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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记 /欣力

发布时间:2022-11-26 09: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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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局常务副局长顾也行失魂落魄。他丢了东西。必须承认,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因为他丢的其实不是什么东西,而是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更复杂,更不可缺少,更一言难尽的——嗨,索性这么说吧,他把一天弄丢了。这一天,20××年8月18日,没来得及过,就莫名其妙地——没了。

8月18日是劳动局选举新班子的日子,顾也行起得早。

天湛蓝的,阳光透亮,立秋之后的天空爽利得惹人爱。顾也行有种预感,很好的预感,许是这天气的过儿,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信心十足——今天,8月18日,将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本市劳动局将产生一个崭新的生气勃勃的领导班子,顾也行的人生也将翻开新的一页——他,要当局长了。

顾也行是稳操胜券的。虽说几个竞争者都比他年轻,个个逼人,虎视眈眈。可是他不怕。他有几十年如一日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有稳定的群众基础,还有来自上级领导的关怀——前任老局长,现任副市长的支持和厚爱。副市长不仅是他的老上级,跟他老丈人还是至交,对于他的升迁,是花了力气的。常务副局长的衔儿,就是他当年调走时留给顾也行最好的礼物。

谁都知道,副职多了不值钱,排前排后,差别也不见得有多大,倒是这个常务副职,上到中央下到地方,不论单位大小,只能有一个,是所有副职里的头把。这个常务,顾也行当了五六年了,副局当正局干,亏是亏了些,总比外边派来个正的强很多。只要位置空着,机会总是有的。这不,这回副市长就放出话来,说小顾这些年干的是局长的活儿,拿的是副局的钱。小顾不当局长,谁当?

阳光从洗手间的窗子照进来,将透亮的一条打在镜子上。顾也行梳洗打扮,特地用了小妹夫从国外带给他的AfterShave,果然泡沫充足,香味雅致;颊上拍了些面霜,照老婆说的——不是抹,而是拍;拿起精致的牛角梳细细地梳头,将一点点哩水喷到额发上。那额发便硬硬的,有了悬垂感;又对着镜子整了衣领、纽扣、皮带、裤线,无懈可击了,才清香四溢地走了出来。

客厅里没人。墙上,一个又大又厚的月份牌给阳光照得夺目。

月份牌是仿旧的,每天翻一页的那种,阴阳皇历写得周详,尺寸却比普通月份牌大出四五倍,印刷也考究,是春节跟老婆逛庙会时买的。每天翻一页,是顾也行出门前例行的事,比出恭还准时。没人跟他抢这事,老婆没兴趣,女儿顾不上,再说她们也知道,翻月份牌是爸爸一天里最重大的事之一。

顾也行将食指在舌头上蘸了,捻起当前的这一页,刚要翻,发现不对。仿旧的皇历纸上,赫然印着几个大字:20××年8月19日。顾也行皱了眉头,想:不是老婆性急,就是女儿胡闹,竟把今天错过了,便朝前翻,找到18日那一张。纸页给卷了些时候,乍一放下来就有些翘,顾也行将整个巴掌铺上去按住,往下赶了两回,才算板正了些。这当口儿,就见女人由厨房出来了。

女人这手端着盘黄灿灿的油炸馒头片,那手捧了碟儿红彤彤的香辣豆腐乳,胳肢窝里夹了把头儿尖尖的竹筷子,正奔餐桌去,忽见丈夫鼓捣月份牌,便叫道:“我刚翻的。你又捣腾什么?”顾也行说:“还说呢,翻个月份牌也找不对日子,18号,堂堂的一天,就叫你这么给省略了?”女人站下,仰了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脸儿,朝月份牌瞄了好一会子说:“18号?不可能!今天是我们算年终奖的日子,19号,没错儿!”

