武的后背。

苏小武说,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停下来!

顾一红说,你说!

苏小武说,跟我到城里去!

顾一红说,不可能!

苏小武说,只一天!

顾一红说,不可能!

苏小武说,最后一次,最后的告别,只要你答应我,我发誓再不会来找你了!

顾一红仍然说,不可能!

前面不远处,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苏小武说,你要不答应,我今儿就撞死在你的面前!

又是撞死,跟母亲的话一模一样。顾一红发现,苏小武和母亲永远是非此即彼,不给别人也不给自个儿留半点的余地,她想,比较撞死,她也许只能选择“最后的告别”了,妈的,这最后的告别!

顾一红终于答应了苏小武。她拿出手机,给车间主任打了请假的电话,她说,一个朋友病了,我要送他到医院去。


在最初的恼怒过去之后,顾一红决定用自己平静的力量,来和苏小武做一次真正的分手,她叮嘱自己,要服从,要坚持,要有最大的耐心。

按苏小武的提议,他们先去了中心广场,中心广场的一棵柳树下,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们坐在那条曾经坐过的长椅上,眼睛看了地上,半天也没找出要说的话来。前面不远的地方,是曾让他们欢呼雀跃过的音乐喷泉。那天,苏小武拉了顾一红在水的森林里兴奋地跑来跑去,两人都淋得落汤鸡一样,却谁也不肯从里面跑出来。他们最怕的是音乐停止的一刻,那时,“森林”没有了,旋律没有了,只剩了一个乏味的世界,就如同一下子从天上掉在了地上。现在,音乐依然响着,水的森林依然存在,但在顾一红的感觉里,她和苏小武已经定格在音乐停止的一刻了,且是一个永远的定格,她想,他们再不可能从地上回到天上去了。

在两人的沉默中,顾一红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打开一听,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张口就问,你跟谁在一起?顾一红说,跟一个同学。母亲说,哪个同学?顾一红迟疑了一下,母亲忽然抬高声音说,你还骗我,你们把村里搞得鸡飞狗跳的,还骗我,你要把你妈气死啊!顾一红不由得就将手机合住了,她想她不能在这时候听到母亲的声音,有一个苏小武就够了。

手机又响起来,是一首欢快的华尔兹,顾一红害怕似的将手机放进了包里。

苏小武一直看着顾一红,脸上似露出了一丝喜色,他说,不想接,就关掉算了。

顾一红没理他,继续看着不远处的音乐喷泉,喷泉四周围满了观看的人们,人们不停地发出惊叹之声,从人们的夹缝里,仍可看到几个忘情的被淋成了落汤鸡的人。

华尔兹依然顽强地欢快着,可给顾一红的感觉却有些恐怖。

苏小武也随了顾一红的目光望着喷泉,他说,关掉吧,你不想我们安安静静地呆一天吗?

安静,顾一红想,你们谁又给过我安静呢?

手机的声音,苏小武的声音,就仿佛合成了一种刺耳的喧嚣,顾一红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伸进包里,关掉了手机。

苏小武更添了几分喜色,他说,谢谢你红红。

顾一红说,苏小武,你真的说话算话吗?

苏小武说,你指什么?

顾一红说,最后一次。

苏小武说,当然。

顾一红说,那就走吧。

苏小武问,去哪儿?

顾一红有些茫然地看了远方,说,随便吧。

不知为什么,顾一红总觉得母亲会追到城里来的,呆在任何地方都可能被母亲追到,当她一跃坐向后座时,不禁有一种仓皇出逃的感觉,她便朝了身前的苏小武说,转胡同吧,你不是熟悉所有的胡同吗?

离中心广场最近的一条胡同叫金马胡同。名字叫得堂皇,胡同却已十分老旧了,水泥地面坑坑洼洼的,两边的砖墙碱出了砖粉,墙上隔不远就有一个大大的“拆”字。一家一户的门紧闭着,门面脏兮兮的,就像一个人的脸上挂满了灰尘。顾一红和苏小武便行走在这老旧之中,车子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身体随了车子的起伏而起伏着。

苏小武说,市中心的胡同都要拆掉的,再不来逛,你可就逛不到了。

顾一红嗯了一声。

苏小武问顾一红,还记得这条胡同吗?

