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父亲沉默不语,水野信元越发来了劲头,继续道:“您难道忘了吗,我名字中的‘信’字,不就是因为畏惧织田信秀才取的?”
水野忠政平静道:“不必介意名字取自哪里。信元的‘元’字,不也是来自今川义元?”
信元咬牙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赞成这门婚事。您为我取名时,尽为取一悦织田和今川。而此刻,我堂堂水野一门为何要公然与敌人松平氏联姻?又为何偏偏选中织田所恶的家族?”
“信元!”
“孩儿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
“你不明白。”
“明白!”
“你不明白!你说我为你取名信元,是因畏惧织田和今川两家?笑话!”
“不。”
“哼!告诉你,我为孩子起名,不至于因顺服或畏惧某人。我是希望你能集织田信秀的勇气和今川义元的谋略于一身,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矜持。至于於大的事,为父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言。你若认为尾张一方会因此生疑,你就该努力不让他们生疑才是。”
信元一时语塞。他猛地拿起长刀,站了起来,眼里依然怒火灼灼:“既然如此,就依父亲的意思。”语气则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愤怒。出了门,他的步伐越发焦躁,他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大门,出了本城,来到二院的中门边,暴跳如雷大叫道:“来人!牵马来!”
下人惊慌失措地跑到马厩,牵出一匹健壮的褐鬃马,心惊胆战地把缰绳递给信元。“没用的东西!这么慢!”
信元一边喝斥,一把夺过缰绳,“有人问起,就说我到盐滨巡视去了。”
刈谷城背海而建,有二道城、三道城、大城门,另有四条护城河环绕,是筑堤众多的战略要冲。信元纵马在城中穿梭。
城外,乃完全不同的世界。一陽一光明媚,海风轻轻吹拂——百姓在明媚的一陽一光下辛劳但充满生气地劳作,这一景象与城一内一的沉闷有天壤之别。百姓乃是为城中主人忙忙碌碌的蚂蚁,如何能挨过这一年的日子,方是他们最关注的事。
刈谷的盐滨位于城西。但信元出了大门,却掉转马头向北奔去。城外的田野到处可见劳作的农夫,信元策马从他们中间飞驰而过,从椎木邸到金胎寺,然后往右转,穿过通往熊村的树林,未久便来到一个石造的庄严府邸前。他勒住马,飞身下来。
此处不似一般豪宅。宅周挖有壕沟,大门外挂着吊桥。正对面,一座坚固的箭楼矗一立在风中。
“哎!”
信元一边大喊一边拭汗,“我乃刈谷的藤五,快给我开门!”
听到他的喊声,久经沙场的褐鬃马也嘶鸣起来。随着“吱吱呀呀”的笨重声音,门打开了。
“里面请!”看到是熟悉的面孔,一个穿着一毛一皮无袖衫的下人走出来,放下吊桥,从信元手中接过马缰。
府一内一古朴宽阔。左手边一排仓库,右手边则是一棵大樟树,樟树枝叶伸展,盖住了马厩顶棚。把马缰递给下人后,信元目不斜视,直奔那静静沐浴在一陽一光下的大堂门。
“欢迎。”伏一在古朴的地板上迎接信元的,乃是一个长着柳叶眉的女子。她身着加贺染窄袖便服,端庄典雅,身份不似一般人。
“於国,你哥哥呢?”信元粗一鲁地脱一去草鞋,猛地弯腰把那女子抱了起来。那女子嘟哝了一句,却无拒绝的意思,唯脸蛋一下子红了,她一脸娇羞地把头埋一进信元怀中。
“藤五也想你呀。好了好了。我今日很忙,明晚亥时,记得放下吊桥。”
“亥时?”
“对。莫要让我在壕沟外苦等。”
“是。”
信元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玩一弄自己的玩一偶一样,粗一鲁地放下了於国。
於国满脸通红,如同在燃一烧一般,垂首不语。信元大大咧咧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道:“波太郎,波太郎,你在哪里?”