顾也行白了女人一眼,在桌前坐了。女人是好的,可她一向的马虎大意咋咋唬唬,却叫他烦。一点点小事,到了她那儿,准也闹得鸡飞狗跳。所以18日选举的事,他到现在还瞒着她,怕的是无端生出些事来。这会子,顾也行懒得跟女人理论,只想等她出了门,就将月份牌翻回去了事。这么想着,也不吃饭,顺手打开才送来的《晨报》,眼光就跟刊头上的一行小字碰上了头:

20××年8月19日,星期四。

他不由得将报纸举到眼前,再看一遍——不错,19日,白纸黑字,明明白白。顾也行的眼光给那几个字粘牢了,连女人说话都没听见,直到女人一把抢了他手里的报纸,才如梦初醒,俩眼滚圆地落定在女人脸上问:“你们,每月都19号算奖金吗?”

女人原本气鼓鼓地瞪着男人,经他呆头呆脑地这么一问,扑哧一声笑了,将盘碗推到他面前去,嘴一撇说:“嘁,为俩猴钱儿累个半死!顶多不过千把块吧。”说着,就埋了头吃,三下五除二将面前盘里的东西吃净了,拿纸巾抹着嘴说:“我得赶紧走,哪天迟到,今儿也不能,要不啊给你少算了都不知道。”说着,起身提了包朝外走。

顾也行仰头瞧着女人的背影,发髻照旧盘得优雅妩媚,曾经风韵无比的腰身,如今丰腴得稍有点过分,却也还算可人,就听得女人又说:“我也真累了,等你当了局长啊,我就办内退,在家当几天局长太太,再不为这俩猴儿钱,累得孙子似的!”话音未落,一扭身,人已出了门。

大门咣当一声撞上,留下顾也行在桌前发怔,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进屁兜里,掏出那个袖珍记事本来。

顾也行细细地看。18日这一格里,密密麻麻写满了这天必须要办的事,头一件就是投票。怎么?这些事一件没办,就到了19号了?简直咄咄怪事!可是,不知怎的,他的心里竟升出些惶恐来。

一种预感,跟刚才完全不同的预感占据了他的心。他一把推开椅子,两步跨到月份牌前,将脸凑近了瞧。18日好好的在那儿,那颜色,比19日分毫不差。

顾也行转身进了书房。写字台上,一个小巧的电动熊猫台历咔哒咔哒地摇头晃脑。熊猫头下面,20××年8月19日,赫然在目。书桌上的传真电话,卧室里的袖珍音响,柜子里的数码相机,所有可能显示日期的家什,都叫他一一验过,全都是一模一样的20××年8月19日!顾也行忍不住要骂娘了,他觉得不对,特别的不对,这个家整个中了邪了,屋里所有的计时器都已不足为凭!顾也行灵机一动,打开电视。《早间新闻》的女主持那两片花瓣似的嘴唇一开一合,却没有声音。顾也行慌忙调大音量,正听得末了一句:欢迎收看8月19日的新闻早八点,接下来是……

看来是真的了。报纸电视都说是19日,还能有错?可是,18日哪里去了?18日分明没过啊!顾也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或许又开始实行夏制时了?可夏制时差的不是一天,而是一小时啊!

顾也行奔下楼,上了车,他要先赶到局里去再说。他就不信,这样怪诞的事,会在那个他工作了三十几年,从不发生奇迹的地方发生!

司机小于若无其事地开车,顾也行盯着他圆圆的后脑勺发了一阵呆,忽然间有了想法。他将身子在后座上靠妥帖了,语调也拿捏得沉稳,说:“小于啊,今天几号啊?”小于一边将方向盘打得吱溜水滑,一边说:“19号,今天19号。”顾也行心里一沉,又问:“那……昨天是几号?”小于显然怔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瞄了他的领导一眼,见领导一脸沉思地等着他回答问题。才壮了胆子说:“18号啊。”那语调犹犹豫豫,试试探探,好像被数学大师问到一加一等于几似的不知所措。顾也行又问:“那我昨天去哪里啦?”小于说:“您昨天?您昨天不在局里吗?”俩人的眼光就在后视镜里碰上了。小于慌忙避开,就听顾也行说:“那,你呢?你去哪啦?”小于越发慌乱了些,又往那镜子里瞧着说:“您……让我上午送山东的陈局长去机场,下午去部里取了那个急件……”

小于的惶惑顾也行全看在眼里,却没露声色。其实他的心里更慌,小于说的事他全没印象,他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呢?