顾一红又嗯了一声。她眼前闪现着的,其实是母亲气急败坏的表情。

苏小武说,那回你的鞋子掉了,一群小孩子抢了就跑,就在前面,那个黑铁门的前面。

顾一红记起来,那时苏小武追上那群孩子,用鞋子敲着他们的脑袋,还抓住一个没来得及逃走的,将他拖到黑铁门里,一下将门关上,吓得那孩子哇哇大哭。要不是顾一红坚持将门打开,苏小武还要找来一条绳子把门栓拴起来呢。

苏小武说,我最不能容忍有人对你不好了。

顾一红没有答话,那回事后她已经说过对苏小武不满的话了,现在她不想再说,对苏小武的这种表白,她也再无法感动起来了。

黑铁门很快地就出现在两人面前了,苏小武一只脚支在地上,将车停了下来。顾一红看到,铁门紧闭着,门上一把大锁,锁头都有些生锈了。

苏小武说,那时要有一把锁就好了,叫那小子尝尝做坏事的后果。

顾一红仍没答话,心里的反感却忽然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她想,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看来他是一点不记得了。她不由得从车上跳了下来。

苏小武自是不允许她的跳,他将自行车挡在顾一红面前,等待顾一红坐上去。顾一红却执拗地绕过了他。苏小武赶上去再挡再等,顾一红就再次绕过他。

这样反复了几遍,顾一红终于没拗过苏小武。她坐上去,听到身前的苏小武说,你呀,你是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一讲道理就要吃亏,我做人的原则,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吃亏。

顾一红还是第一次听苏小武讲他的做人原则,她不禁有些吃惊,她说,他们还是孩子。

苏小武说,孩子才该教训呢。

顾一红说,你不吃亏,别人可就要吃亏了。

苏小武说,当然都不吃亏最好,实在做不到,也只能把亏给别人了。

顾一红说,那我就明白了。

苏小武说,明白什么?

顾一红说,明白你为什么去村里找我了。

苏小武说,天地良心,唯有在对你的事上,我才是不怕吃亏的!

顾一红不再说什么,苏小武也不好再做什么争辩,但都觉出,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随了回顾往事变得亲近,反而更有些疏远了。

这时,大半个胡同已经过去了,再往前走,左边出现了一条更窄的胡同,苏小武停在胡同口上问顾一红,是向左还是向前?顾一红看看前面,是另一条热闹的大街,街上有数不清的行人、车辆,顾一红便说,向左吧。

这胡同的地面稍好了些,也有了些生气,不时会看到哪个人站在自家门口,悠闲地看着过往的行人。透过门口,还隐约可见院儿里晾晒的衣服。顾一红记起这胡同他们也来过的,那是一天晚上,胡同里的路灯隔得很远,在路灯照不见的一个暗处,苏小武第一次拥抱了她。

显然,苏小武也是记得的,他甚至准确地记得那个暗处就在前面那堵最高的砖墙与一堵最矮的砖墙的交接处。他骑到那交接处时,用一只手指了说,看,我们呆过的地方。

顾一红的心跳还是止不住地加快了。那天晚上是美好的,美好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她觉得,母亲和苏小武,只要有一方心平气和一点,美好也许就不会被破坏。对,心平气和,她是太需要心平气和了,她是太厌恶要死要活了!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莫名其妙地打了她,她不甘心地哇哇大哭,忽然走来一个她不认识的和蔼可亲的女人,这女人对她说,别哭了孩子,哭多了会变丑的呀。她便立刻把哭止住了。她倒不是害怕变丑,而是格外被这女人平静、亲切的声音打动了,在她自个儿的家里,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声音呢。至今,她仍能记得那声音给她带来的奇妙的感觉,就仿佛一种天外之音,把一整个村子都变得温和、明亮了许多。

车子没有停下来,苏小武大约是害怕她再次跳下车吧?但车子骑过的一瞬,顾一红还是注意到,那交接处大大小小的有几片湿地。她想,那不仅是美好的记忆的地方,还是随便小便的地方。

这时,她听到苏小武说,红红,你为了和我在一起,宁愿这么一条一条地串胡同,说明了什么呢?

