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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里的爱情/巴尔扎克

发布时间:2022-11-26 08:4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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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演出惊心动魄!”她走出 马丁先生的驯兽场时大声地说。

她刚才观赏了这个大胆到玩命的人,用广告术语来说,与鬣狗一起献艺。

“他用什么方法,”她继续说,“把动物驯养得服服贴贴,直到对它们的情感十拿九稳……”

“您觉得这是个问题,”我打断说,“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

“噢!”她高声地说,嘴角浮现出一丝疑惑不解的微笑。

“那么,您以为野兽完全缺乏感情喽?”我问她,“要知道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文明状态产生的所有恶习传给他们呢。”

她惊讶地望着我。

“不过,”我又说,“第一次看马丁先生演出时,我承认,同您一样,我也不由自主,惊讶得喝彩。当时我坐在一个老军人旁边,他锯掉了右腿,是同我一起入场的。他的脸给我强烈印象。这种人无所畏惧,身上留下战争的烙印,刻写着拿破仑的历次战役。尤其是这个老兵性情直爽开朗,这种脾气总是跟我十分投契。他无疑属于这类士兵,对什么事都不以为怪,看到同伴死前的惨相会感到好笑,心情愉快地掩埋同伴,或者扒下同伴的衣物,威风凛凛地吆喝炮弹打过来,此外,他们商议问题时间短暂,同魔鬼会亲如兄弟。这当口,驯兽场老板从演员化装室出来,我的同伴聚精会神地把他端详了一番,然后撇了撇嘴,表示轻蔑和嘲弄,高明的人为了区别于冤大头,就会这样意味深长地一撅嘴。因此,当我对马丁先生的勇敢啧啧称赞时,他露出微笑,摇摇头,带着有本事的人的神态对我说:‘稀松平常!……’

“‘怎么,稀松平常?’我回答。‘如果您肯给我解释一下其中的奥秘,我将不胜感激 ’。”

“我们很快交上了朋友,然后我们走进第一家迎面看到的餐馆吃饭。用餐后点心时,一瓶香槟酒下肚,这个古怪士兵的记忆变得思路清晰了。他给我叙述了他的故事,我于是明白他有理由大声说:稀松平常!”

回到家里,她对我亲热献媚,满口许诺,我只好同意为她写下这个士兵的吐露。第二天,她便收到这篇史诗的插曲,可以题名为《法国人在埃及》。

德塞将军远征上埃及那些日子,一个来自普罗旺斯的士兵落到马格里布人的手中,被这些阿拉伯人带到远离尼罗河瀑布的沙漠里,为求得安宁,与法军拉开足够的距离。马格里布人一路急行军,直到夜里才驻足。他们在一口被棕榈树遮蔽住的水井周围扎营,棕榈树下他们早先埋下了粮食。他们没想到俘虏会生出逃走的念头,只不过捆住了他的双手,吃了一些椰枣,给马匹喂了一些大麦之后,便酣然入睡了。大胆的普罗旺斯人看到敌人无法监视他,便用牙齿咬住一把弯刀,然后用双膝固定住刀刃,割断缚住双手的绳索,恢复了自由。旋即他抄起一支马枪和一把匕首,又拿了一些干椰枣,一小袋大麦,一些火药和子弹,以备不时之需;他佩上一把弯刀,骑上一匹马,朝着他设想法军应在的方向疾驰而去。他急于重见法军营帐,拼命催促那匹已经疲惫的战马,可怜的牲口肋部伤痕累累,倒地而死,把法国人丢在沙漠中。