到了劳动局。局里一切如常。大厅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厅局级文明工作竞赛宣传牌。一人多高的牌子上,用红色电光纸剪出的花体字写着:文明工作竞赛倒计时,今天是20××年8月19日,距离决赛还有15天。又是19日!顾也行险些跌坐在地。他对着那个匪夷所思的19日发了一会子呆,然后转身上楼去。

楼上,一切如常。秘书早开了门,写字台上,一叠等待批阅的文件已在左手边放好;右手边上,一杯清茶正冒出袅袅轻烟。顾也行坐下,等秘书进来。通常,秘书小林会在他到达后的半分钟之内进来。果然,小林来了,满面笑容地说:“常务,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顾也行在局里被称为顾常务,为的是跟其他几个副局区别开,小林跟他关系近,就省了前面的姓氏。顾也行听他这么一叫,心里先是一凉,紧接着一热。小林还叫他常务,说明他没当上局长——这是一凉;可是他若没当上局长,别人也不可能当上,副市长是这么说的嘛——那就说明——哎呀,顾也行顿时茅塞顿开,郁积了一早上的困惑慌乱立刻化为乌有!那就说明,投票并没有举行,局长的位子还空着!顾也行的心里着着实实地一热。当然还需要验证。顾也行定了定神,将秘书招到身边,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儿说:“小林啊,今天几号啊?”林秘书保持了可爱的笑脸说:“19号,常务,今天19号。”顾也行哦了一声说:“那,昨天要办的事都办了吗?”秘书迟疑了一下说:“常务,昨天您让我搞的外调报告我已经赶出来了。您昨天没在,所以我就今天拿过来了。”说着,将一叠打印好的纸头双手呈上。“我没在?”顾也行呷了一口茶,一边拿过最上面的一份文件浏览着,不急不缓地说:“我去哪儿了?”“您?您不是没在局里吗?您……”秘书疑惑的目光跟顾也行的碰上,顾也行的心里可就翻江倒海起来——事情确实蹊跷啊,司机说他昨天在局里,秘书却说他不在。不过,这会子他真正关心的已经不是这个,他想:一不做,二不休,虽说人心隔肚皮,可林秘书跟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就问了那句一直闷在心里头的话。

顾也行俩眼灯似的,将对面那年轻英俊的小脸儿罩住,一字一句地问:“昨天,投票选举新班子了?”林秘书让领导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时间有些结巴,说:“投、投票?是昨天么?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外调,我……”顾也行说:“没人通知吗?”林秘书一脸困惑地说:“没有啊,没听说啊!”顾也行摩挲下眼皮,翻着手里的文件说:“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关心,你啊!”秘书听出领导的不快,急红了脸,表白道:“真要投票,不是得发书面通知么?哪能错过?我们,我们都准备投您的票!”顾也行抬了头问:“我们?我们是谁?”秘书笑出俩酒窝说:“全体秘书和所有三十岁以下的同志。”顾也行一直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放下文件,摆手示意林秘书出去,就给几个副局拨了电话,东拉西扯,尽量把话头往投票的事上引。几个副局个个热情非常,谈笑风生,却没一个提到错过的那一天和那件事——那件对他顾也行来说,天大的事。

顾也行呆坐在椅子里,初秋的阳光带着夏日的余威打在他的头脸上。头微秃了,脸叫赘肉贴得早变了型,由当年迷人的国字脸变成了肥嘟嘟的柿饼脸,那心里的落寞,更是说不清道不明,像漫天的大雾将他整个人罩住了。

顾也行是非当这个局长不可的。他已经52岁了,说到底,这恐怕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次升迁机会。几个副局虽然个个政绩不错,可论资历,都比他差着一辈儿。副市长在关于厅局级领导班子改建的会议上才说了,不提倡论资排辈,绝不是说可以对老同志采取歧视或轻慢的态度。老同志立场坚定,经验丰富,是我们事业最稳固的基石和成功的保障。就给这次选举定了调。