顾一红说,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苏小武说,要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你就会盼着见到你父母,见到他们,“最后的分手”也就完成了,可是你没有,你反而生怕见着他们,千方百计地躲避他们。

顾一红说,这只说明我的善意。

苏小武不屑地笑了一声。接着他加快了速度,使顾一红不得不将手搭在了他的腰间。他又笑了一声,这一声除了不屑,还有相当的得意了。

眼看,这条胡同也要走完了,胡同那头,依然是一条热闹的街道。苏小武说,要想去另一条胡同,只能穿过这条街道了。

骑到胡同口,两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向了大街。顾一红低了头,就像一个犯了事的害怕被人认出的人,苏小武则一手推车一手拉了顾一红,边走边躲闪着来往的车辆。

穿过大街,沿大街走了一段,向右出现了一条小街,苏小武说,他说的那条胡同,就在这条小街上。顾一红这才抬起头来,不加犹豫地拐向了小街。

可就在这时,顾一红忽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狗叫,她不由得脸色大变,回头看去,果然,就在大街的对面,一只白色的小狗正卧在自行车筐里,车由一个男人推着,男人的身边站了一个女人。天啊,这男人和女人,除了她的父母还能是谁呢?显然,多多是发现了她才叫起来的,这时,父母也已将目光转了过来……

顾一红急忙背过身去,没待苏小武骑上车就坐了上去,她说,快快,快走,快走啊!

苏小武骑了车,迅速找到了胡同口,仿佛鱼儿隐进水里一样,一下子就摆脱了追赶人的视线。顾一红问这胡同通向哪里,苏小武说,这是全市最长的一条胡同,这头是城东,那头就是城西了,胡同里还套胡同,大大小小足有十几条,进了里面,就像进了迷宫,不要说你爸你妈,就是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人,也难保能弄清楚呢。顾一红这才放心了许多,她说,那就走套胡同,胡同愈深愈好。


顾一红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迷宫,除了那条最长的胡同之外,其他胡同都是又窄又短,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尽头。尽头处往往是一堵墙挡在那里,正惊疑间,忽见墙的一侧与胡同成直角现出了一条路来,这路只有一人多宽,对面来个人需要侧身才能过去。也就十几米远吧,走出去,就又到了一条胡同。这胡同依然是又窄又短,依然是尽头处一堵墙挡着,走近了,在墙的一侧,又现出了一条路来。有一次在这路上,只有苏小武和顾一红两个人,左右是高高的砖墙,上面是窄窄的一线天,顾一红正有些害怕时,苏小武忽然扔下车子,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竟任他抱了一会儿,才醒悟了似的挣扎了出来。再走上这种路时,顾一红就远远地跟在苏小武的身后,再不肯靠近他了。苏小武为此很是恼火地说,我就不明白,你又要躲你的父母又要躲我苏小武,你的心到底在哪边呢?

顾一红自是回答不出,她想说,我的心在对你们的厌恶上,可是眼下全凭了苏小武的引导,她才得以躲开父母的追赶,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呢?要说,她早晚是要回家的,就算父母追赶上,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就要躲开他们,她就要他们不知她的下落!她的手机一直关着,她希望自个儿清清静静的一个人,谁也不能找到她,包括苏小武。但她知道是不可能的,眼下是不可能离开苏小武,离开了苏小武,又不可能离开家里。她想,她是多么可怜,就连一个清静的时刻都不可能得到,多么可怜!

这样出了胡同又进胡同的,也不知串过了多少条胡同,连苏小武自个儿都有些串糊涂了,有一刻他从一条胡同里走出来,看看接下去的另一条胡同,说,这是到哪儿了呢?

苏小武都糊涂起来,顾一红就更放心了,更相信父母不会找到她了。这时,他们都非常地累,便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一个靠了车子,一个坐在一家门口的石阶上。

苏小武说,他们也许回家了吧?

顾一红说,也许吧。

苏小武说,那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顾一红说,也许他们就在电影院门口等着呢。

苏小武说,那就去歌厅?

顾一红说,也许他们就在歌厅门口呢。

苏小武说,那咖啡馆呢?

顾一红说,咖啡馆也说不定,他们随时都可能出现,就像你随时都可能出现一样。

苏小武说,可你到底是选择了我。

顾一红说,不是选择。

苏小武说,好,不是选择就不是选择。

说着苏小武将车子支好,和顾一红并肩坐在了石阶上。这家的门紧闭着,胡同里见不到一个人影,胡同的墙根处竟还长出了不少的青草。他们都有一种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连街上的汽车喇叭声都听着十分地遥远了。

苏小武将手搭在顾一红的肩上,说,红红你知道吗,约你出来,我只有一个想法。

顾一红把苏小武的手拿了下来。

苏小武再一次将手放了上去,说,我就是想弄明白,你到底爱不爱我?

