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生川里冰凉的水清澈见底。直到早上,笼崎的砂洲还下着蒙蒙细雨。从风吕谷那边传来几声狐狸的叫一声,震人耳鼓。晨鸡已经停止呜叫,府邸一内一冰冷而静谧。酒井雅乐助看着急促飘过箭楼的朝雾,停下了脚步。“秋天……”话冒到了嘴边,他又突感不吉,不由得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今天是於大夫人离开这座城的日子。“当年夫人高高兴兴嫁了过来,可是……”他摇了摇头。他在家里迎来了於大。而今天,他又要将於大从这里送走。人世间的悲哀,或者说是某种更苍凉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让他有些步履蹒跚。
他首先巡视了一遍玄关一内一外。三个下人在辛苦地打扫道路,扫过之后,偶尔又会有树叶飘落下来。“辛苦了,辛苦了。”他和下人们打过招呼,巡视了一遍昨晚命人围起的竹篱笆。跟於大嫁过来时一样,今天家里的女眷肯定都会聚到这里,与於大作别。如果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肯定会让於大心乱如麻。
广忠狠劲隐藏自己对於大的情意,甚至在家臣面前都不露分毫。这不仅是出于对今川氏的顾虑,也是要示态给刈谷看。
“不就是一两个女人吗。”在这种孩子气的逞强背后,是他努力掩饰的悲哀。如果於大在混乱中失去理智,广忠的一片苦心也就白费了。於大这一刻将会直接影响到竹千代的未来。他想让於大给人留下坚强的印象。
“我说,不许人去拉住夫人,哭哭啼啼的。”雅乐助对正在检查清洁的下人小田和兵卫叮嘱道。
“可若是有人呢?”和兵卫幽幽地反问。他知道那些和夫人一起栽种棉花和织布的女眷们对夫人的感情。雅乐助一时语噎,良久道:“那就……”他回身朝门一内一走去,“就说夫人顶撞城主,被城主休了。”
雾渐渐散了。露水从米槠的叶子上啪哒啪哒地掉落下来。雅乐助朝於大住的地方走去,几颗露珠落到了他身上。这时,於大正做着她在冈崎的最后一个梦。
太一陽一还没出来。刚刚起床的小侍女在北侧的炉灶边生起火,开始做饭。雅乐助没有和她搭话,绕过迟开的百日红花丛,来到院子里。他吃了一惊。於大正跪在眼前的泥土地上。她已经梳好了头,素面朝天,从侧面可以看出她眼睛微肿。雅乐助本想上去问候,却又止住。
於大白皙的小手在一胸一前合十,朝着风吕谷竹千代的住处,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在祈祷,就连雅乐助站到了身后都不知。
雅乐助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百日红上,衣襟处扫地,花和露水一起零落,悲伤顿时沁人心扉。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命运的意味。
这位年轻的母亲自从被幽禁于此,就没再见过竹千代。她曾哀求过广忠,想见一次孩子。其实见一面的方法很多,只要让一乳一母阿贞带着竹千代来拜访雅乐助夫人即可。但广忠却没有答应。他可以自己砍掉竹篱,前来看望於大。但若让於大再见到竹千代,他将於大幽禁于此便失去了意义。
等於大祈祷完毕,雅乐助才走上去,“上房夫人。”於大惊讶地回头,看着雅乐助。
“到该去的时候了。”说完,雅乐助慌忙移开视线,看着东方渐渐变一色一的云彩,“很多女眷和下人,定然不忍与夫人分别,纷纷聚集在门前。到时请夫人看仔细些。”
“看什么?”於大声音清脆。她试图控制自己心中的悲伤。从语音中可以听出,她确实做到了。
雅乐助突然一胸一中发闷,声音反而颤一抖起来。“在众多的女眷和孩童当中,有一双天真的眼睛在看着您。在菅生川苑旁边的大梗树下,阿贞抱着一个孩子……”
“哦。是竹千代?”
“这,在下就……”
“若是竹千代,就不用费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见他了……”
“乐助。”
“夫人。”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已经解脱了。仅仅看一眼,并无益处。竹千代……他一直在我心里。”
“夫人……”雅乐助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来是在下多虑了。请夫人原谅,请原谅!”
