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坐着电动三轮车把儿子送到青少年宫培训中心门口,儿子一个箭步蹿了出去,直奔那扇银灰色的偏门,连个挥手的动作都没有。老范手里捏着儿子吃剩的半块三明治和空奶瓶,嘀咕了一句,哪像个学堂细儿?越来越没规矩了!扫码付过车费,他就更换了一条路线,沿着老运河的河堤慢悠悠地往回走。上午天气晴好,对老范来说,太阳底下散步,也是冬日的一桩乐事。这条路原本不叫运河路,但老城区一带的居民不喜欢那个难记的路名,还是管它叫运河路。与之连片的是一些高低错落的出租屋,到处散发着破敝、暗旧的气息。旧城改造之后,运河两岸也算有了改观,绿化带和石板路迫不及待地铺展过去,沿途种满了木芙蓉,红红白白,穿插在绿树间。几只鸟仿佛在争食散碎的阳光,偶或发出数声啼鸣,也同树隙漏下的斑点一样,洒落地上。他走过一排临河的老房子,在一株木芙蓉下忽然停住,回过头来。日光是温软的,贴在墙上,墙也变得温软了。墙上有一道影子,是直不笼统立着的。细看,原来是一个贴墙而立的人。一个女人,穿一身黑衣,长得有点像谁,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一带经常会出现一些这样的女人,老范一点儿都不觉着奇怪。可是,这个女人竟让他心底里突然兜起了一种异样的、但又说不出来的感受。老范还要赶回家去办一点事,也没细究。
正是周末时节,老范给同事(也是工作上的老搭档)老麻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下午是否有空,去七宝院那边的茶馆喝茶。老麻说,你近来老是泡茶馆,看来不光是喝喝茶、讲几句闲白文这么简单……老麻没有往下说,只是“呵呵”两声。
老范是一名按步就班的公务员,下了班,通常没有别的去处;业余爱好就是钓鱼,属于自得其乐的那种。他很少参加同事或朋友的饭局,即便赴宴,也不喝酒。只是近来,生活的内容有了点变化。有时他会喝点茶,与朋友二三,在茶馆里。他喜欢的不是茶,而是那种氛围:有茶,有可以聊的话题,重要的是,那里有一个会弹琴的女人。提起那个琴人,老范多少还会怦然心动。国庆节后,老范的一位同事调到市里面工作,履新之前,请大家来七宝院边上的茶楼喝茶,老范也在其中。那个琴人跟他的同事相熟,当晚受邀来到这间贵宾包厢,给大家抚琴一曲。弹的是什么曲子,老范也不记得。但那一晚,老范喝茶喝出了醉意。几根弦,泠泠然,老范在清浅的凉意里似乎体味到了琴人的孤冷。之后,老范每逢周末,都会去那家茶馆。喝茶仍在其次。每个周末下午,琴人会来茶楼弹两三曲。而老范在一周忙碌的工作之后,难得卸下一身的疲倦与烦愁,坐到茶馆里,做一个春风般慵懒的人。老范听琴,也看手。那双手抚过琴弦,有如白鹭掠过水面,而他倒像是坐在岸边观鸟。那时节,心里头绷紧的琴弦被琴人的手指轻轻一抚,一下子就松掉了。后来有一阵子,琴人都没有如期过来。有人传言,那个琴人跟一个老板走了。又说,那个老板早在半年前就隔三岔五到这家茶馆喝茶。每次喝茶,他都要请那位琴人到自己的包厢里抚一曲。又说,那个老板很有钱的,可以买下几十座这样的茶楼。但老范不相信,依旧觉着那个琴人还会回来。心里存个念想,也就有了喝茶的理由。
女琴人是走了,真的走了,但他还在怀想那些听琴的日子。对他来说,在内心黯淡的时刻,琴声就是空房间里点着的一盏灯。长久的虚空之后突然获得的盈满,虽然短暂,却很受用。这一回来了一个男琴人,厚发,长脸,蓄八字胡,当然是着唐装的。老范就在那里喝他的茶,听琴倒在其次。他听琴的时候还在想那个女琴人。她虽然端坐着,低眉信手,不动声色,但一切声色都已在琴弦中暗藏了。因此,他觉着,她是一个善于等待的人。这样想时,心里痉挛般地掠过一丝苦涩。
喝完茶,太阳偏西,他就坐着电动三轮车去青少年宫培训中心接儿子。儿子等他的时候买了一桶爆米花和一瓶可乐。老范撇了撇嘴说,老是吃膨化食品、喝碳酸饮料,小心有一天变成一个胖子。儿子突然站住,说,我不想走了。
我们一起去广场路那边吃饭。
我不想吃。
当儿子说“不”的时候,这个字里面仿佛有一根坚硬的骨头冷不丁弸了出来。是一根反骨。
我在淘宝上给你买了一只鳄龟。
我不相信。
老范掏出了手机,给他看。儿子的倔脾气总算稍稍平复下来。老范花了点时间,也让自己的情绪稳了稳。对儿子,他一直心存愧疚,总想把自己过去亏欠他的补偿回来。越是这样,儿子就越发骄横,老范拿他简直没一点法子。