只听里间书房有人答道:“在这里。”一个看起来比信元小一两岁、二十岁左右、生得很是清俊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也是一身雅致的窄袖便服,系一条紫一色一丝带,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如画,甚是鲜明。这年轻人还未剃一掉额发,漆黑的头发垂到额前。若不是体格强壮,单看这一身妖艳的装扮,人们定会以为他乃是从室町御所逃出的侍童。
房间正面挂一幅讲究的竹帘,信元大大咧咧走过年轻人的坐席,一屁一股坐到竹帘前面的上座上。“又在这里侍奉神灵呢,真虔诚。今日有件事必须要拜托你,就匆匆赶了来。”
“您是指……”
波太郎平静地问。信元皱紧了眉头,似乎不吐不快:“我们家老头子,决意把於大嫁到冈崎。真是昏了头。绝不能让她嫁过去!我今日来找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将於大给我中途夺回来!”
年轻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波太郎本姓竹之一内一,但谁也没有叫过他的本姓,这一带的农夫都叫他熊若官。这个家族不知从何时开始定居此地,村子既叫熊村,恐是有些渊源。
波太郎的先辈和南朝纪州的海盗八庄司的后裔有关,从老早始,便拒绝仕途,专心侍奉神灵,渐渐竟成了独霸一方的土豪。波太郎曾对信元说过,他们其实是竹之一内一宿祢的后裔,收藏各种罕见的古书和珍贵宝物,以备南朝正统夏兴之用:“敝家族有世世代代以生命守护珍籍宝物的使命。”
自应仁之乱以来,他们家族不问世事,专设祭坛,一精一心祭祀。同时依靠各地一浪一人,控制了地痞、强盗、船匪各一色一人等,不论在海上还是陆地,逐渐成长为一支隐秘的势力,这是不争的事实。信元很早便开始注意波太郎。准确地说,他是被波太郎之妹於国的姿一色一吸引,才和他亲近起来。
“你们家一直和织田氏有来往,应该清楚当前天下形势,我们家那老头子脑筋太古板、太陈旧。”看到波太郎同意在半路夺回於大,信元愈发滔一滔一不一绝,“家父根本不明今川氏已然衰落。即便今日还能依靠,谁知明天又会怎样?在这战乱频繁的年代,若无让百姓信服的正义名分,根本无法站稳脚跟。但今川氏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整天只知模仿旧时王公贵族做派,追逐无用的风雅,如何号令天下?织田氏便大大不同……”信元看到波太郎认可的微笑,大笑了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实际上,信元不过是在原原本本复述波太郎的意见。波太郎一向不苟言笑,在别人说话时喜欢凝视远方。然而,他偶尔的发言,往往能让信元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既不想带兵,也不想做官,正是他们带来乱世,导致天怒人怨。世上应该有众人拥戴的大义名分。”波太郎总是笑着说,只有发现此大义名分者,方能取得天下,其他一切都不足为道。当被问及谁会重视此大义名分时,他则道:“名门望族往往被旧一习一所缚。一旦被缚,便会日渐为其所累,无法施展抱负。故,首先要有一双不会轻易被蒙蔽的眼睛……”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咬咬唇,继续道:“论地利人和……织田信秀现有十二子七女,乃多子多福之人啊。”说完他微微一笑。这微笑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灼烧着信元的心。究其根本,乃在于取代了斯波氏的织田信秀势头正盛……
“若我在织田奉公,定会首先让他们清楚足利氏倒行逆施、名分尽失。”波太郎道,“足利尊氏通过拥立北朝,保全了自己的大义名节,但到了足利义满,此大义已荡然无存。为了蝇头小利,他接受大明国皇帝‘日本国王’的封号,对其俯首称臣……”
波太郎将幕府权威的崩溃归因于缺乏远见,也正是织田氏应该注意的关键。
若是拥戴天皇,讨伐逆臣贼子,以匡扶大义为名,号令天下,天下武士将会有何反应?
“若只为眼前利益你争我斗,神佛也会震怒。若无一个大义的名分……”
波太郎却忽然住了口。信元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波太郎,其一胸一中沟壑,实不可掉以轻心,他开始生出戒心。但随着造访次数的增加,这戒心渐渐变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亲近和敬服。这也与信元放任地染指波太郎的妹妹於国有关。
“於大小一姐的婚期定了吗?”
“戌日就会送来聘礼。”
信元掰着指头算了算,道,“我会再通知你,应该是在正月二十七八日。”
“夺回小一姐之后,又当如何?”
“任你处置。”
信元答道,“把她送到织田氏为质,或在贵府上暂藏些时日……”
波太郎凝神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他俊秀白皙的脸上毫无表情,静静地转过头来看着信元。此时,於国羞答答地端着水走了进来。波太郎并未注意到她。信元却突然眼前一亮,道:“对了,若是让於大嫁给你,你意下如何?”