“这几年承蒙你的照顾。走时人多嘴杂,想必没有机会说话。先向你道谢了。”於大站起身,挽袖作了一揖。她刚刚嫁过来时,在众人的眼中还像一个小女子。但现在,她的气度和沉着,让雅乐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夫人,您什么都不要说了。事已至此,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我们只能怪……”雅乐助像个逞强的孩子一样,欲罢还休。“竹千代公子……公子就交给在下吧!冈崎的老臣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他辅佐为海道第一人。”
“啊,太一陽一出来了。很晴朗的天。”
“夫人!”
“雅乐助,一陽一光定能照到每一个人的身上。”於大没有笑,也没有哭。她不愿人看见她的悲伤,枉费了广忠的一片苦心。扫视一番,她决然转身离开。
一个半时辰之后,辰时已到,於大从雅乐助的府邸出来,经营生橹沿河到不净门。表面上,於大是被丈夫休掉之人,但因刈谷无人来接,松平家自然要派人相送。休妻的理由是:“其兄行为不端,只好将其送回一娘一家。”嫁到松平一族形原的纪伊守家广的於大之姐於仙,也将在同日被送回刈谷。
卯时四刻,已经开始有人来到雅乐助家的一内一庭门口。女眷们并未遮住脸,倒是男人都带着斗笠,盖住了脸庞。
笫一个抵达的男子,乃大久保新八郎。他拨一开女眷,来到竹篱前,弯腰系紧了鞋带,他要护送於大。其后是主人雅乐助,他也穿着草鞋出来,看见新八郎的装束,不由得淡淡一笑。
轿子放在菅生门外,於大会走到那里,轿旁此时只有金田正桔和阿部定次,但是在渐渐聚拢的人一群一当中,可以看见阿部大藏、石川安艺和大久保新十郎。
於大出来之后,女眷中响起一片啜泣声。“难道上天瞎了眼!”“这么好的一位夫人!”女人们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当於大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失声哭了起来。
於大拼命在女人们中间寻找华一陽一院的身影。竹千代和她的缘分之浅令人难过,而她和母亲之间的离合同样让人不堪回味。正要走出菅生门,忽然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上房夫人!”一个女人跑了过来。
“喂,不可乱来!”金田正桔说了一句,但并没有将拉住於大的女人拉开,而是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各位肃静!”
女人是一内一庭的须贺嬷嬷,於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百合和小笹走后,在一内一庭只有这个女人对她忠心不二。於大往须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看到的是竹千代。抱着竹千代的那个女人,不是阿贞,也不是龟女,而是阿久夫人。阿久抱着竹千代,站在大梗树下,表情苍白僵硬,只有一双眸子散发着光芒。在她右侧,站着五岁的勘六,勘六身边站着侍女阿万,怀里抱着与竹千代同岁的惠新。
这幅场景让人产生种种联想。是阿久夫人故意来嘲笑於大的不幸,还是因为女人的惺惺相惜?
老臣们当中有人变了脸一色一。
从於大瞪大的双眼,可以看出她心潮澎湃。她已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神痴滞,身一子纹丝不动。此刻竹千代当真出现在面前时,她却难以支撑了,甚至连骨头都僵硬了,血液都凝固了……
竹千代依然白白胖胖,握着他那双小拳头,手背上有一道小凹痕。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瞧瞧周围的人一群一,时而回头打量阿久夫人的耳朵。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每次抬头时,便会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当然,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可能记得住自己的母亲。可是,等他长大成一人之后,能否有一天记起自己的母亲呢?
