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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梁宝星

发布时间:2022-11-25 21:1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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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零一八年七月,为了方便工作,我住进了距离公司不到五百米的水荫路34号大院。那是一座旧式居民楼,我住一楼,二楼住着一个年轻妈妈和她四五岁大的女儿。年轻妈妈不时会在窗前跟她的的宠物说话,她的声音能够穿透墙壁从楼上传到我耳边。

我跟楼上那个女人碰过几次面,她很瘦,很小,显得身体很长,像根水草,我在她身上找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没有跟她打过招呼,或许她不知道我住在她楼下,不知道楼下能听到楼上的讲话。我有偷窥的嫌疑,每次在院子里遇见她,我都面红耳赤。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去了两个月,有天晚上我听见楼上的女人在哭泣,那个晚上我没有睡好,猜想跟我只隔了一层水泥板的瘦小女人是不是生病了,猜想她是不是对她的宠物感到失望或者生气。第二天我没有去上班,早早就爬起床守在窗前静听楼上的动静。十点左右听到她要出门,我在她之前先来到大院门口,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偷偷观察她。她朝环市东走去,回来时已经下午五点。天色昏暗,阴雨绵绵,空气中有一种泥泞感。我在大院门口坐着等了一天,本想找机会上去跟她说两句话,但是直至她从楼梯拐角处消失,我都没有叫住她。

吴瞳问我最近怎么总老心不在焉的。吴瞳比我大四岁,还是单身一人。我们喜欢到办公室外面的阳台去抽烟,谈最近发生的事情。她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从事文学工作的人长时间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有时难免深陷其中。

天空阴沉沉的,阵雨不时偷袭这个城市。

“这种天气适合在家里休息,放点音乐,喝点酒。”吴瞳将烟头掐灭在潮湿的烟灰缸里,“今天已经没有心思干活了,不如现在就去我那里喝酒?”

吴瞳住在天河,她去取车的时候我站在路边抽烟,我看见了住我楼上的那个女人,她从我身边经过,往动物园方向走去。我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一紧,以为她就是陈雨,六年前去世的那个女孩,她背对着我离开,头也不回。

“想什么呢?”吴瞳从车窗探出脑袋问我。我把烟头扔到地上碾灭,坐到副驾驶位上。

汽车在公路上缓慢行走,看着车外流动的建筑我回想起六年前陈雨死去时的场景。她躺在赤河边的芦苇地上,尸体苍白,背上的刀口十分狰狞。出事前那段时间她精神不好,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没想到在那个地方生活的第二个月她就遇害了。

吴瞳的公寓我来过好几回,每次都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刚出来工作的时候我们满怀激情,总聚在一起喝酒谈文学,觉得我们就应该活在文学的世界里,死在文字的土壤中。其实我们这群人的生活都有些惨淡,工资勉强能够维持生活,有时候靠出席活动得到一点经费,最后这些钱都花在烟酒上面了。吴瞳不写小说,因此她的时间较为充裕。她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学会了炒股,赚了点钱,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她租的公寓成了我们经常聚集的地方。

“一个月前我去南京参加一个研讨会,会上那些人一直在罗列近年文学创作的数量,没有人提出我们正要面对的问题。我们生活在一个疲软的自闭的文学圈里,眼前的生活很不真实,就像表面看起来很大很滑嫩的蛋糕,吃起来如同嚼蜡。可很少人会站出来提醒大家,我们在吃一种没有质量的东西,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这些东西到底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我们一点都察觉不到。大家都习以为然了。”吴瞳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举着红酒杯,小腿跟着音乐节拍晃动。

酒过半瓶,吴瞳邀请我跳舞,她把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们跟着音乐一左一右晃动,不像在跳舞,更像是在寻找一种平衡方式。把剩下的半瓶酒喝完,吴瞳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坐在吧台上抽烟,陈雨最后一次来找我时我们也喝了酒,在我那破旧的出租房里,她趴在我身上,说了一堆话,热乎乎的带着酒精香味的口气扑到我脸上。我把手伸进她衣服里面揉她扁平的乳房。她被我翻过来压在身体下面,还在不停地说话,说她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她一边喘气一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走了。”三天后她还是走了,我当时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到底哪里冒犯了她。

有时候我到天桥去给人画画,以此来使自己平静下来。从吴瞳那里回来,天尚未晚,我带着画具出门,不是周末,街上摆摊的人不多,我在天桥上摆起了画架。画架有两个板面,我通常只给人画素描,没客人的时候就在另一个板面画油画。