孩子也不怎么痴皮,只是脾气有些古怪。妻子当年气不过,通常会来一句“阿弥陀佛,前世的债”。当然,“还债”是两个人的事,老范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单为这事,妻子跟他没少吵过架,也谶也謴,有好几回他们还险些大打出手。后来,老范索性跟妻子约法三章:儿子早晚由他接送,作业由她督导。老范在单位里从事文书工作,但有时候会充当“工具人”的角色,什么事都要干一点,一天下来,身心俱疲,到了傍晚,把孩子从校外辅导中心接回家后,就把身子往沙发上一撂,打开电脑,先追剧,后吃饭。妻子让他干点家务活,他就推说自己脑壳疼。逼急了,他索性拿起手机进厕所,称自己犯有便秘,而如厕这种事是不能催的。老范跟妻子有言在先:弄脏手指头的事他不会干,比如:洗菜、洗碗、洗衣。这些事老范统统不干。有一回,妻子跟一个闺蜜打电话时,闺蜜向她推荐一款情趣用品,妻子说,老范这人不解风情,“弄脏手指头的事他都不会干”。坐在一旁的老范很生气,之后整整一个月都没跟妻子同过床。早先时候睡前要喝点氨茶碱之类的什么,以免妻子抱怨他鼾声太响,分床之后,他一个人睡在一张客房的大床上,也不管什么鼾声震天了。分床两个月后,一直被人视为模范夫妻的老范与范太太突然离了婚。内情如何,外人不得而知。邻里只知道老范净身出户,孩子就跟妈妈。因此,人们疑心是老范这边出了问题。
不承想,一件意外的事改变了一切。六一儿童节那天,前妻给儿子买了一个篮球,儿子在人行道上一路拍打,一不小心,篮球从手里滑脱,滚到马路上。前妻从两辆停泊路边的面包车之间穿过,正待弯腰捡球时,一辆卡车飞奔过来,把她拖出十余米远的地方。如果她能在两车之间稍稍停留两秒钟,也许就能躲过这一劫了。老范前来认领尸体时反复说的就是这句话。她走了,房子与孩子仍归老范。
老范还是睡从前睡过的那张床。他跟人提起已故的前妻,还是说“我老婆如何,我老婆如何”。老范没什么变化,但儿子失去了妈妈之后,性格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再碰篮球,以及别的圆状物,平常出入,也跟老范一样,有意避开那条曾经被血迹划过的马路。
到了晚上九点,老范就会端着一杯牛奶,提醒儿子该睡了。今晚也不例外。他推开门,进入儿子的房间时,迎面撞见的就是妻子的遗像。你昨晚又在睡梦中讲火星语了,老范说,你讲完之后就大哭,是不是梦见妈妈了?儿子说,我睡着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你说的,我不相信。儿子总是说自己不相信,老范感觉他在本质上跟自己平常打过交道的那些上访者一样。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塔西佗陷阱”吧。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老范说,我可以对着你妈发誓,我说的句句属实。儿子回过头来,瞄了一眼墙上的妈妈,低下了头。老范曾就儿子经常做噩梦、说梦话一事咨询过一位心理医生,医生分析认为:做噩梦跟应激事件导致的精神创伤有很大关系;说梦话跟梦境倒是没什么关系,而是睡眠中语言中枢兴奋所致。心理医生建议小范把妈妈的遗像取下,藏在平常看不到的地方,但小范好说歹说都不愿意听从。有几回,老范把妻子的照片偷偷藏到柜子里,儿子居然凭借嗅觉就能找到它。老范拗不过,只好随他的意愿。让他深感不解的是:当他从儿子的神情、举止间偶尔捕捉到妻子的形象时,照片里面的人仿佛也有了相应的表情变化。此刻,妻子的目光里就含着那么一点威严,正透过一片灯光投射过来。老范想说什么,突然又忍住了。
我警告你,儿子正色说,你以后不许把妈妈的照片取下来,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儿子说这话时,老范能感觉到有一个球的阴影在他与儿子之间滚动。