说到顾也行,却不是那种利欲熏心之人。常务副局干了这么些年,苦没少吃,气没少受,权力是有一点点,在局里还吃得开,出去了没个正衔儿,却也明不正言不顺。比如到部里开会,跟那些正局长们混在一块儿,总归气短,就连前年割阑尾住院,也只能享受副局级待遇,住不上单间!当然了,还有一些更实际的问题,比如收入,比如专车,比如房子,那副的跟正的,就是不一样。这一点,女人比他清楚。

女人出身官宦之家,年轻时一表人材,嫁给他这么个毫无背景的毛头小伙,全为的是他日后的发展,正像今天的大牌导演相中了某个无名演员——就是看好他嘛!顾也行是决心不叫她失望的。眼见着女人的耐心一天天给焦虑和烦躁磨去了,顾也行恨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为了这回的选举,女人花了大力气,上下运动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女人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咱这回就无缝了,看他谁还有本事叮咱!”顾也行心里感激,可也害怕,怕的是万一自己真是个有缝的蛋,还有何颜面见他的女人?其实,最可怕的还不是他如何面对可能的失败,而是女人会如何面对——还不把屋顶掀翻?还不得离家出走?顾也行爱他的女人,也怕她。他想这是正常的,由爱及怕,是情到深处的表现,证明了一个男人爱的能力。报上不是正讨论吗?爱,是一种需要,也是一种能力。他不想伤害她,更不能失去她,他要让她满意。

想到了女人,就想到了老丈人;想到了老丈人,就想到了副市长——嗨!思路就有了!

顾也行哗地操起电话——先找副市长,商量个妥帖的办法!办公室没人,手机关机。打到秘书那儿,秘书说:“首长上周突发心梗,你不知道啊?你们局里不少人都来看过了。”顾也行慌了,这么大的事,他竟丝毫不曾耳闻,着实不妙,就拎了礼品,奔向医院,却被告知:重症监护室病人,禁止探望。凭他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

顾也行哭的心都有。可毕竟是经过事儿的人,他定定神,决定一步步来。领导的认可是必要的,可领导的认可也需要论据的支持。领导不会平白无故地支持谁啊。再说,还有舆论呢,现在的问题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得到群众的支持,也是一个关键。他要让人们知道,18日被错过了,18日该发生的事都没发生,而那些事是多么的重要!这么一分析,思路就清楚了——论证18日被错过了,是第一步;阐述其重要性,是第二步;如何将那丢失的一天补回来,是第三步。

当然是有难度的。不过,这个有难度的论题,对于当年的哲学系高材生顾也行来说,却是趣味多于难度。不夸张地说,他感到了被挑战的兴奋,是多年来没有过的快感。

先进入准备阶段,所有必要的资料必须齐备——从亚里士多德到海德格尔,从爱因斯坦到霍金,历史上重要的哲学家科学家有关时间的论述在24小时内全部抵达常务副局长顾也行的案头。

72小时后,一份长达25页的论证报告正式出笼。这72小时里,一向对工作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的顾常务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以至于有传言说,顾常务家里出事了,老婆找到局里来,说三天没见人影,怕是外边有人了。

顾也行对那些传言顾不上理睬,急火火地叫秘书将论证报告复印了,在全局范围内组织学习。局党组会上,他亲自将报告内容向党组成员们一一阐述——18日被错过了,18日必须补回来,18日该发生的事关乎国计民生,不可替代,好在我们还有机会弥补——那就是,大家一起上书,向上级领导反映。

人们先是愕然,后是茫然,最后漠然散去,留下顾也行一人,怏怏不乐。

顾常务瘦了,见过他的人都说,头发白了,眼窝凹了,唉,多精神的一个人哪,怎么就成了那样?