十一点钟的时候街上已经没什么人,我在天桥上抽烟,城市没有月亮,只有耀眼的灯。天桥北面,高大的牌坊上面写着“棠东”两个字,棠字右边的灯没有左边的亮,但勉强还能显示完整的字形。九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是我和陈雨交往的第二个月,我们从学校出发,坐四十分钟公交车来到这里,找了间价格便宜的便捷酒店。

2

楼上的女人在水荫路附近一家发廊工作,我去那家发廊剪过头发,当时她正给客人洗头,没有留意到我。她大部分时间都得在发廊里呆着,偶尔抽空回来给她女儿带一些吃的,或者仅仅是为了在午休那段时间回来陪小女孩吃个饭说说话。吴瞳问我为何来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没有说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楼上那对母女的生活上面,只说我们做文学工作的,要适时抽空自己的头脑,不然生活里都是别人的语言。

楼上的小女孩想必平日里十分孤独,我之所以断定她是个孤独的女孩,是因为她给窗台上那只宠物唱歌的时间太长了,有一天她早晨六点开始唱,当我从办公室回来时她还在唱,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楼上空间太狭窄,小女孩才会爬到窗台上去,她需要更大的空间,自身以外的空间。向外探望的时候她卡在防盗窗两根不锈钢之间,因为恐惧而大声哭喊着。我从一楼爬上去,冒着触电的危险拨开凌乱老化的电线托起她的身体。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恐惧的不是疼痛或者死亡,而是那个幽暗的房间。我和房东老人带她去医院,在城里,哪都有医院,虽然程序繁琐,小女孩还是很快就被送去治疗了。她妈妈收到消息赶过来,以为小女孩受了多大伤害,急得说话都说不清楚。老人安慰她说孩子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天黑以后我让房东老人先回去,我和小女孩妈妈留在医院等检查报告,那是我第一次跟这个住我楼上的女人说话。

“叫我阿娟吧,”她说,“她平时很乖的,没想到会爬到窗上去。”

“几岁了,不送去学校?”

“五岁,还没到读小学的年龄,读过一年幼儿园,学费太贵了,读不起。”

“她叫什么名字?”

“杜盈盈,跟我姓。”

盈盈伤势不严重,大腿骨轻度挫伤,身上有淤青,医生说盈盈的身体不是那么健康,最好做进一步检查。阿娟没有让她留在医院,我开车送她们回住处,盈盈在车上跟她妈妈说了很多话,好像身上的疼痛已经过去了。

“盈盈喜欢唱歌?”我看着后视镜问她。她很瘦,下巴尖尖的,嘴唇很薄,是很爱开口说话的那种小孩。“我经常听到她在楼上唱歌。”

“是不是吵到你了?”阿娟很不好意思地说,“前段时间电视坏了,一直没找人来修,她在楼上怪无聊的。”

第二天,阿娟回来得早,邀我上楼吃饭,折叠桌放了四个菜后只剩下放碗的空间了,啤酒跟香烟只好放在一边的塑料椅子上。我们喝了几瓶酒,借着酒兴说了好多话,包括她跟她前夫的恩怨、陈雨的死和我过去六年的生活。

“凶手只留下了一只皮鞋。”我说,“我今年三十岁,鞋的主人,我找了六年都没有找到。”

“三十岁听起来还很年轻,三十岁还是一个人就显得老了。”

九点钟的时候阿娟钻进厨房洗碗,盈盈抱着一瓶可乐在沙发上玩积木。我一边抽烟一边观察这房子。楼上的设计跟楼下差不多,一个小房间,一个小客厅,逼仄的卫生间和厨房,墙上贴满了台湾演员张震的海报,另一面墙上挂着环保袋,环保袋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环保袋旁边挂满了黑色的内衣裤。

3

我把阿娟家的电视机搬到楼下,问五金店老板借来工具,开始解剖电视机。我没接触过电工方面的知识,虽然以前在古镇生活的时候帮老人修理过不少电器,多是接一下电线换一个按钮之类,相当一部分没有修好,也有越修越严重的。

自从我们认识,盈盈就常到楼下画画,她专心研究颜料,和我一样喜欢弄明白事情的真相。我花了一个早上把电视机零件拆下来,把旧电线换掉,吃过午饭把零件重新组装,电视还是播放不了。我认为是显示屏出了问题,显示屏我修不了,没有材料,而且,要想画面清晰,即便我知道如何接线如何安装也是难以做到的。我便把电视机放在桌子上置之不理了。