为什么我就不能让老婆的遗照挂在儿子的房间?老范责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嫉妒死者?他接着又不无悲哀地想,如果我死了,儿子是断然不会有这样一种执念的。这个世界,让老范敬畏的,除了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还有就是墙上的遗像。这样也好,儿子跟他顶嘴,他想吼几句的时候,若是抬头碰到妻子的目光,就会把怒气消于无形。
老范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说,爸爸对不起你。儿子转过身去,还是不理会。那一瞬间的沉默,如同一记惊雷,狠狠地砸在他们中间。老范的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默默地注视着妻子的眼睛。那两颗眼乌珠子仿佛动了一下。他心中一凛,竟想起今天上午那个靠墙站立的女人。那个女人虽然是活生生的,却像个影子;而妻子的遗照越看越像个活人。
有一阵子,老范下班回来,总是要绕一段弯路,沿着运河路走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会拣这条石板路走。也许只是出于一种惯性。作为一名左手惯性使用者,他很容易被双腿的惯性所左右。有时候,双腿会把脑袋拐带到一个它要去的地方。有时候,脑袋想喝止双腿前行,双腿的惯性却一如既往。他每逢周末去茶馆喝茶、听琴,也许只是听命于舌头与耳朵的惯性,周日下午去河边钓鱼,也是听从手与眼的惯性。老范是一个对单调的重复并不怎么反感的人。
冬日的阳光在墙上微微波动。那个女人站在曾经站过的地方——她没有像其他的女人那样站在暗处,而是站在一片不多不少的阳光里——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见愁容。准确地说,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也许,没有表情就是她此刻的表情。老范心底里也十分好奇:为什么她总是喜欢站在有光的地方?是不是她的身体里有一股极为阴冷的东西需要吸收大量的阳光才能融化?
有时候,老范还会在她身边看到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通常,小女孩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埋着头涂涂画画。桌子旁边摆着盆葱,阳光一照,碧绿得近乎透明。偶尔见路人经过或是一道阴影落在她身上,她也会抬起头看,眼睛清澈,会让人想到黎明时分的小河,天刚刚亮,市声还没传过来,青石板不起灰尘,水面不起波澜,一切都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
转眼已是冬至,河边的木芙蓉早已是花叶凋零,只剩下冷而且白的树枝挑着几片卷曲的黄叶和几枚零星球果。天黑之后,老范再次经过运河路。路口唯一一家支着红色塑料帐篷的大排档里只有寥寥几个食客,一缕白烟从炉子里飘出来,也带着荒寒的味道。桌底下的一条黄狗跑到一个醉汉扶树解手处,嗅了嗅,又转回来。再走一段小路,他就看到了那个依旧倚墙立着的女人,路灯投下泛黄的光晕,被身后的白墙映衬着,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若是从远处看,她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她站的是弄口的内侧,如果朝里张望一眼,便可看到一条巷弄,曲折而幽深,仿佛可以一直延伸到久远的年代。老范走到“影子”边上,驻足瞥了一眼。她掀开眼皮,回望了一眼,眼睛里藏着一种冰冷的炽热,脸上还挂着一股与倦意混同的淡漠。四望无人,他掏出两张(也许是三张)百元钞票,塞到她手里,随即掉头走开,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给一个心仪已久的女生递纸条。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那个女人喊了一声“先生”。老范没回头,只是装作急务在身的样子,加快步伐朝家的方向走去。走到九曲桥边,他才放缓脚步。