这个士兵活像一个潜逃的苦役犯,勇气十足地在沙漠里跋涉,不久,白日将尽,他只得停下脚步。虽然东方的夜空美丽如画,但他感到没有力气继续赶路。幸亏他已来到一个山丘,几棵棕榈树耸立在山丘上,早就望见的棕榈树叶曾在他心里唤起无限美好的希望,他疲累之极,躺倒在一块花岗岩石头上,那块石头像是经过鬼斧神工,凿成了行军床。他没有采取任何防卫措施,沉入了梦乡。他已经置生命于不顾。他入睡前的想法甚至是感到后悔。他后悔离开了马格里布人,自从他远离他们,孤立无援,马格里布人的流浪生活便开始令他感到舒心了。他被太阳晒醒,无情的阳光垂直射到花岗岩上,烫得令人难以忍受。不过,普罗旺斯人也干了傻事,棕榈树葱翠的树冠本来投下了阴影,他却睡在另一边……他望着这几棵孤零零的树,浑身颤栗起来!这些树使他想起阿尔勒大教堂那些线条优美、长叶缠顶的圆柱,这是撒拉逊柱子的特点。但当他数完棕榈树,环顾四周时,最可怕的灰心绝望便袭上他的心头。他望见一片无垠的沙海。黑黝黝的沙子伸向四面八方,无边无际,如同受到强光照射的钢刃那样,熠熠闪耀,他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片镜子的海洋呢,还是波平如镜的湖泊。火热的蒸汽如海浪一般席卷而来,在这片覆盖流沙的土地上空回旋。天空无可比拟地纯净,具有东方国度的明亮,因为无须用想象去加以完善。天穹和大地都处在火一般的炽热中。万籁俱寂,显出荒野的可怕庄严,令人毛骨悚然。苍茫辽阔、广袤无边从四面八方压抑人的心灵:万里无云,没有微风,沙漠平展展,只有微弱细小的热浪在掀动沙子。像在晴天的大海上,天际最后汇成一条细如锋刃的亮线。普罗旺斯人抱住一棵棕榈树干,仿佛这是一个朋友的躯体;然后,他躲在这棵树投在花岗岩上细长笔直的阴影里,潸然泪下。他坐下来,待在那里,万分惆怅地凝望展现在眼前的无情景象。他高声喊叫,仿佛想试探一下有多寂静。他的声音消失在山丘的洞穴中,传到远处的只是微弱的响声,根本引不起回声;回声在他的心里:普罗旺斯人22岁,他给马枪上膛。

“总还来得及!”他思忖,一面把能使他获得解脱的武器放在地上。

士兵一会儿凝视灰黑的沙子,一会儿凝视蔚蓝的天空,怀念起法国。他愉快地闻到巴黎阴沟的气味,他缅怀起到过的城市、他的伙伴们的面孔和平生最轻松愉快的场合。最后,他的南方人的想象力,从平坦的广漠之上浮动起伏的热气中,看到了他珍视的普罗旺斯的碎石。他害怕这个严酷的海市蜃楼景象有着各种各样的危险,便从昨天爬上山冈的相反方向下坡。他发现一个山洞,是在构成山冈底部巨大的花岗岩乱石中天然生成的,他真是欣喜若狂。一张破席表明这个隐蔽处所以前有人住过。隔开几步,他看见几棵果实累累的椰枣树。于是求生的本能在他心里觉醒了。他盼望能活到有几个马格里布人经过,或许他不久就会听到大炮的轰鸣!因为此时此刻波拿巴正在埃及纵横驰骋。想到这里,法国人振奋起来,打下几串熟果子,椰枣树好像被熟果子坠弯了。他品尝了这逆料不到的天赐食品,确信椰枣树是以前住在岩洞里的人栽种的。椰枣果肉细嫩可口,确实说明早先住在洞里那个人精心培育过。普罗旺斯人顿时从绝望转到近乎狂喜。他又爬上山顶,直到天黑他忙于砍断一棵不结果实的椰枣树,昨天他在这些椰枣树下过了一夜。他隐隐约约想到沙漠里的野兽;重重叠叠的岩石底下冒出一股清泉,消失在沙漠中;他预料野兽会来泉边饮水,便决意在他隐居的洞口设置障碍,防止野兽来光顾。尽管他劲头十足,尽管担心夜里睡着时会被野兽吞噬给了他巨大的力量,他还是无法在白天将椰枣树砍为数段;不过他砍倒了树。傍晚时分,这沙漠之王轰然倒下,响声传至远方,仿佛荒漠吐出一声呻吟;士兵不禁哆嗦起来,似乎他听到有个声音向他预言大祸临头。但是,如同一个继承人不会为亲属的辞世长久悲哀一样,他把这棵美丽的树富有诗意的装饰品——又长又阔的绿叶摘下来,弥补席子的不足,要躺在上面睡觉。炎热和一天的活儿使他疲劳不堪,他在潮湿的岩洞红色的石壁下沉沉入睡。夜半时分,他被一种异乎寻常的响声惊醒。他翻身坐了起来,静谧笼罩着,他得以听出一呼一吸的响声,呼吸粗犷有力,决非人类所有。他惊恐不安,由于黑暗、寂静和乍醒时的幻觉,他越发感到恐惧,心里变得冰凉。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瞥见两点黄色的微光,这时,他甚至勉强感到他的头发倒竖的痛苦。起初他把这闪光看作自己眸子的反光;但不久,借助夜里皎洁的月光,他逐渐看清洞里的东西,他看到一头偌大的野兽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是一只狮子、一只老虎,还是一条鳄鱼?普罗旺斯人没有足够的知识,不知道他的敌人属于哪一类的哪一科;尤其因为他出于无知,猜想真是祸不单行,于是越发惊惶。他侧耳细听,抓住这种呼吸的各种变化,一丝一毫也不放过,自己却不敢动一动,忍受着这种酷刑折磨。一种强烈的气味,和狐狸发出的骚臭一样,但是更刺鼻,可以说更浓重,充满了山洞;普罗旺斯人用鼻子去鉴别这种气味,于是恐怖到极点,因为他已无法怀疑身边有个可怕的同伴,他是在兽王的巢穴里宿营。不久,下沉的月光照亮了兽穴,慢慢地使一只金钱豹的花斑毛皮闪耀出光彩。这只埃及狮子在睡觉,宛如公馆门口华丽的狗舍里安详地蜷伏的一只大狗;它的眼睛睁开片刻,重又闭上。它的脸对着法国人。千百种混乱的想法掠过花豹的囚徒的心头;起先他想一枪打死它;但是他发现豹子与他之间距离太近,不好瞄准,枪筒可能要越过这头野兽。万一他惊醒了它,这可怎么办?这个假设使他不敢动弹。他在寂静中听到自己的心卜卜乱跳,咒骂血液往心脏涌得太猛,引起过剧的搏动,只怕吵醒了这头野兽,来不及找出救命的办法。他两次将手按在弯刀上,打算砍下敌人的脑袋;可是,很难砍断有韧性的短毛,他只得放弃这个大胆的计划。“要是头砍不下呢?那么我必死无疑。”他心想。他宁愿搏杀一场,碰碰运气,于是决计等到天亮。没过多久就拂晓了。法国人这时可以端详这头豹子;它的嘴沾着血迹。“它美餐了一顿!……”他思忖,不去考虑这顿宴席是不是人肉宴,“它醒来时不会饥饿。”