顾也行确实是魂不守舍了。白天在办公室里想心事,晚上在大床上犯琢磨,一整天一整天的发呆,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最后,他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这个事上,能帮他的只有一个人——副市长。

第二天是周末,顾也行提出,一家人去市干休所看望正在疗养的老丈人。女人那叫个喜出望外!好几个礼拜了,男人吃不下睡不香的,起先她还冷嘲热讽了几句,后来见男人真要做出病来的样儿,就紧着安慰;再后来,只瞧着整日发呆的男人干着急,连局长俩字都不敢再提。

女人高高兴兴换了衣裳,又催着女儿换,一家人头脸光鲜地出了门。顾也行大踏步走在前头。女人拉着闺女,一路小跑着跟上,一边斜眼偷看男人——衣裳熨帖得很,颜色也搭配得协调,是她亲手侍弄的,脸上虽有些掩不住的灰黄,是这几天睡眠不足的恶果,可眼睛里却有了精神。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双眼角长长的细眼睛里,放出一种坚毅的光来!女人暗自庆幸又禁不住困惑,她想不出男人怎么会一夜之间转过了这个弯儿,而且,瞧那精气神儿,跟奔赴战场的壮士差不多少呢!

到了干休所,一家人围着老爷子说话。顾也行却有些心不在焉,左顾右盼。老爷子自知帮不上女婿什么,也就由他去了。

顾也行走了出来。他是要找人的,来看老丈人全是个幌子。这不?他心里急,脚下生风,一路到了花园里。

一群人正在观棋。支招儿的比下棋的还激动。顾也行站在远处,把每一个人细细地瞧了,没有他要找的人,就挤进去。围棋是他的长项,得过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亚军的。

下棋的俩人,都埋了头。顾也行站着,只看见两个头顶,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顾也行实在看不出,这两个头,哪个是他要找的,便就近,站在了没头发的身后,一眼,就将棋局看得清楚。没头发的貌似弱势,却暗藏着一着狠棋。这一步走成了,便可谓胜券在握,胜棋也就两三步的事。可惜此人愚钝,硬是看不出,就那么僵着。顾也行本能地想支招儿,刚抬手,有头发的扬起了头。许是给围观的人挤的,许是等得不耐烦了,有头发的仰天长出了一口气。

顾也行两眼放出光来!那不正是他要找的人么?有头发的,正是上任三个月的新市长!

市长是棋迷,每个周末都来干休所下棋,顾也行早有耳闻。今天到这儿来,却纯属碰运气。就真叫他给碰上了?!你瞧这市长,没一点架子,冰凉的石凳上这么一坐,前后左右,连个正经支招儿的人也没有,以至于陷入危局,而浑然不觉!

顾也行心里真是一言难尽,激动,兴奋,得意,紧张,最后归结为感激,感谢老天厚爱: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若能在棋局上救市长于危难之中,那他的危局也就有救啦!

周围的人都没察觉。可不么?市长穿得朴素,半旧T恤衫卡其布裤子;长得也不出众,中等偏胖,圆脸微黑,是大街上千万个壮年男公民中的一个,混到人堆里准挑不出来。可是,顾也行认得!市长的印堂正中有一小块类似胎记的疤痕,光滑闪亮。命书上说,此类人等,万人之中唯有一二,乃天相者也。那市长确实不同凡响,才来仨月,街上的交通警示牌由白的一律换成了红的;出租车的外漆颜色由天蓝和草绿,换成了大红和明黄;连小学生的校服也由白衬衣蓝裤子,换成了黄衬衣红裤子;交通警的服装是不能改的,就在一身蓝灰之上配了大红袖标,上有金黄丝线绣的王体草书“为人民服务”。人们就知道了,市长喜欢暖色,尤其偏爱大红,又精通书法,特别喜欢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认出了市长,顾也行脚下有了动静。先是左脚朝后挪,右脚跟上;随后右脚朝西跨,左脚跟上——就从“没头发的”这一头撤了出来。顾也行换防了,他站到了市长身后。

却说那“没头发的”身后也有高人,说话间就给指点了那狠招儿,只听“啪”的一声,棋子到位,市长岌岌可危!