老范觉着,这个女人不会卷入他的生活,但她也许会在某个时刻改变他对女人的看法。之后一阵子,老范都没有去运河路一带散步。他与她素昧平生,给她塞一点钱,只是寻常的授受,没有掺杂什么不纯的动机。他害怕的是,有一天经过那里,那个女人还会认出他,客客气气地跟他道一声谢。
当最后一缕阳光连同树影从旧城指挥部的一堵白墙上消失之后,老范就想:不久的将来,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也会从那条运河路消失。
老范在旧城指挥部工作,每天面对的一件事就是:拆迁。老范并没有觉着拆迁是一件坏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事,但可以肯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再过一年半载,旧城改造二期工程一旦启动,运河两岸的老房子就将全部消失,因此,那个女人(包括她的孩子)的消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河流还是河流,它会一直在那里,一直在动。眼下,它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淤泥堆积、垃圾漂浮的河床如同医院的病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河道污染这个烂摊子不归他们单位管。他也懒得去理会。他庆幸的是,他垂钓的那条河流还没有铺上水泥。
想到钓鱼,老范心底里还是多少要犯嘀咕。上周,有几名拆迁户想进京上访,中途被人截访,这事就交给旧城指挥部去处理。因此,老范和老麻都被临时抽调到拆迁办协同处理这事,连双休日都要搭进去。周日下午,他原本要去野外钓鱼的,这事横插进来,他总觉着自己有一桩事没完成。
晚上加班回来,他有些坐立不安,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心神还是归不到一处。他又下了床,从客厅搬来钓箱,放在桌子上,取出钓鱼小配件和饵料,长节竿就固定在箱子的炮台架上,一直伸到窗外。摆放停当,他就退回到床上,盘腿坐着,目光直视窗外的黑暗。卧室里有了这么一根钓竿,想象也就有了一条抛物线:飘窗一下子推远了,代之以湖山,还有白云往返……这么坐着,心神就慢慢静定下来。直至深夜,他依旧保持着垂钓的姿势——不是睡不着,而是忘了睡觉。待他抬头看闹钟,指针已指向凌晨一点三刻,赶紧收起钓具。想到“睡觉”二字,他倒头就睡了。
隔阵他又去了河边。寒潮来袭,电线杆都冻成了枯树,在冷风中战栗。天色微微有些暗下来,几只黑鸟贴着屋顶上的黑瓦飞来飞去,一如破碎的黑布,随意抹过晚空。他经过那条熟悉的巷弄时,瞥见了一条黑影。先生,等等。那个女人低声喊道。老范停住。女人问,如果我没有看走眼,那天塞给我两百元的人就是您吧?老范没回答,但心里暗忖:这个女人平日里虽然靠在墙上,目光散漫,其实早已在暗中打量过自己。他看了看四周,把手放在口袋里,好像故意要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目光里带着彬彬有礼的冷淡。女人继续说,我常常看见您打这儿走过,唔,您大概也常常看见我站在这儿吧。看得出来,您是个正经人,我不敢没羞没臊地跟你打招呼。那天您把钱塞到我手里,我很纳闷,我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先生,我知道您可怜我,您是个好人。可我除了身体,没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不不,我的身体那么脏,您见了都会嫌弃呢。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唔,我不晓得怎么说了,总之,我要谢谢您。一阵冷风吹来,老范打了个寒颤,你饿?不饿,她说。冷?他又问。冷倒是有点冷,她搓着手说,先生,您要进去喝杯茶?老范迟疑了一晌,装作看手表的样子,说,时间也不早了,听说今晚会降温,有雨夹雪。她点点头说,谢谢提醒,您真的不进来坐坐?老范想说的是,这种事又不是请客吃饭,实在不必客气的。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不坐了,下回吧。