顾一红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

苏小武说,我不相信,除非你今天不跟我来,除非你今天不跟我串胡同,除非……

顾一红说,除非什么?

苏小武没有回答,只忽然抱紧顾一红,将嘴压向了顾一红的嘴唇。

顾一红拼命挣扎着。苏小武也拼命阻止着她的挣扎,仿佛只要顾一红服从了他,就能得到爱的证明一样。

这时的苏小武,变得专心而又蛮横,眼睛红红的,嘴巴张得老大,有一刻,为了对付顾一红的挣扎,一只手还掐住了她的脖子。若不是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小孩子从里面跑出来,顾一红几乎就要死过去了。

两人站起来的时候,谁也没敢看那孩子一眼。

顾一红走在前面,苏小武推车在后面。走啊走,走啊走,安静极了,一整个胡同都像是被他们的沉默吓住了。

总是那些短小的胡同,总是那些窄得可怜的过道,好像永远走不出了似的。

苏小武忽然开口说,红红,对不起。

……

苏小武说,我不是故意的。

……

苏小武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怎么搞的。

这时,就见顾一红的眼睛忽然一亮,仿佛见到了什么救星一样。

苏小武随了她的目光看去,发现胡同口外,已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了!就是说,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出了胡同的迷宫!但他还是不甘心地问道,是往回返还是走大街?他听到顾一红回答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到此分手吧。他说,红红,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啊!

顾一红下了决心似的,抓住车把,将苏小武闪在了一边,自个儿推了车,头也不回地朝大街走去。

这时的顾一红,是既有些后怕,又格外地有些轻松,她想,若没有经历刚才那死的一刻,她会早早地脱开身么?

但顾一红的轻松,还没待持续到胡同口,就又被另一种景象吓呆了:

一只雪白的小狗,在胡同口外的车辆之间飞快地穿行着,看上去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白云。它令许多车辆都减慢了速度,也令许多行人都停下来注视着它。不知是它灵敏地躲过了汽车,还是汽车及时地将它赦免,它竟成功地穿过了大街,箭一般地奔她而来!

天啊,又是多多!这一回,它竟冲出了车筐,自个儿在马路上跑起来了。多多的后面,一定又是她的父亲、母亲!

这情景,被跟在顾一红身后的苏小武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比多多还要迅速,几步跑上来,不由分说地抢过车子扭转车把,催促顾一红道,快,快上去!

顾一红试图夺回车子,但这时多多已来到了脚下,就见它摇着尾巴,身子像小孩子一样地直立着,巴巴地望着她。顾一红不由得鼻子一酸,一把将它抱了起来。

而后面的父亲、母亲,已被来往的车辆挡在了马路中间。

顾一红看看父母,又看看这边的苏小武,忽然就抱紧了多多,朝了马路上的车辆而去!

车辆是向东行驶的,顾一红也随了向东走,她选了两个车道之间的位置,走得是从容不迫,仿佛自个儿给自个儿新开了条人行道。

站在马路中间的父亲和母亲,看的是目瞪口呆,他们想,这闺女,莫不是疯了么?还是母亲,在父亲还不知如何是好时,她已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但没冲出多远,就被一名警察扯了回来,警察说,回去回去,不要命了?母亲气急败坏地嚷,快,抓住她!抓住她!救救她啊!

胡同口上的苏小武,也像是被顾一红的行为吓住了,他就那么一直站着,眼里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

顾一红抱了多多,无所畏惧又心平气和地走在路上。

两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吹起了她的头发,鼓起了她的衣服,多多的长毛也漂亮地竖了起来。她的耳边,奇妙地响起了那个陌生女人平静的声音:别哭了孩子……

顾一红快乐而又忧伤地想,她的心平气和竟是在这汽车之间得到了,竟是在她最不心平气和的时候得到了!

她不知这心平气和能保持多久,但得到一会儿她就要充分地享受它,她相信,只要走在这路上,父母和苏小武就再没有机会靠近她了,她到底是自由的了!

她看着多多平和、简单的大眼睛,感受着它的体温,觉得她的得到似也和多多有关,若不是抱了它,她自个儿有胆量走在这样的路上么?想起早晨自个儿还曾对多多踢了一脚,她便心疼地吻一吻它毛茸茸的脑袋,越发地将它抱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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