阿娟晚上十点多还没回来,盈盈吃过晚饭后坐在门口看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把她抱到房间,然后倚在门口抽烟,阿娟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抽了半包烟。

“盈盈呢?”她提着一袋东西,眼睛在四处观望。

“睡着了。”

她把盈盈抱上楼,我抱着电视机跟在后面。她问我肚子饿了没,把烧烤放在折叠桌上给我拿来筷子就去洗澡。卫生间传来洒水的声音,她轻声哼起了歌。墙壁上张震眼眸深邃,面庞冷峻,颇有魅力。

阿娟穿着吊带裙擦着头发走出来,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香味,问我怎么不吃烧烤。我扬起手中的香烟,说抽完烟就吃。她从袋子里拿出两瓶雪花啤酒,倒了两杯,跟我碰一下杯就一口吞下了。

“你长得有几分像张震,”她盯着我说,“看看你的脸,瘦得多好看。”

我有点难为情地笑了,“就头发和胡子像。”

“我喜欢张震,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好看的男人了,他有别的男人都没有的魅力。我见过他,在天河,他来为他代言的手表做宣传。他就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头发蓬松,无数个相机对着他拍照。现实中的人跟照片完全不一样,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张震。”阿娟吃了烧烤又喝了一杯啤酒,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了一支,从窗口窜进来的风把烟雾从她那边吹到我脸上,夹着她身上的香气。

“每个人都需要依托,在年轻人眼中就是偶像,正经人眼中就是信仰。张国荣死得早,二零零三年我十三岁,还没开始看他的电影听他的歌。当我开始爱上他,发现他早早就去世了。幸好有张震,不然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真不知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带盈盈去逛电器城,尽管这些年电视机受到电脑等电子产品的冲击,价格依旧高居不下。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都是为自己而活,不会轻易对一件物品上心,更不会着迷。当我在电器城浏览电视机的时候竟觉得这是非买不可的,这关乎一个女人的信仰。

“其实生活本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这句话从阿娟口中说出来时我心里颤抖了一下,陈雨去世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生活到底是怎样的?陈雨没有来得及跟我说。第一次遇见阿娟的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陈雨突然走进房间跟我说她回来了。“那个男人,有很大的抱负,对生活有追求,但我们都太容易被理想拖垮了。”她称呼她前夫为那个男人,“结婚太早了,很多事情还没做就不得不放弃。我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天真幼稚,容易被骗,当年以为自己会跟他过一辈子,没想到人比天气变得还快。”

“不如去看一场电影。”我说,张震的《绣春刀之修罗战场》上映一段时间了,那是张震近年难得当主角的电影。

阿娟考虑了一下还是去了。天气凉,出门前她披了一件衬衫,我们钻进小卡车往电影城开去。整场电影下来阿娟一句话都没说,她眯着眼睛,不知有没有在看电影。影院有点吵,坐在前面的那对情侣不像是来看电影的,他们凝望着对方的眼睛足有半个小时,然后开始亲吻。

阿娟对电影不满意,走出影院,我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她靠着小卡车抽烟,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脑袋。

“除了张震的眼神,其他都不值得一看,都说张震不适合当主角,戏多了就过了。王家卫是对的,好刀应该半露半藏,他不像梁朝伟,不够圆滑。”马路格外空旷,白天来往奔波的车辆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小卡车摇摇晃晃不断逼近水荫路。阿娟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额头贴着我的下巴,“我更喜欢在家里看电影,躺在沙发上,关上灯,静悄悄的。”

回到34号大院,我和阿娟依偎在她家的旧沙发上看《无问西东》,她看电影十分投入,以至于我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她也没有抗拒。电影过后我们躺在沙发上亲嘴,盈盈已经睡了,不敢有太大动作,身体之间隔着两件背心,这层薄薄的距离始终无法突破,她有所忌惮,我也是。