老范转身想走的时候,听到女人再次发问:先生,您真的不需要?老范低声说,不需要,谢谢。说这话的口吻就像是回复一名柜台营业员。不需要,不需要,老范一边走,一边这样对自己说。雨跟在他后头,说下就下了,一滴雨先是落在他的脑袋上,然后是额头、双颊,乃至整个身体。风吹过,一大片雨弥漫开来,落入河流,以及河滨那一片草地。反正离家不远,老范也不把连衣帽戴在头上,只是一径地从树底下穿过。走到家门口时,雨就大起来了。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密集的沙沙声,抬头看,雨中已夹杂着雪霰子,响成了一片。
洗漱毕,他在床上平躺着,竟没有一点睡意。人到中年,肚皮内堆积的脂肪多了,里面凝结的老厚油垢般的想法也就多了。越是想尽快入睡,脑子越是清醒,他索性披衣起身,点了烟,默立窗口。烟雾从烟头飘开的一瞬间,他能感受到一团寒气正从眼前的屋顶陡然立起。没有雪花扑至窗口,只有飞虫般的雪霰子敲打着玻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到了深夜,雪霰子也消散了。到处都是高楼的地方风呼呼地吹着,让人感觉那些黑暗中的楼群仿佛是一些光秃秃的山;几盏醒着的灯,犹如磷火。一个影子再一次从他脑子里晃过。他把脸贴近窗口,贴近无边的黑暗,为那个影子虚构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大雪还是没有如期而至,翌日天就放晴了。恰逢周日下午,老范照例带上钓箱,独自开车来到郊外。钓鱼的地方在城西角隅。那里有一片田野,一片杂木林,周末时节,偶尔会有人至此,垂钓、野餐、游荡。
一座土庙近旁有一条小河,没有名字;河畔有几棵树,是柳树,披散着头发。有风吹拂,树像是要走动。树下横泊着一条小船。有篷。若是雨天,可以隐隐听得雨打船篷的声音。船与岸,总是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人也是如此,老范觉着,彼此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也许就是一种礼貌。曾有一回,他走到河边,把系在木桩上的绳索解开,船却不动。他伸手推了一下船头,船身在水面微微起伏一下,船头稍稍偏离一下之后,又依偎到岸边了。老范想,这船要么是听主人使唤的,要么是停泊太久,舍不得离岸了。
他把钓箱、钓竿等搬到船上,取出饵盘、钓桶,在炮台架上固定好钓竿,就在船头盘腿坐下。跟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他一坐到太阳底下就会发呆。但发呆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钓钩在水中沉坠着,他的心神也随之沉静下来。鱼上不上钩,都不重要,冬天的阳光那么好,还有什么可着急的?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女孩跑过来,弯着腰,望着船头钓桶里的鱼。后头跟上一个女人,提醒她,当心点,别往岸边靠。老范转过头,瞥了一眼那个女人,手中的钓竿微微抖了一下。女人也看了他一眼,仿佛在问,先生,你还认得我?老范点了点头,似乎只是出于一种礼貌的回应。小女孩带着好奇将身子往前探,那双清亮的眼睛如同阳光里的两滴水。老范把钓竿放一边,起身,伸出手问,想下来看看?小女孩抬头望着妈妈,女人点了点头,跟她一道下了船。
有一束来自记忆的光突然打在这个女人的手上。他把她牵过来的一瞬间,很想再摸摸她的手。那一闪念,如暖风拂过。手是伸出去了,停在半空,身子还僵在那里。一阵风吹来,欲念没了。心思干净得像刚晒过的衣裳。
她长得不算漂亮,脸上有一片疏淡的雀斑,却也生得白净。尤其是那双手,白得可见幽蓝的静脉,十指纤细、修长,以致老范都暗暗替她怜惜:这么好看的手,为什么不去学琴?
看够了?那个女人轻声催问。小女孩抓住妈妈的手,很不情愿地上了岸。女人向老范点了点头,就走开了。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只需要一个不经意的点头。老范想。