於大强忍住泪水,身为母亲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再定定地看儿子一眼。她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而瞧不起竹千代。如果那样,她会悔恨终生。“今日一别,将成永诀……”想到这里,於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慌忙扭开脸去,瞪大眼睛,忍着泪水,努力不去想阿久夫人为什么要带着竹千代来为她送行。
依於大的一性一格,她不会以为这是阿久的报复,她认为阿久是想告诉她,会照顾好竹千代,让他们兄弟齐心协力,和睦相处。
“须贺,替一我转告阿久,多谢她照顾好我的孩子。”於大对哭倒在自己脚下的须贺说毕,便往菅生门走去。
轿子离去,但身后的人却没有减少,有五十余人跟了上来。或许刈谷的水野下野守和冈崎的家臣们想法正好相反。下野守希望将他们引一诱到自己的领地一内一悉数杀掉。而冈崎的家臣却希望秘密地将於大送到刈谷,以化解下野守对冈崎的敌意。
过了矢矧川,阿部定次道:“新八,你到底打算送到哪里?”
“这还用说,当然要送到刈谷城门。”
“为何要送到那里?”
“实不忍和夫人分别。”他一脸不快地回答道,“我喜欢婚礼,不喜离别。下野守大人郁郁难堪。你作为正式的护送人,当然可以进城,我们虽不舍,却也只能将夫人送至城门。”
万里晴空反而让人感到悲伤,於大不时闭上眼睛。她在人前没有哭,但是一进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阿久怀中竹千代的影子仍旧浮现在她眼前,带着三个异母兄弟的阿久的用心,让她愈感伤悲。阿久的心中定然也是感慨良多,有嫉妒,有胜利的喜悦,必也有悲伤……然而,阿久却来为她送别,於大不想输给阿久。一直保持冷静就是对阿久的回答,也是送给竹千代最后的礼物。
过了矢矧川之后,周围秋一色一渐浓。田中可以看见绿一色一的竹丛,间或有几株红一色一的山漆,单等着冬天的到来。於大想,人在秋天必须养一精一蓄锐,等待冬天和来年。
“停轿。”於大看见织田和松平两家为之浴血奋战的安祥城,在轿中轻声说道,“我要下去。”
“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轿子,点了点头。於大将要在这里跟大家道别。她走出了轿子。“各位的心意,我终身难忘。前面便是刈谷的领地,我们就此别过吧。”
阿部定次和金田正柘惊讶地看了看众人。“不行,城主吩咐过,将夫人送到刈谷城是我们的职责。”大久保新八郎大声道。
“夫人万一有不测,我们不仅无法向城主交待,也对不起刈谷的城主。夫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戴着斗笠的酒井雅乐助责备道。他肯定想起了於大当年出嫁时的危险状况,语调就像在责备自己的女儿。
於大看着雅乐助。一陽一光下,她如出一水芙蓉一般清丽。“我希望各位能将此样心意用到竹千代身上。”於大用训诫的口吻说道,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各位……对于竹千代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大家就此止步。”
“正因为夫人是竹千代公子的生母,我们才怕有什么闪失。夫人不用客气。”阿部定次有些不服。
於大眼中涌一出泪来,嘴唇微微颤一抖。“我不说出理由,你们必不会听我劝阻。各位听我说……对于刈谷那位兄长的品一性一,我比你们清楚。他一性一情急躁,目光短浅。各位,各位……各位若有万一,待竹千代长大成一人,肯定会埋怨我的粗心。那时,他肯定会说,我是一个愚蠢的母亲,将这么多武功过人的将士们带进敌人的领地,丢掉了一性一命!”
金田正桔如梦方醒,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於大偷偷地擦了擦眼角。“万事都该小心,这是先父的训诫。不仅如此,下野守和竹千代乃舅甥关系,我不能在此间遗下怨恨的种一子。求求你们,为了竹千代的将来,听我一言,就此止步。”
周围顿时响起男人的哭泣声,每个人都在颤一抖着一抽一泣。
“夫人。”雅乐助忍住哭泣,道,“夫人十七岁便有如此见识,让在下备感汗颜。在下怎么如此糊涂!城中还有少主等着我们呢。各位,回去!以后,永远不要忘记夫人今日的良苦用心!”
於大的轿子被托付给阿部定次找来的百姓。冈崎的家臣们在於大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於大命人起轿。孤独袭遍全身,轿一内一传出她的低声啜泣。
於大的姐姐——松平纪伊守家广的夫人於仙实未料到,为她送行的十六人悉数死于下野守刀下。这一切就发生在天文十三年晴空万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