这是一只雌豹。腹部和大腿的毛皮白得发亮。爪子周围长着酷似天鹅绒的带斑点的细毛,如同漂亮的镯子。强劲有力的尾巴也是白色的,但末端有几个黑环。背部的皮毛有如未经磨光的金子,呈现黄色,但非常平滑柔软,散布着富有特色的斑点,形状似玫瑰花,深浅略有不同,这正是豹子与其他猫科动物的区别。这位沉静而可怕的女主人打着呼噜,姿态优雅,恰如一只躺在土耳其式长沙发坐垫上的牝猫。她的前爪沾着血,矫健有力,十分锐利,向前伸出,脑袋枕在上面,从中冒出稀疏而硬直的胡须,活像银丝。倘若她这样躺在笼子里,普罗旺斯人自然会欣赏这头野兽的柔姿和鲜明色彩的强烈对比,这些色彩使她的华丽长袍具有帝王服饰的光泽;但这时他感到这幅阴森可怖的景象使他的视力模糊起来。眼前这只豹子,即使睡着了,也对他产生威胁,就像传说中有魔力的蛇眼对夜莺所具有的效果一样。面对这种危险,士兵的勇气终于一霎时消失殆尽,而此时假若在枪林弹雨下,他无疑会勇往直前。不过,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里冒出来,从额上淌下的冷汗彻底止住。大祸临头、走投无路的人,往往会置生死于度外,面对死亡的打击;他现在就是这样,不知不觉把自己的遭遇看作一出悲剧,决意堂堂正正地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到最后一场。

“就算前天阿拉伯人已经杀死了我呢?……”他心想,既然权当自己早已丧身,他便怀着一种不安的好奇心勇敢地等待敌人醒来。当太阳露脸时,豹子突然睁开眼睛;然后她猛然伸出爪子,仿佛想活动一下筋骨 ,舒展一下血脉。末了,她打了个呵欠,露出狰狞可怕的牙齿和硬如锉刀的分叉舌。法国人看见她在打滚,做出温柔可爱、千娇百媚的动作,不禁想道:“活脱脱像个小娇娘!……”她舔干净沾在爪子和嘴上的血迹,一再动作优雅地搔搔脑袋。“好!……打扮一下吧……”法国人心想,随着恢复了勇气,心情也快活起来,“我们就要互相问早安啦。”他抓起在马格里布人那里顺手捎带地拿来的小匕首。