这阵子,组长又派给老范一个任务,在某小区看着一名上访者。这名上访者曾多次试图进京上访,这一次是在苏州火车站附近的一家苏帮菜馆被截获。上访者是个好吃的胖子,他连一块带姑苏风味的南乳酱肉都没吃上就被人连夜遣返。组长即刻托熟人给上访者递话:特殊时期,一是不能上网乱说,二是不能外出乱跑。只要他接受禁足禁言的约定,他们可以保证在十天之内给他管吃管喝。上访者住在城西的一个城乡接合部的小区,那里有一个很洋气的名字:佛罗伦萨花园。早些年,老范和妻子开车经过这里,妻子曾指着一幢幢刚建成的楼房对他说,这就是她小时候寄养过的村子。车轮碾过的地方从前是一片草地,她曾跟随外祖母背着竹篓到此薅过猪笼草。老范把头伸到窗外,瞥了一眼,那些钢筋水泥里已闻不到一点青草的气味。
上午七点,老范把外勤公务车开到小区B幢楼下一个隐蔽的位置,躲在车里。上访者住的是老式的二间独栋联建房,这一排住户都设有一梯一门,门是透明水晶卷帘门,有人出入都能了然。上访者的身体特征也明显,那就是胖。凡是胖子出入这扇大门,他都分外小心。每隔两个小时,老范得向微信群里的组长汇报情况。有时他会举起手机,从各个角度对着那户人家的窗口、小区的草木拍几张,然后坐在车上一张张翻看,顺便删除一些过往的冗余照片。翻到几个月前的图库时,他瞥见了一张在河边随手拍下的照片。他拍的主景是木芙蓉,却把那个倚墙站着的女人拍了进去。远远看去,开花吐艳的木芙蓉犹如平地里迸散的烟火,静静地燃烧着,衬得那个女人的神情益发落寞;在她头顶上方,有一根枯枝从墙头横斜过来,也很虚淡,像一缕泛黄的光线。
阳光从楼房的缝隙间斜斜地照过来,照亮了几个朝南的窗户,那里的窗台上晾晒着被子、衣裳和腊肉什么的。于是他想,照亮这一切的阳光也会照亮别处,比如河边那堵老墙,墙下站着的女人——她的目光也许正被一缕光线牵引着,朝向某个虚幻的影子。光线在楼群间移动的时候,某个虚幻的影子也在他的脑子里移动。他感觉上午的时光显得无比漫长。除了低头看手机,“佛罗伦萨”是没有风景可看的。
中午时分,同事老麻过来换班。老麻说,出来煝一支吧。所谓“煝一支”是本地方言,也就是点一支烟的意思。老范从车里探出头来,虚着眼,看了看天空,吸一口气,跟老麻走到僻静的角落,各自点燃一支烟。老麻说,楼上那个大胖子,我不仅认识,而且跟我还是二表的关系。老范问,什么二表?老麻说,是我表哥的一位表婶的弟弟。早些年他还跟我喝过一回酒,现在却成了我们关注的对象。要是在这儿打了照面,也不晓得他是否会认出我来。老麻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说,偷偷摸摸地待在这儿,都成什么人了?难道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职业道德?老麻聊到“职业道德”这个词的时候,老范立马觉着“职业道德”就像一个影子,正踩在自己的脚下。老麻指着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的外卖小哥说,喏,这就是我们指定的外卖。老范说,我在这里饿得肚子咕咕叫,他倒好,每天坐在家里,有人给他送吃送喝的。老麻补充了一句,每天餐标一百五十元。老范说,难怪他这么胖,我见过上面给他录制的一个视频,我很担心,他要是穿过一道道防线去北京上访,走到半路估计就已经累瘫了。他这样描述胖子时,似乎也连带贬损了他作为上访者的形象。
盯守期间,老范都会在特定时间给组长发一条汇报信息,而组长则通过语音以一种委以重任的口吻回他一句:盯牢。整整一周,胖子从未错过一日三餐,当然,也从未出门半步。老范坐在车里,活动幅度极小,无异于禁足,只能看来看去,想一些心事。有时把一个很大的问题往深里想,他就会恍惚一下,感觉自己就这么活着,很是荒唐。不想了,他对后视镜中的自己说,还是放老实点儿。
他换了个坐姿,又玩起了手机。儿子忽然从学校打来电话,问,你在哪里?妻子去世后,儿子还没有喊过他一声“爸爸”。这次也不例外。但他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老范心里还是有几分欣慰。
老范望着门口一块底下还带有英文花体字的果绿色牌子说,我在佛罗伦萨。
我不信,你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我在城郊一个叫佛罗伦萨的小区。
你有什么事?