於国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二人。
“这样最为合适。如此一来,我们便结成了一家,在此乱世大展一番身手。如何?”
波太郎依然不答,他把手放在腰间,紧盯着信元。
“你当然不会拒绝。哈哈,信元并非瞎子。我知你心中在想些什么,就像我知水中之龙为何屏住呼吸,深藏不露。我敬服你这种冷静,欣赏你渊博的知识和侍奉神灵的专心……”
波太郎对默默坐在一旁的於国道:“你下去吧。”
他脸一色一平静,声音清澈。“我答应帮你,只是对无辜女子……总之,我会舍命夺回於大小一姐。”他话中隐藏着对妹妹的担心,亦含对信元的漠视。信元却豪爽地笑了起来。
於大的婚期定于正月二十六。
冈崎城派了重臣石川安艺守和酒井雅乐助前来送聘礼。水野右卫门大夫忠政与二人密谈了半个时辰,决定将婚期定于此日,比预想中的二十一八提前两日。既定于二十六日举行大礼,二十四就得从刈谷城出发。到冈崎城后,於大首先要住进酒井府中,两日后,再梳妆打扮,嫁进本城。
刈谷城一内一突然忙碌了起来。於大要带两个侍女过去,最后选定了老臣土方缝殿助之女百合和杉山元右卫门之女小笹。百合年方十一八,小笹和於大同龄,只十四。她们都削眉染齿,以便在於大遭遇不测时做她的替身。
“小一姐还不谙世事,衣食起居自不必说,和广忠大人谈心、日常化妆等细枝末节,都得由百合你加以点拨。除了日常琐事,还要对饭食一精一挑细选,尤其要负责尝食以防中毒,知了吗?”老嬷嬷森江在准备嫁衣时,每当於大离开,便喋喋不休地对百合和小笹二人反复叮嘱。
“这是给阿部大藏的,这是他弟弟四郎兵卫的,这是给大久保新十郎的,这是给他弟弟新八郎的,还有,这是给石川的,这是给酒井的……”
於大还只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少女。她认真地检点完父亲送给冈崎重臣的礼物,便一脸无忧地笑问道:“母亲会到酒井府邸看我吗?”她歪着脑袋,显得那般天真无邪。
忠政已来过好几次,於大总是笑脸相迎。但忠政既知女婿广忠对他的反感,也明白儿子信元的心思。唯一可以指望的,唯於大的母亲华一陽一院,还有那些发自一内一心地相信“夹在今川与织田之间,若松平氏和水野氏相斗,只会两败俱伤”的松平氏重臣。
嫁妆并不奢华,但忠政特意加上了从泉州坍港带回的来自西洋的棉花种一子和织布机。这既是忠政对未来的希冀,也是对松平重臣的一片心意。“用这种棉花纺出的布,既可做衣服,又可作为铠甲衬里,甚是结实。棉花收获之后,你先给夫婿织一件,再在领地一内一普及栽培。”
松平使者返回冈崎,送嫁妆的队伍不久便要从刈谷城出发。
天文十年正月二十四。较之即将出阁的於大,兄长信元似反而更为慌张,更为坐立不安。
“父亲,女儿走了。”
“嗯,自己多保重。”
“是。父亲您也多保重。”於大一一辞别家人。当她快要迈进大门台阶上的轿子时,回过头来,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来送行的家臣。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里,没有复杂的情感,只有她那个年纪独有的天真烂漫。绣金衣带的光芒在罩衫下隐约可见,把於大衬托得更是楚楚动人。
一个侍女不由得拿袖口拭一下眼角,使劲儿咬着嘴唇,垂头站在那里。
“恭喜,恭喜!”