这当儿,豹子朝法国人回过头来,死盯住他,也不走上前来。一双金属般的眸子十分冷峻,射出令人畏惧的光芒,尤其是当那野兽竟朝他走来时,普罗旺斯人禁不住发抖了;但是他带着爱抚的神态注视她,睨视着,似乎要迷住她,让她走到身旁;然后他用温柔多情的动作抚摸她,仿佛在温存一个绝色美人;他的手摩挲她整个身子,从脑袋到尾巴,指甲刺激着豹子黄色背部当中的柔软脊骨。豹子惬意地竖起尾巴,目光变得柔和了;待法国人第三次有目的地献媚时,她发出猫咪表示快感的呼噜呼噜声;但这声音发自洪亮而深沉的喉咙,它在山洞里回响,就像教堂里的管风琴最后的几声轰鸣。普罗旺斯人明白爱抚多么重要,于是抚摸得越发起劲,要迷惑和麻痹这位威严的交际花。幸亏他任性的女伴昨夜已经饱餐一顿,他自以为有把握平息了她的兽性,便站起身来,打算走出山洞;豹子放他出去,可是等他爬上山冈,她就像麻雀跃枝那样轻捷地蹿了过来,恰如猫似地弓起脊背,在士兵腿上蹭来蹭去。然后,她的目光变得不那么灼灼逼人,盯住她的客人,猛吼一声,博物学家比之为拉锯声。

“她不好对付!”法国人微笑着大声说。他尽力摆弄她的耳朵,抚摸她的腹部,用指甲使劲搔她的脑袋。他发觉这样做很成功,便用匕首的刀尖轻戳她的脑壳,窥伺杀死她的时机 ;但是坚硬的头骨使他担心不成功,手脚发抖。

沙漠女王仰起头,伸长脖子,以平静的姿态表达她的陶醉,这样来嘉许她的奴隶的才干。法国人忽然想到,若要一刀杀死这位残暴的女王,就必须把匕首攮进她的咽喉。他举起了匕首,这时,豹子一定是心满意足,优雅地躺在他的脚边,不时望着他,即令目光具有天生的凶残,但也隐约地流露出善意。可怜的普罗旺斯人靠在一棵椰枣树上,吃着椰枣;可是他一会儿向沙漠投去探索的目光,寻找救命的人,一会儿又看着他可怕的女伴,窥视她靠不住的仁慈。每当他扔出一粒枣核,豹子就望一望枣核落下的地方,这时她的目光流露出不信任的猜疑。她像生意人那样谨慎地打量法国人;但观察结果对法国人有利,因为他用完可怜巴巴的早餐以后,她舔起他的鞋子,她用粗糙有力的舌头,奇迹般地把嵌在鞋缝里的尘土都舔干净了。

“她饿了可怎么办?……”普罗旺斯人思量。虽然这个念头令他颤栗,士兵还是好奇地目测起豹子的大小。她有3尺高,4尺长,还不算尾巴,不用说,属于同类当中最美的一只。她的尾巴是强有力的武器,粗木棍般浑圆,竖起约近3尺。脑袋跟牝狮的头一般大,不同的是带着一种罕见的细腻表情;那模样主要显出老虎的冷酷与凶残,然而也依稀有点像奸诈女人的面容。这个荒漠女王的脸这时流露出一种酷似狂热的尼禄的快乐神情:她已经喝足了血,现在想玩耍了。士兵试着来回走动,豹子任他这样做,只用眼睛跟踪着他,样子不像一只忠实的狗,倒像一只偌大的安哥拉猫,对一切、甚至对主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警觉。他回过头来,在泉水那边看到他的马的残骸,豹子把马的尸体一直拖到那里。大约吃掉2/3。见此情景,法国人放下心来。难怪豹子不在洞里,而且他睡着时对他这样彬彬有礼。既然开始交了好运,他就变得大胆,要试探将来的运气。他产生了狂热的希望,只要他不忽略任何驯服她、赢得她欢心的方法,就可以一整天跟她和睦相处。他回到她身边,看到她几乎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尾巴,真有无法形容的高兴。于是他放心地坐在她旁边,他俩玩耍起来,他捧住她的爪子和嘴,拧她的耳朵,把她推翻在地,用力搔她光滑如缎的暖烘烘的肋部。她听之任之,当士兵想抚平她爪上的毛时,她小心地缩回像大马士革钢军刀一般弯曲的利爪。法国人一只手握住匕首,还想着扎进这只轻信的花豹的肚子;但他担心她最后挣扎时他也随即送命。再说,他听到内心有一种疚愧的呼声,要他尊重一个没有伤害过他的生物。他觉得在无边的沙漠中找到了一个女友。他不由得想起他的第一个情妇,他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娇娘”,这是反话,因为她嫉妒成性,凶狠残忍,在他们相爱的日子里,她总是扬言要和他动刀子,他真是提心吊胆。这段青年时代的回忆,启发他要用这个绰号来称呼这只年轻的花豹。眼下他已不那么害怕,十分欣赏她的敏捷、优雅和柔美。