电影结束后我问她是不是养了什么宠物,我说我经常听到她和盈盈在窗边跟那只宠物说话。“我养了一条鲸鱼。”阿娟说,她诡异地笑了,把我拉进房间,点亮窗边的台灯,让我去看窗台上的玻璃鱼缸。我弯下腰去看那个十分普通的鱼缸,鱼缸里的水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水里面什么都没有。看着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她又拉着我走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她趴在我身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目光并不集中,“动物园最近养了一条鲸鱼,不可思议吧?”我说我不相信,动物园里连海洋馆都没有怎么可能有鲸鱼?再说鲸鱼那么大,用什么把它运过来呢?“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可鲸鱼就在动物园里面,被关在一个巨大的圆柱形水池里。水池的四壁是用特殊玻璃做成的,有3D效果,在外面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水池里面就好像身处大海中。那条鲸鱼每天都在圆柱形水池里转圈,饲养员每天都要投好多食物到水池里。我和盈盈一有时间就去跟它讲话,告诉它这里不是大海,它应该到大海去,但是它不理解,它不知道自己被关在一个玻璃瓶里。我们去动物园之前把要跟鲸鱼说的话想好,去到动物园就想办法引起它的注意,再把话说给它听。房间里的那个玻璃鱼缸就是用来练习说话的。”

4

“那个女人是陈雨的替代品吗?”吴瞳不理解我和阿娟之间的关系,她认为阿娟不是个正经女人,因为阿娟在发廊工作,再且,她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我弹弹烟屑摇摇头。

“你现在都不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了,”吴瞳对我逃避参加文学活动感到不满,“大型研讨活动不出席,就连我们圈子的聚会你都不来了,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我又摇摇头,说我最近什么想法都没有。

那天好几个人打电话叫我过去,咖啡馆就在公司大楼对面,但是我没有去,我开车载着阿娟和盈盈到南沙看海去了。那是盈盈第一次看海,或许她会把大海跟房间里的玻璃鱼缸做比较。大海里到底有多少缸水?能养多少条鲸鱼?她站在观海台上默默计算着。

为了逃避吴瞳的质问,我早早就离开了办公室,回到34号大院,我看见阿娟坐在门前的花坛边沿上叼着香烟发呆。她双手抱头,神情沮丧。我走过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盈盈生病了,她们刚从医院回来,盈盈正在房间里休息,她心里烦躁就出来透透气。我随阿娟上楼,看见盈盈躺在床上,她脸色发青,嘴唇干裂。

“家里人给我打电话,说那个男人出来找我和盈盈了,虽然他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可他总能找到的,他每次都能找到。”阿娟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泣起来,她身上洗发水的香味很重,胸膛轻微颤动着。

十二月中旬,南方最后一场台风过去好长一段时间了,风是从北边吹来的,天气晴朗了几天便开始下细雨。城里的雨又湿又冷,路上都是黑色的脏污。想了好几天,阿娟觉得还是要让盈盈留在城里上学。我开车送她们到学校门口,阿娟害怕校方误解我们之间的关系而影响盈盈上学,便留我在学校门口等她们。

我在车上等了一个多小时,阿娟和盈盈从学校里头走出来,看样子冬天过后盈盈就可以到这个地方上学了。阿娟要给盈盈买冬天的衣服,我在商场门口把她们放下后便独自回去。

大院门口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他看起来有四十岁,头发染成黄色。“你住这里?”他显然等了好久,迫不及待想找人说话。他给我递烟,是较为便宜的白沙烟,我没有接。他跟在我后面走进我的房子,对墙上的画赞不绝口,他说他以前也喜欢艺术,不是画画,而是电影。他跑过两年龙套,在横店,在西安,本想去一趟北京的,没去成,后来就放弃了。他说,“人要是放弃了自己追求的东西就容易颓废,最后准会犯错。”

他总在感慨自己的过去,到了晚上七点钟,当阿娟带着盈盈从外面走过来时他喜出望外迎了上去。阿娟被吓了一跳,护着盈盈不让他靠近,手上的东西撒了一地。我走到门口将那个男人推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笑着说误会,他是盈盈阿爸。

5

盈盈再也没有下来画画,我不时听到楼上有争吵,听到东西摔在地上发出尖锐的破裂声。再次见到阿娟是那个男人出现后的第五天。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我刚从公园跑步回来,看见阿娟一个人从楼上下来。她眼睛红红的,脸上有浅浅的淤青,化妆后那色块依旧能看见。她看了我一眼,没打算跟我说话。我走到她面前问她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去上班,他把盈盈的学费拿走了。”

我问她我能为她和盈盈做些什么。她看了我好一阵子,然后侧身走开了。

晚上八点多阿娟打电话让我去接她,上车后她问我要了一支烟,说不想回家,让我带她四处转转。我便载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经过车陂电影城,她要去看电影。我们挑了一场冷门电影,跟预料中的一样,影院里人不多,我们找了个幽暗的位置坐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搂着她。