顾也行朝下看,只见市长后脖梗子上渗出大片的汗水。顾也行就认真看那棋局。

不是死棋,这样的局势他见过。顾也行便出了手,左突右杀,迅而不乱,转瞬之间,由弱变强,转败为胜!棋局在一片唏嘘中结束,市长回过头来,帮人的和被帮的正式认识。

棋局散了,人也散了,市长拉着顾也行讨教棋艺。市长说讨教,顾也行说不敢;市长说就是讨教,顾也行说那就切磋。原来市长跟他是校友,也参加过大学生运动会,只是没拿过名次。俩人越说越近乎,越说越投机,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双方的工作上,顾也行长叹一声,垂了头,市长忙问原委。

顾也行叹口气说:“不说也罢,您一天到晚事情够多了,我实在不忍……”市长说:“什么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校友见校友都是好朋友。我才来,好多事还得仰仗兄弟们的支持呢!”被市长称为“兄弟”,顾也行心里一热,眼都湿了,便将事情合盘托出。

市长听完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18号丢了?我说呢?年年我老婆过生日,我给她买花,这回全给忘到九霄云外。为这事,她折腾得我一夜没睡。我就想嘛,我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地步。这下谜团解开了,好啊好啊,我们就把8月18号补回来!”

三天之后的晚上,顾也行家里闹成一团。

女人回家就叫也行。顾也行由卧室踱出来问什么事。女人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通知了通知了,明天全市统一补过8月18号!刚碰上你们局里的老张,说投票箱都在大厅摆好了。”顾也行任女人搂着,微微一笑,说:“瞧你傻的。”女人愣住,脸对脸瞅了他说:“这事是你运作的?”顾也行依然含笑,不置可否。女人湿润的唇就凑上来,在他削瘦了许多的脸蛋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女儿在这时进得门来,见爹妈在屋子当中亲热,尖叫一声,就往自个儿屋里钻。女人羞红了脸,追了女儿打,母女俩闹成一团。顾也行瞧着这俩女人,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得不行。

还是个晴天,朗朗的,风干爽得叫人心里豁亮。局里一楼大厅,已是热闹非常,投票就要开始了。硬布纹纸的红色选票,挺括,考究,很吃墨的那种,齐整整印了四个人的名字。顾也行排在第一。

顾也行手里握了张选票,第一个走向投票箱。他是打算投自己一票的。在这个失而复得意义非凡的日子里,他要不遗余力地助自己一臂之力。他看见很多含笑的脸,和那些脸下面一张张喜帖子似的选票。局里的人向来是冲他笑的,可从没笑得这样可爱,这样由衷!每一张笑脸都像在对他说:“我要投你一票!”

离投票箱有两步远的时候,顾也行看见了自己的女人。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就像二十多年前初相遇时一样,远远地望着他。他的心里蓦地热了,多么有情有义的女人,专门跑来助阵的!他恨不能将选票扔进箱里,就过去抱住她,温柔地吻她,像当年里根总统宣誓就职时吻南希一样!

顾也行将红色选票瞄准投票口的时候,感到了身后的骚动。嘁嚓嚓嘁嚓嚓,像微风掠过秋天的玉米地,他回过身来,看见所有的嘴都在微微地动。那如微风般的声音就来自那里,有人朝门外瞧。一个人瞧了,就有第二个人瞧;有了第二个,就有第三个。转眼间,顾也行的眼前,林立了一片漆黑的后脑勺。顾也行投票的手僵住了,扭了身子,随着众人望。

两辆黑色奥迪在大玻璃门外悄然停下,车子油光水滑,将秋日的阳光反射过来,刺痛每一双看它的眼。市长下来了。人们兴奋起来。市长亲自监督选举,在劳动局的历史上还没有先例呢!市长朝厅里走来,他的身边竟跟着四个候选人之一,位居第四的陈副局!人们惶惑了,大厅里静得出奇。就有人喊了一声。

“新局长到了!”这一声,就炸了窝!

很多的红色选票如燃过的鞭炮碎屑纷纷落地。顾也行本想将已伸进一半的选票从投票口拽出来,手一抖,却掉了进去。啪嗒一声,硬布纹纸落到箱底,发出微小而寂寥的声音。顾也行转过身,靠着投票箱,将身子站稳了,看见笑容可掬的市长和市长身边的新局长——那一行人,包括始终执拗地称他为前辈的陈副局。他觉得头有点晕,便两手撑住投票箱,把目光放得更远一些。他看见,大玻璃门外,秋日朗照,万里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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