众人口中道贺,心中却隐藏着无限的凄凉。不知从何时始,“出嫁”这个词有了“人质”的含义。乱世之中,女人们只能锁住自己的感情,丝毫不得流露。
轿子被抬起来,一扇轿帘还开着。送行的人眼圈纷纷红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轿子出了本城城门。
出了本城城门,迈上高高的石阶。此时一陽一光格外明媚,从护城河附近的树林中传来黄莺的叫一声。下了石阶,於大回首,嗅到了梅花芳一香。队伍走到二道城,这时增加了两乘轿子,那是陪嫁的百合和小笹。於大接受两位侍女的问候,轿帘被拉下。出三道城城门时,队伍前后各增加了二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其实,真正体现乱世纷争的安排,还在后头。
出了三道城城门,通过重臣宅旁的樱花树林,到了外城大门。门前已聚满了家臣们的家人,他们想乘此机会一睹城主一爱一女的风采。
“咦?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家面面相觑。不但轿帘紧闭,送亲队伍竟已增加到三支。一样的轿子,一样的打扮,三支队伍毫无差别。
第一支队伍的领头人乃小笹的父亲杉山元右卫门。人们自然认为这便是於大的轿子,于是目送他们走远了。正要散去时,又听得一声吆喝,第二支队伍过来了。此次领头的乃牧田几之助。无论是出身,还是武艺,他都丝毫不逊于杉山元右卫门,也是水野重臣。“这恐是以防途中不测。城主真是用心良苦啊。”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於大小一姐究竟坐在哪乘轿子里。正在这时,第三支队伍出来了。领头人为土方缝殿助,他一脸严肃地走在队伍前面。
众人脸一色一大变。他们第一次见到戒备如此森严的送亲队伍,不由感到惶恐和紧张。
波太郎此时正藏身于刈谷城北一里半、靠近池鲤鲋的逢妻川边的小茅屋中,静待信元的消息。
此处俗称八桥,如今已无人再想起它的名字,但在《源氏物语》中,这里便是燕子花的名胜之地,亦为远近闻名的水乡。附近水路交叉,小桥密布如蛛网。
从小桥到枯芦苇丛,再到堤岸背一陰一处,埋伏着上百人。不仅如此,前方的一处民房到对岸的今村、牛田一带,处处都有周密的安排和部署。民房里的百姓、水面泛舟的渔夫、田野里耕作的农夫,都是波太郎的手下。他们都是一浪一人,只要波太郎一声令下,立时便变成水兵、强盗,进时有条不紊,退后了无踪迹。
一个扛着铁锨的农夫哼着小曲儿,来到波太郎藏身的茅屋:“小人乃信元大人派来报信的。”
细柱柳的树梢泛着白光,水面上蓝天倒映。一只农家小船停靠在小屋前。农夫从树干上解下小船,对着水面,似在自言自语:“一一共一三支队伍,有两支是幌子。据说第二支是真的。”
“第二支?”
“是。”
“哦,你去吧。”
那农夫若无其事地划着小船,朝对岸驶去。波太郎向一个在屋一内一烧火的老头儿递个眼一色一,那老头儿便拿了一块脏兮兮的布蒙住脸,走了出去。他要去向陆路传令。
屋里只剩下波太郎一人。他手边放着一个鱼笼和一根鱼竿,鱼笼里有五六条小鲫鱼。
“差点忘了。”波太郎小声嘀咕了一句,走出小屋,来到堤坝上,将一块白布挂到一株榛树树枝上。那块布在茫茫的平地上闪着白光,煞是显眼。波太郎提着鱼竿和笼子,缓缓走下堤坝,将鱼线甩进河里。
波太郎钓上第二条鲫鱼时,第一支队伍走了过来。他并未抬头,只是紧紧盯着倒映着蓝天的水面。队伍顺利地过了桥,朝对岸走去。
第二支队伍到了。波太郎还是没有抬头,似已完全沉浸于垂钓之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紧紧盯着水面。队伍正要上桥,突然,周围一阵呐喊,一一群一浪一人从枯芦苇丛和堤坝背一陰一处冲了出来,将送亲队伍一团一团一围住。
“无礼之徒!”
“不许过来。否则格杀勿论!”
“快!快!调转船头!”
就像一捅一破了马蜂窝,平静的水乡突然陷入一片混乱,但波太郎依然凝视着水面上的浮标。
河岸上一片刀光剑影。追杀的、被追杀的、叫喊着持剑相向的、手持大刀守在轿子旁寸步不离的,乱作一一团一。两厢紧张地对峙,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田地中劳作的农夫纷纷道:“怎的了?怎的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像是要去看热闹,纷纷朝轿子跑去。水面上亦有近二十只小民船向岸边靠拢,船上的人纷纷取出藏在舟中的刀一槍一,加入围攻者之列,强弱之势转眼就分明了。
送亲的侍卫被第一拨一浪一人纠缠着,哪还有工夫应对新来的围攻者?
“不能让他们夺走轿子。轿子——”
“我们誓死保护小一姐!”