那是一部安静的电影,我没记住多少台词。阿娟靠在我身上抽泣,身体轻轻颤抖着。电影结束后我们走到外面,她说冷,我便一路搂着她到车上。钻进车厢我给她披上风衣,她还说冷,我只好继续搂着她。那个晚上我们是在电影城附近的酒店度过的,我们缠着对方的身体亲吻着,由于太久没跟女人亲近,我表现得并不理想,她的情绪渐渐转为平静。

“知道世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她自言自语道,“是每天重复做同一件事,面对不同的头颅,用同样的手法去处理,两鬓,头顶,发脚,一处一处替人抓痒。洗完头还要按摩,太阳穴,额头,上头皮。我厌透了,但还得做。我这么辛苦不过是想好好生活下去,但是他,无论我搬到什么地方他都能找来。”她坐了起来,光着身子抽烟。我枕着她的大腿,伸手抚摸她的锁骨。她低下头看着我说,“你说二零一二年春天,你朋友在粤北的昆陵小镇被杀了,那时我也在镇上。我那年二十二岁,家里人不同意我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男人谈恋爱,我们就偷偷跑了出来。盈盈出世后他为了照顾我们四处去挣钱,一个学电影的人在山镇里能做什么?他就是那时开始跟黑社会打交道的,在树林里做买卖,我从来不问他做的是什么买卖,后来他便开始酗酒赌钱了,人一旦发生了改变就再也变不回来了。”阿娟把烟掐灭,趴在我身上,“有天晚上他慌慌张张跑回来,满身都是泥土,跟我说他杀了人,他在赤河边杀了一个女孩,看上去还是个大学生。他匆忙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带着我和盈盈离开了那个地方。你跟我说陈雨那些事的时候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这些。那个女孩对你来说肯定很重要,以至于你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打电话给昆陵镇派出所,询问陈雨的案件。因为放了太久,重新提出来难免有麻烦,与我联系的马警官是个新人,刚从警校毕业,不甘心在小镇过平静乏味的生活,想立功,便答应帮我翻出那个案子继续找线索。他告诉我二零一二年昆陵镇就发生了一起河边杀人案,死者便是陈雨。他让我在阿娟前夫身上继续挖线索,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到广州来跟我会面。

我开始留意楼上那个男人,阿娟上班以后他经常带盈盈出去,去的地方都是棋牌室和游戏城,有时也去公园找老人下棋打牌。每次看见我他远远就点头打招呼,主动上来说话。他脸上皱纹很多,面部凹陷,一眼看去就知道他肝脏不好。

星期六晚上,他回来得晚,阿娟和盈盈已经睡了,他在楼下喊了半天也没人下来开门。我叫他进来喝酒,他喝了半瓶啤酒就开始讲电影。他说他很早就开始关注英国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了,“《沉默的羔羊》《汉尼拔》《红龙》都是神作,这个人眼睛有神,笑容诡异,是天生的演员。”他趁着酒兴回忆起过去研究电影的日子,白天去影视公司面试,晚上写剧本写影评,从大学四年到毕业后四年,什么都没做成,“现在电影市场很大,但是制片质量不行,如果有机会我还能大干一场。”他看一眼碎了屏幕的手机,已经一点多了,他不能上楼就只能去网吧或者酒吧泡一个晚上。他不急着走,他在找机会跟我说话,烧掉第四支烟他终于开口了,“盈盈说楼上的电视是你帮她们买的。”

“想着盈盈整天一个人待在家里,没有电视怪可怜的,就搬上去了,我这里放不下。”说实话被他这么一问我有点不知所措。

“花了不少钱吧?我看你也不是有钱人,等我挣到钱了会还给你的。我虽然混蛋,也是个人,知道阿娟和盈盈都讨厌我,可我离不开她们,我就是为了她们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又点了一支烟,已经是最后一支了,“阿娟是个好女人,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但她是我的女人,这辈子都是。”

“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我没有签字,我这辈子都不会签字。”他收起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坚毅的样子,“她还爱我。”

我们沉默片刻,他把烟屁股掐灭,打火机在手指间旋转。我知道他要走了,被将了一军之后有了提起话题的勇气,“知道吗,我以前也像你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可是她死了,六年前在粤北昆陵镇遇害的,背后有好几个伤口,尸体被抛在河边。”我留意着他的神态,他眼睛看着脚下,不敢抬头看我,手上的打火机不再旋转了。