将近天黑时,他已习惯危险的处境,而且几乎喜欢上身处险境的恐慌。每当他用假声叫“ 娇娘”时,他的女伴终于习惯了抬起眼睛望着他。落日西沉时,娇娘好几次发出深沉而忧郁的吼声。

“她很有教养!……”愉快的士兵想道,“她在念晚祷!……”只因为他注意到他的伙伴保持平和的姿态,这个默默的玩笑才掠过他的脑际。“得了,我的金发小娇娘,我让你先睡。”他对她说,指望着等她一睡熟,便撒开双腿,尽快逃走,另找一个地方过夜。士兵急巴巴地等待逃跑的时刻到来,时候一到,他便大步流星地朝尼罗河的方向奔去;但是,他在沙漠里刚走了1/4法里,就听到豹子在他身后腾跳而来,还不时发出像拉锯声的吼叫,这吼声比她沉浊的跳跃声更令人心惊胆颤。

“得!”他心想,“她粘上我了!……这只年轻的豹子也许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人,得到她的第一次爱情是令人高兴的!”这当儿,法国人跌入旅行者谈虎色变的流沙之中,一旦陷入这种流沙,便休想挣扎得出。他感到被流沙攫住了,就发出一声求救的呼喊,豹子用牙齿咬住他的衣领;她用力向后一跃,像用魔法似的将他拔出深渊。“啊!娇娘,”士兵叫道,热烈地抚摸她,“现在我们成了生死与共的朋友。不是戏弄人吧?”他从原路返回。

从此以后,沙漠里好像有了居民。里面藏着一只野兽,法国人可以同她说话,她的兽性因他而变得温和了,而他不能解释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友谊的原因。不管他多么强烈地想保持戒备,不愿躺下,但他还是睡着了。他醒来时,不见了娇娘;他登上山岗,看见她从远处腾跃着而来,这类野兽的习惯是跳跃,它们的脊椎骨极为柔软,不能奔跑。娇娘到达时嘴上沾着血,得到她的同伴必不可少的爱抚,她甚至发出几下深沉的呼噜声,表明她感到多么幸福。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向普罗旺斯人望着,比昨天更添几分甜蜜;他像对一头家畜那样同她说话。

“啊!啊!小姐,因为您是一个有教养的姑娘,是不是?您看到这个吧?我们喜欢让人爱抚。您不难为情吗?您吃了个马格里布人吧?——嗨!他们同您一样也是动物啊!……但至少不要大嚼法国人……否则我就不爱您了!……”

她像一只小狗同主人玩耍一样嬉戏,听凭他推她打滚,打她和抚摸她;有时,她向他伸出爪子,做一个恳求的动作来挑逗士兵。

就这样过去了几天。有了娇娘的陪伴,普罗旺斯人得以欣赏大漠的壮美。他在沙漠中有时感到恐惧,有时感到平静,他找到食物,又有思念的对象,种种对比激动着他的心灵……他的生活充满了矛盾。荒漠的秘密已向他暴露无遗,又以它的魅力包围住他。他发现了世人茫无所知的日出和日落的美景。飞鸟是罕见的过客,云彩是身着霓裳睡衣的旅人,每当他听到头顶上鸟儿扑棱棱振翼而飞,看到云霞重叠混同,就禁不住颤栗起来!夜晚,他揣摩月华在沙海上产生的效果,热风吹过,沙海涌起波澜,起伏不平,瞬息千变万化。东方破晓,他便起来,欣赏绚丽多彩的朝霞;这片平原上常常飓风骤起,霎时间飞沙走石,干燥的红色迷雾和致人死命的粉尘铺天盖地;在领略过这种骇人的景象之后,他心旷神怡地看到夜幕降临,因为这时满天繁星洒下沁人心脾的清凉。他谛听着幻想中的星际音乐。荒漠还教会他开掘梦想的宝库。他度过好几小时去回忆琐事,比较往昔生活和眼前生活。他终于爱上他的花豹;因为他十分需要爱情。要么慎思密虑的意志改变了他女伴的性格,要么她感到在沙漠中进行的搏斗提供了丰富的食品,她不伤害法国人的生命,看到她如此驯顺,他终于不再疑惧她。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可是他有如网上的蜘蛛,不得不密切注意着,一旦有人在天际的范围内经过,不能错过得救的机会。他已经用一件衬衫做了一面旗,挂在一棵掉光叶子的树顶上,出于需要,他动出脑筋,找到办法,用木条将旗子撑开,因为万一他翘首盼望的商旅遥望沙漠时,可能没有风吹动旗子……