一阵阵悲壮的叫喊声。一陽一光下,刀剑分外明亮。不久,第一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接着第二乘也被抬上了另外的小船。
当第三乘轿子被抬上小船时,被围攻的侍卫发一阵大喊,奋力突破包围。其中两个人发疯般跳进水中,划起阵阵白一色一的一浪一花,拼命游向小船。但船已过了河心,和先前的两只小船混在了一起。然后,三只小船朝着三个方向驶去。每乘轿子上都盖着草席,双方都分不清哪顶轿子是於大小一姐的了。
“别让他们跑了,快追!”
送亲的侍卫分作三支,一支往下游跑,一支往上游追,剩下的则过桥向河对岸跑去。背后,敌人仍紧追不舍。此时,波太郎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三乘轿子,脸上并无丝毫喜悦,也不似故作镇静。“是第二拨吗……”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开始收线,然后,慢慢走上堤来,取下挂在榛树上的布条。谁也看不出他便是这场一騷一乱的指挥者。
“都是鲫鱼……”
处处都在激烈地厮杀,但波太郎视若无物,转身朝刈谷去了。
大概走了五六町,波太郎突然停下脚步。他远远看见第三支队伍走了过来。他们当然应该知道了八桥一带所发生的事情,但步伐丝毫不乱,戒备绝无松懈。
“糟!”波太郎暗暗叫苦。他扭头望去,河面上已看不见那三只载着轿子的小船。不知何时,水野的队伍也已停止了追赶。
“不愧是右卫门大夫,连亲生儿子都瞒过了。”
波太郎叹息一声,看来,於大必在这支队伍之中。队伍俨然有序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当第一支队伍快要到达从冈崎城前流过的矢矧川附近的一药一王寺时,第三支队伍已过了今村,正要穿过宇头鹫取神社的树林。队伍领头土方缝殿助,他早已知先前轿子被劫。“应该到此为止了吧……”
抬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一陽一,缝殿助微微一笑。从他从容的微笑中可知,信元与波太郎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但缝殿助并不知此次袭击竟是信元的主意,因为突袭和放火乃织田信秀最为得意的手段。利用八桥一带蜘蛛网般交错纵横的水路作掩护,埋下伏兵,缝殿助坚信此乃信秀所为。
派这些分居各处的一浪一人前来抢夺,一经得手,人员便旋即散去,要想在同一日再将他们召集起来,却是绝无可能。况且,这一带已是松平氏的领地。土方缝殿助微笑着看着队伍里的三乘轿子,自言自语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於大小一姐长什么样。”想到织田信秀如今正暗自得意地迎接那乘轿子,缝殿助越发欣慰。正在这时,左手边的鹫取树林里传来一阵呐喊。
“咦?”缝殿助停下马,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三十骑左右的马队疾风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
“啊!”士兵们同时转身,迎击敌人。此次不是身着便装的一浪一人,而是全副武装的士卒。这一群一士兵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窜到此处的?织田信秀用兵总会出其不意。他洋洋自得,以战争为乐,几似专为乱世而生。缝殿助不禁脊背发凉。
“他们肯定还有人,不要只顾眼前。”
缝殿助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话音刚落,一一群一身着便装的盗贼手持大刀,从队伍右侧冲杀过来。
显然,这帮人来自尾张。他们趁着护卫队迎战马队,恶狠狠从背后杀了过来。马队也趁乱挡住去路。当大刀队和马队杀进队伍中时,那三乘轿子竟已没了踪影。
“坏了!别让他们跑了。”
“追轿子!快!”
难道这支队伍也只是一个圈套?缝殿助毫不惊慌,他手持大刀,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此时,一骑使者朝混乱的队伍飞奔而来:“土方大人!土方大人!第一队遭到袭击。在一药一王寺附近,第一队……”
缝殿助一听这话,不禁趔趄了一下。“坏了!”他低低地发出一声悲鸣。
缝殿助开始急躁不安。一个盗贼手持大刀紧紧缠住了他,让他脱身不得。就在他丝毫也不敢分心时,那位使者继续忙乱地大喊:“土方大人?……大事不好!请您先别管这里了,赶快去支援一药一王寺。”
使者的喊声当然也传到了敌人耳朵里。看见敌人有些动摇,缝殿助突然大喊一声:“呔!”他挥舞着手中那把引以为豪的大刀,斜砍向敌人。对方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缝殿助趁机飞快地跳到一边,带着愤怒和怜悯,走近骑马的年轻使者,一刀朝他劈去。
“啊——”
使者手里缰绳一松,翻身落马。
周围的人不由得向四下散开。被钢刀砍伤左一胸一的使者落马之后,那匹烈马竖一起前一腿一,在原地狂嘶。
“休要惊慌!”缝殿助大吼一声,抓住缰绳。“千万不要惊慌,以免敌人有机可乘。这是敌人的诡计,试图夺下我们的轿子,他们想调虎离山,骗我们前往一药一王寺,各位万万不可上当!”