“凶手什么都没有留下,但最近粤北的警官得到情报,凶手出现了,案子被重新拿了出来。我跟你说这些没有其他用意,只是想说这个案子在我心里头一直是个结,还没弄清楚是谁杀死了她,我心里还放不下其他人。”

他站了起来,在色彩暗淡的油画面前走了两步,“最好是这样。”说完就走了出去。

6

一年里的最后一段时间,办公室没什么工作,我和吴瞳便整天在阳台抽烟聊天。吴瞳不会因为生活上的事情耽误工作,这也是她能够长期呆在这个岗位的原因。她一个人的生活较为自在,不跟任何人谈及她的过去,她是个活在当下的人。

十二月十六日,吴瞳带我去参加一个文学交流会,沸沸扬扬的交流会持续到晚上十点,交流会结束后好几个青年作家邀我去喝酒,我推辞不了,便跟着去了。酒会上的讨论我基本没有参与,我坐在一旁不停地喝酒,听其他人借着酒兴抱怨文学圈的琐事。后来我喝多了,不清楚他们还谈了些什么,我趴在桌子上,处于迷糊的状态中。酒会还没解散,吴瞳就扶着我离开,在车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神情十分冷淡,把我送到水荫路便掉头走了。

下半夜,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见自己沉在大海里,有个声音在呼唤我。我看见一个狭长的黑影,就在我头上,我向那个黑影游去,可是它离我越来越远,我怎么都追不上……

烟头点着了垃圾桶里的纸,白烟在房间里弥漫。我爬起床,往垃圾桶里浇了一杯水,打开窗户,寒冷的风吹进来冲淡了房间里的烟雾。我拿起桌上的手机,看看时间,深夜四点四十四分,在通讯录翻到阿娟的名字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十二声,没人接听。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已经无法再闭上眼睛了,翻开两天前买回来一直搁置在床头的报纸,看到这样一则新闻:

十二月十三日,俄罗斯潜艇在日本海失踪。潜艇最后一次对外发出信息是凌晨四时,俄方基地收到的信息是“航行顺利,正在东经134.297度,北纬39.579度,返回俄罗斯海参崴港航线上。”事发当天,潜艇正在执行常规训练任务。

潜艇失去联系后俄罗斯军方马上展开飞机和军舰雷达搜索,并于十三日上午发现潜艇位置。潜艇遭受严重损坏,外部被撕开两米长的裂缝。事故发生时海水瞬间入侵,船员没有自救的时间,六个船舱均被海水淹没,艇长在内的多名军官全部遇难。截至十四日下午六时,打捞工作基本结束,二十八名军官的尸体被运回俄罗斯。

据俄方调查分析,此次事故与军事行动无关,潜艇没有受到任何一方军事打击,潜艇内部没有发生爆炸,附近海床没有发生大范围破坏。潜艇疑似在航行当中遭到鲸群的袭击,失去控制直线下沉,外部裂痕是下沉过程中与海床碰撞造成的,具体情况仍在调查当中。

7

那个男人消失了,我好几天没有看见他。阿娟辞掉了发廊的工作,留在家中带盈盈。有天早晨,她和盈盈出门买菜回来,邀我上楼吃饭,我问盈盈阿爸去了哪里。

“走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十分舒畅,似乎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

当我来到楼上,看见张震的海报被撕下来了,一张不剩,雪白的墙壁看得我心里发怵,电视机屏幕裂开了好几条缝,窗玻璃也碎了,房间显得格外冰冷。

“盈盈要回家上学了,”阿娟一边端菜一边说,“我们过几天就退房。”

我感到突然,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我没有挽留的理由,光抽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吃过饭阿娟说要带盈盈去爬山,叫我也一起去。

白云山很多人,阿娟和盈盈在游乐场玩了很久,我坐在草地上等她们。从游乐场出来,她们还要到山顶去看云。我们走人少的阶梯,盈盈很活跃,她知道能够出来玩的时间很少,她不会怀念那个逼仄的房间。她在我和阿娟面前跳来跳去,数着有多少阶梯,嘴巴说个不停。

走了半个小时,盈盈在我们前面坐了下来,说她走不动了,我便弯下腰来背她。越往上走风越大,接近山顶的时候能够看见白雾了,山下的城区显得特别安静。来到山顶,盈盈已经在我背上睡着,阿娟把她抱下来,想让她看看被白雾笼罩的城市,盈盈睡得太沉,叫了好几声都没有醒过来。