我想通了,信你一次,放了寒假继续学钢琴。
想通了就好,这个周末我带你去一家新琴馆报名。你把指甲修干净一点。
儿子当年学钢琴,是妻子的主意。妻子说,儿子的手指那么修长、白净,不学钢琴可惜。也就是说,他们仅仅是因为这双手像弹钢琴的手而让他学钢琴。事实上,儿子心底里一点儿都不想碰琴键。妻子去世后,儿子就没再动念学琴。老范跟他谈过几回,也拿他妈妈当年说过的话说给他听,但孩子一如既往地拗彆,不听就是不听。这回他突然又想学琴,在老范看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打完电话,老范打开车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今天是楼上那个胖子的最后一天禁足期。饭点到了,外卖还没到,胖子像按捺不住似的从楼上下来,隔着一扇巨大的水晶卷帘门向外张望。阳光在朝南屋前铺开来,胖子懒洋洋地挥动双臂,像是要穿过水晶卷帘,游到外面去。这让老范想起那条郊外的河流,以及河里的胖头鱼。不过,胖子看起来倒更像是在鱼缸里的鱼。
老范听老麻说,组长已经托一个熟人跟胖子谈好条件,只要他往后不闹,该喝的酒还可以喝,该吃的肉还可以吃。而胖子也像认了怂,在禁足期内曾放话说,现在国家掌握了一种卫星遥控脉冲辐射技术,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出来的。胖子说,我要是出来,人家坐在电脑前调整一下脉冲频率,就能给我来一下辐射伤害,就一下,对,就那么一下我就玩完了。胖子又说,我现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有人给我管吃管喝的,我就把他们当镬灶佛看;有人给我看门护院,我就把他们当伽蓝爷看。往后的日子要是都这么过,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饶是他这么说,组长还是不放心。他在“盯牢”二字后面连加了三个感叹号,收到指令的人自然不敢轻忽。不到最后一刻,他们是不会撤离岗位的。
禁足期结束,胖子安然未动,组长很满意。不出几天,工作组成员就拿到了一笔奖励金。老范没数信封里的钱,拿来就揣进口袋。午后,他又绕了个弯来到运河路。那一面墙前不见人影,只有麻雀二三,点缀枯枝,寒光闪烁的锌皮在风中发出一阵哐啷声。小女孩穿着一身厚实的连帽羽绒服,正坐在太阳底下,一边晒暖,一边在一块磁性画板上涂抹着什么。他弯下腰,轻声问,还认识我?小女孩摇了摇头,清圆乌黑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疑惑。老范问,你妈妈呢?小女孩站起来,走到巷口,指着东西向一排溜楼屋平屋畚斗屋,呶呶嘴说,妈妈跟一个叔叔在屋子里。老范不知道小女孩指的是哪一间屋,但里头的破败景况可想而知。他把一个信封放在她手上,说,等一会儿把这东西交给你妈妈。小女孩点了点头。
从腊月廿四开始,老城区一带的居民们就在八仙桌上摆放鸡鸭、猪头、糕饼之类的祭品,开始做“谢年”的祭祀,直至腊月廿八这一天结束。到了腊月廿九,县里面的四套班子一把手带着媒体记者来到老城区慰问孤寡老人,对着镜头说了一些嘘寒问暖的话,象征性地发了几个红包就匆匆离场。紧接着便由旧城指挥部的主管带着老范他们,挨家挨户分送红包。他们对那些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说,新区一栋栋簇新的高楼已经在那里等你们了,你们要在这里过好最后一个欢乐祥和的新年。老人们收了红包,也没有说什么犯忌的话,果然是一派祥和。钉子户们果然也没有闹。
慰问活动结束之后,老范顺道去了一趟“佛罗伦萨”。他来之前,小区是平静的;他离开之后,小区依旧平静。他沿着一条绿化带往前行,也不像之前那样躲躲藏藏。走到一半,就看见那个胖子从小花园底角转出来,穿着绛紫色睡衣,趿着一双棉拖鞋,鬅着头发,怔怔地站在那里。老范装作不熟,低头从他身边经过。胖子突然发问,你又来做什么?上头不是已经打电话告诉我,我的禁足期已经结束了?老范说,我只是来这里晒晒太阳。胖子问,这里的太阳有什么不一样?老范正想说什么时,有人打开车门,银灰色的玻璃的反光折入他的眼睛,显得有几分凌厉。对,老范说,我就是想晒晒太阳。胖子干笑一声,转身走开了。边上那辆小车吐出一小束白烟就开走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近乎阴冷的平静。
嗳,明天就是明年了。他听到有人这样感叹。他打开手机,翻开日历,上下划拉几遍。这一天似乎比昨天短了些,这一年似乎又比去年短了些。
他走到了小区的南门。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走到阳光移开、留下大片阴影的地方,一边收着悬挂在竹桁上的被子,一边发出“今天的阳光可真好啊”的感叹。在西斜的日头尚能晒到的另一侧,几个孩童相互追逐着,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微微抖动。他把脑袋靠在一面有阳光的墙上,仰着脸,眯着眼睛。在寂静中,光是可以听见的。光在大地上会发出嗡嗡的声音。
他对自己说,这里的阳光跟别处的确不一样。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明白。
莫名其妙地,他竟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老师罚站的情形。那一刻,他感觉靠墙站着的人就是童年时期的自己:双肩瘦削,头发茂密乌黑,有几绺湿答答的发丝垂到额前,几乎要遮住那双大而茫然的眼睛;嘴唇抿着,微微有些向下弯曲,仿佛带有那么一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