他大怒,把使者踩在脚下,极像抓鬼的钟馗。听说是敌人的一陰一谋,送亲的队伍稍稍停止了慌乱。敌人似乎也相信了这话,大刀队中的一些人抢了轿子,慢慢向北方撤离。
不久,敌人的马队便从混战之中冲出一条道,朝鹫取神社疾驰而去。缝殿助不禁心急如焚,只有他知道於大的轿子在哪里。
“不用追了,罢了。不用追了!”他急忙叫住属下,回头看着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现在已经不省人事的使者。“留人给他包扎一下,莫要忘了问他的姓名,其他人跟上我……”说着,他走到使者的马前,飞身上马。这是一匹悍马,一鞭下去,它猛地扬起前蹄,化作一阵疾风,朝冈崎方向飞驰而去。
缝殿助紧紧一贴在马背上,他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安危,只是想着,已到了松平领地,小一姐竞被劫去,该如何是好?这次绝非普通婚嫁,事前周密安排,特别发出三支队伍。水野氏真是颜面尽失!
当他赶到本乡村的竹林边,看到第一支队伍的士兵们茫然地站在早春的暮一色一之中时,心头顿添几分寒意:糟!第一支队伍也遭到了全副武装的大刀队袭击,卫队损伤惨重,三乘轿子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向姊崎村方向去了。”一个士兵指一指。缝殿助使劲咬着嘴唇,遥望着渐渐西下的夕一陽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负责迎接於大的冈崎重臣酒井雅乐助正家府上,灯火辉煌,大门到正堂的通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下人们正准备在院子里燃起篝火。“还未到吗?”正家站在台阶上问道。
“快了。”有人回答。
“太夫人肯定等急了。只要他们一到,你们就大声报到正堂。”正家身材瘦削,这在武士中非常少见。他吩咐完毕,便缓缓回到书房。
东山式样的书房里,燃着八支烛台。华一陽一院夫人坐在烛台对面,正在和亲近侍女们聊天,灯光下她越发显得风姿绰约。看到正家进来,华一陽一院笑道:“辛苦了。”
“咳,如今这乱世!”正家小心翼翼地坐下,道,“莫非刈谷城那边也有人对此事不满?”
“怎么可能!他们应该高兴才是。哼,织田居然将伏兵安排到矢矧川岸边,真是可恶!”
华一陽一院似已看到了自己九年未见的女儿,道:“各位为此事费心劳神,辛苦了。”
正家微微一笑,道:“要想骗过敌人,先得瞒住自己人,这都是形势所一逼一,还望太夫人谅解!”
“於大受惊了吧?”
“嘿……”正家缓缓道,“听说大久保新八郎掀一开轿帘时,小一姐第一句话便是:‘各位是冈崎的家臣吧,你们辛苦了!’”
“哦,她竟能说出如此得体的话。”
“听到这些,老臣们不由得掉下泪来。这门婚事有神灵保佑啊。”
“是啊,两次遭袭,都安然无恙……”
“若置之不理,定会有第三次矢矧川之劫……事实正如我们所料。听说伏兵以为再无袭击目标,便一路凯歌,顺流而去了。”
华一陽一院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我能想象出他们现在是何等惊慌。”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口一阵喧闹。二人对视一眼,只听有人喊道:“於大小一姐到——”
正家还没反应过来,华一陽一院已抢先站了起来。她双颊泛红,满怀期待的眼睛如星火闪烁。正家紧跟其后。
大门处已站满出迎的人。众人都屏住呼吸翘首以待。在篝火的照耀下,大久保新八郎那张严肃的脸庞首先映入众人眼帘。新八郎身穿铠甲,全副武装,满头大汗。他一看到正家,便毫不顾忌地指着已经被抬进大门的轿子,大声喊道:“干得很是漂亮,我们俘虏了春天,松平氏的春天!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