“真的要走了?”我问阿娟,我们坐在石椅上,风有点冷,像迎面泼来的冰水。

“这样的城市不适合我们呆下去,不是吗?”她转过身来问我。

“是啊,”我说,“看上去像一座岛,高处的人才能生存到最后,下面的人,说不定哪天海水上涨就被吞没了。”

“其实我带盈盈来这里是为了给她治病的,但是治不好了。”雾越来越浓,在风中袅袅娜娜地飘着,盈盈被冷风吹醒了,跑到栏杆边把手伸到外面,企图抓住身前的雾,山下的城市在雾中忽隐忽现。“我和盈盈好久没有去动物园跟那条鲸鱼说话了,担心它知道真相后生病。很多动物就是因为太聪明,看清了太多事情的真相,最后郁郁寡欢死去的。”

下山的时候我们排了好久的队就为了乘一次缆车,终于坐上缆车了,盈盈攀在玻璃窗上望着下面的人,我们穿过白雾,只花了几分钟就来到了山下。回越秀的路上堵满了车,夜色降临以后所有车辆都开了灯。我心情有些低落,我害怕,害怕自己一直被堵在这个地方,海水上涨的时候想往上爬都爬不了。

临近春节的时候广州已经是半个空城,吴瞳回山西老家去了,我不愿一个人呆在办公室,便开着车四处去画画。那几天,白天在外面吹了一天的风,晚上回到住处的时候眼睛疲乏,还有点头痛,我抽几根烟喝一点白酒早早就睡了。有天晚上,我被吵醒了,是楼上东西摔破的声音,我知道那个男人又回来找阿娟母女的麻烦了。我在床上躺了一阵子,听着盈盈的哭声与阿娟的嘶喊声,听着各种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心里一团乱。当阿娟的尖叫声从楼上传下来,我掏出手机报了警。

警车来到门口已经是十五分钟后,楼上安静下来了,我叫房东老人下来开门。老人有点耳聋,他可能都没有听到二楼的争吵。我们来到阿娟的房间门口,叫了好久都没有人来开门。当房东找来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阿娟抱着盈盈在地上哭,她哭得一塌糊涂,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而盈盈脸上铺满了血。地上到处是玻璃,电视机已经被砸坏,那个男人蜷缩在沙发上抽烟,白沙烟随着手在颤抖。我将盈盈抱过来,和阿娟下楼去找医院,警察把那个男人带走了。

盈盈脸上的伤口很长,从额头到下巴,整张脸被割破了,医生小心翼翼地缝了四十多针。盈盈在病房休息的时候我扶阿娟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到外面买来热食递到她面前,她突然扬起红肿的脸对我说,“盈盈的左眼可能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当天夜晚,我打电话给粤北的马警官,告诉他我已经把凶手交到越秀公安局了。

马警官第二天中午来到广州,我和他去警局,警局的人说盈盈阿爸已经认罪了,他交代了自己所有的罪,包括聚赌、贩毒以及在粤北地区犯下的命案。马警官把陈雨的照片递到他面前问他当年杀死的是不是照片中的人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照片,大概有三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8

盈盈在除夕前一天出院了,纱布包着半张脸,皮肤上有药水的印痕。我知道她们除夕当天就要走,便邀请她们去看电影。刚说出看电影的主意我就后悔了,害怕盈盈会伤心。

晚上十点多,阿娟一个人下来找我。

“去看一场电影吧。”她说。

那时我已经喝了好几瓶啤酒,头很热。街上车不多,没有遇到交警,我们很快就到了电影城。热门电影都安排在春节当天上映,我只想和阿娟一起度过这个夜晚,一个终将过去的夜晚。

从电影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送阿娟上楼,看到楼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一袋袋靠着墙,哪些是要丢的,哪些是要带走的,分得清清楚楚。只有沙发和碎了屏幕的电视机还安放在原来的位置。我们躺在沙发上凝望着彼此。她亲我的嘴唇,呼吸很重,双手捧着我的脸。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阿娟在化妆,盈盈还在睡觉。她说要先把垃圾扔掉,然后找房东退房。我看见一个袋子里有一双灰色的皮鞋,是那个男人留下的,我没有在阿娟面前把皮鞋翻出来。我心事重重,想看看皮鞋的码数。

处理完退房手续,盈盈才睡醒,我把行李提到楼下,阿娟抱着盈盈,我们去对面早餐店吃了点东西就上车。天又下起了雨,马上就是除夕夜了,人群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堵在火车站前面的街道上。雨没能浇灭大伙儿回家过节的热情,各种颜色的伞在碰撞,人声从伞下冒出将雨声淹没。