希望渺茫,时光漫长,他便同豹子玩耍。他终于能辨别她的不同声调和各种眼神,他探究她的金色袍子上点点花斑的千变万化。他抓住她可怕的尾巴末端那一簇毛,要数一数有多少黑环和白环,这优雅的装饰,在阳光下老远就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这时,娇娘甚至不再吼叫。他兴味盎然地观赏她的体形柔美细腻的线条,雪白的肚子,俊秀的脑袋。不过尤其在她嬉闹时,他得意洋洋地注视她,她动作的敏捷和矫健,总是令他惊异不止;她开始跳跃、匍匐、滑行、藏匿、攀爬、打滚、蜷缩、扑向四处,他赞赏她的灵活。不论她腾跳多么迅速,不论花岗岩有多滑,只要听到一声“娇娘”,她就戛然止住……

一天,阳光灿烂,一只巨鸟在空中盘旋。普罗旺斯人丢下豹子,观察起这位新来的客人;被冷落的女王等了一会儿,低声地咆哮起来。“真要命,我看她是吃醋了。”看到她的目光又变得冷峻,他大声地说。“薇吉妮 的灵魂附到她身上了,准没错儿!……”正当士兵欣赏豹子浑圆的臀部时,老鹰已从空中消失。她的身段多么优美和朝气蓬勃啊!像女人一样俏丽动人。金黄色的皮袍泛出柔和光彩,与大腿上起眼的无光泽的白毛十分协调。太阳射出万道光线,使这活泼泼的金色和褐色的花斑熠熠生辉,产生难以形容的魅力。普罗旺斯人和豹子带着心照不宣的神态相对而视,待她感到她的朋友用指甲搔她的脑壳时,这个多情女郎不寒而栗。她的眼睛像两道闪电那样闪烁,然后紧紧地闭上。

“她善解人意……”他说,一面琢磨这位沙漠女王的安静,她像沙一样金黄,像沙一样洁白,像沙一样孤独和火热……

“很好,”她对我说,“我拜读了您为野兽辩护的大作;但是,既然天生一对,十分投机,他们怎么收场的呢?……”

“唔,是这样!……他们的收场正如一切伟大的爱情那样结束,是出于误会!彼此都认为对方不忠,出于自尊心谁也不作解释,犟头倔脑,酿成反目。”

“而有时机缘凑巧,”她说,“一注目光,一声感叹,就足以解开疙瘩。那么,请您把故事讲完吧。”

“这可叫我犯难了,不过待您听完这个老兵告诉我的结局,您就会明白道理。他喝完一瓶香槟酒,大声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弄痛了她,反正她回过身来,好像勃然大怒;她用锐利的牙齿咬住我的大腿,当然是轻轻地。我呢,我以为她要吃我,便将匕首扎进她的脖子。她翻滚起来,大吼一声,使我的心都冰凉了。我看到她一面挣扎,一面毫无恼怒地望着我。我愿献出世上的一切,献出当时还没有拿到的十字勋章,让她起死回生。我仿佛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些士兵已看见我的旗子,跑来援救我,看到我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唉,先生, ’稍停片刻,他又说,‘打那以后,我在德国、西班牙、俄国和法国打过仗;我到处拖着这副臭皮囊,但我看哪里都比不上沙漠……啊。因为沙漠太美了。’‘您欣赏什么呢?……’我问他。‘哟!不可言传,年轻人。再说如今我并非总是在留恋那几棵椰枣树和我的花豹……一想起来,我就要伤心的。在沙漠里,您知道,是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请您再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嘛,’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回答说,‘那里没有人,只有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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