我把车停在路边,拖着行李带着阿娟母女往火车站挤过去。我们没有打伞,低着头挤在人缝里,衣服和头发被打湿了。阿娟护着盈盈走在前面开路,淋雨后衣服紧紧贴在她身上,那是一件米白色的毛衣,沉甸甸的下坠,将她雪白的后背裸露出来。火车站里人头涌动,车站门口水泄不通,我们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一点点往前挪。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车就好。”阿娟说。

我没有走,手里提着行李坚持要送她上车,“我朋友不多,很少有机会送人上车,你就让我送送你吧。”

人群一点点向候车室挪动,我们很艰难地来到了站台上。我跟她道别,她轻轻抱了我一下,拿起行李钻进车厢消失了。

回城区的路上基本没有堵塞,我加快车速,心里头还想着那双灰色皮鞋,在天河路差点和警车发生摩擦。警察看了我一眼,没有找我麻烦。来到楼下,我迫不及待去翻垃圾桶,在垃圾堆里扒了很久,找到了那双灰色皮鞋,看到码数的时候心里特别难受。

除夕夜城里十分安静,没有鞭炮,没有香烛味,出门找吃的都很难。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喝前天喝剩的啤酒,一个人抽烟,太安静了,有时候不得不说这种节日容易伤人,连我这种长期在外漂泊的人都会感到孤独。我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前往粤北,回到陈雨遇害那个小镇。六年过去,小镇变化很大。赤水边堆满了黄泥,河里也没多少流水,河床的烂泥浮出了水面。缺乏营养的缘故,河边的芦苇看起来像一群饱受饥饿的小孩。小木屋被拆了,石拱桥倒塌了,陈雨当年居住的红砖房还静静矗立在竹林里。

我去了一趟树林。路并不难走,原始森林被砍伐后四周明晃晃的,过了一条沾满黄泥的铁桥就是迂回的山路。傍晚时分我来到了当年我们等待日出的湖边,湖边沙滩被破坏了,湖水很快也会流失,这点不可避免。我坐在车顶抽烟,爬了一天山路,小卡车沾满了泥土,车头发热,水雾在车前盖上腾腾上升。天上的云沉甸甸的,夕阳所在的地方有个光圈,那里的云是深蓝色的。我用湖水洗了把脸,打开车灯,绕着湖水慢悠悠散步。

从北方飞来的鸟发出寂寥的鸣叫,天空多云,看不见月亮星辰,我绕湖一周回到车上,车外的温度已经很低,雾水像针刺穿皮肤。我躺在车厢后座抽烟,低声跟着音乐哼唱,久久找不到睡意。过去似乎真的过去了,我感慨道,只有陈雨的案子以及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原地。

大年初八,我回到广州,上班的第一天,吴瞳带了两瓶老家酿的米酒回来,我们在办公室就喝了起来,边喝酒边聊村上春树的小说《奇鸟行状录》,最后我哭了,觉得村上春树所写的那个寻找妻子的男人就是我。看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吴瞳并没有制止我,她放下酒杯走到阳台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我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醒来看到吴瞳还在阳台上抽烟。我艰难地爬起来,走到阳台上,也抽起烟来。春天多阴雨,天河体育中心那边的高楼被雾雨缠绕着,我问吴瞳,“知道动物园里有一条鲸鱼吗?”她说她知道,地铁站里就有关于鲸鱼的宣传海报,只是她一直没有时间到动物园里面去看看。我便邀请她去动物园看鲸鱼。

其实动物园就在公司大楼附近,距离水荫路口不过两百米。在这个地方工作快两年了,我经常通过动物园地铁站和动物园南门公交车站到四面八方去,又从四面八方回到动物园附近,从没有到动物园里面去过。

动物园里人不多,我和吴瞳穿过吵闹的鸟禽区以及弥漫着粪臭的食草动物区找到了那个圆柱形水池。水池不像阿娟所说的那样大,那条鲸鱼也不是想象中庞大的蓝鲸或者长须鲸,而是一条三米长的白鲸。

白鲸并不像阿娟所说的那样,在水池里自在地游动,它似乎清楚自己被困在一个玻璃瓶里,它焦虑,它恐慌,它愤怒,它在寻找玻璃瓶的出口,企图一跃而起搁浅在沙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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