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站在还没有清扫完毕的庭院中,眺望着角楼。“事毕后,我们去赏梅吧。”他转身对本多作左卫门道,“二月或三月初,我们就要和织田公一起进京。我进京以后,你暂且驻守此处。”作左卫门显得越发成熟稳重了。但他仍时常与家康说笑,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仰慕家康。“主公要赏梅?在这座城池里有两个人正在赏梅呢?”
“是冈崎的三郎吗?”
“不,我是说您和饭尾夫人——”
“休得胡说!”家康怒道,“总是胡言乱语,今后要注意分寸。”
“哈哈哈,胡说?主公您比我更在行,作左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好了,住口,你的话实让人生怒。”
实际上,吉良夫人已在此城的箭仓附近纵火自一焚,连一块骨头都没有剩下。一个烈女,众人无不这样想。倘若他们二人在骏府时就能在一起,那个女人将会有另一种人生。在她自一焚的地方,还残留着一株被烧焦了半边的梅树。未被烧到的那一面,却开满了白一色一的花朵。
“作左,砍了它。”
“留着吧。看到它,就想到人事沧桑……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佛陀的力量。”说完,作左又道:“主公,平岩七之助来函说,冈崎的三郎次郎和德姬,已经圆房了。”
“三郎?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作左?”
“是。”
“你以为三郎如何?这里并无外人。你不妨直言。”
“这……”作左看了看四周。“主公太忙,不能守在少主身边。即使他天资聪颖,若是放任自流——”
“的确如此。我也一直放心不下此事。我此次进京,将你也留在冈崎如何?”
“恕难从命。作左不适合驻守冈崎。在下有在下的用武之地。”
“作左,一味勇一猛并不算是真正的男子。你也要照管些一内一庭之事。我想任命你、高力清长和天野三人留守冈崎。”
作左像没听见似的,起身道:“主公,梅花正开得好。您在这老梅树底下稍事休息,我马上叫他们端麦茶来。”
“这梅花真的很美。曳马野城……不,这株滨松城的古树,定有三百年了吧。”家康被那株老梅吸引住了。
“端麦茶来!”作左朝着新落成的厨房叫道。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手上托着质朴的茶盘,茶盘上放着茶碗。
看到那个女人,家康顿时脸一色一大变。
那女人越看越像在此死去的吉良夫人。细长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就连肤一色一和身量……家康竟忘了去接茶碗,只是呆呆的。女人顿时满面绯红。就连这羞答答的风情都像极了吉良。家康忽觉一阵寒意袭来:难道世上真有灵魂?但四周很明亮,能清楚地看到那女人一胸一脯在起伏。难道她还没有死?
家康终于接过茶碗,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声音颤一抖着,小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那个女人从容回道:“我叫阿一爱一。”
“阿一爱一?你是谁家的女儿?”家康又问。
一旁的本多作左卫门笑着插嘴道:“西乡弥左卫门正胜的外孙女。”
“什么,弥左卫门的外孙女……太像了!”
“像谁?”作左卫门恶作剧般接过话茬,随后对那名女子道,“你陪主公说说话吧。”
“是。”女人顺从地跪到地上,“奴婢是弥左卫门的外孙女、义胜的妻子。”
“哦,原来已经不是姑一娘一了。”
“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义胜的妻子?”家康又叹了口气,发现作左卫门在一旁偷偷发笑。“味道不错,再来一碗。”
“是。”女人从容退了下去。
“作左,为何发笑?”
“因为在下忽然想到主公的祖父清康公的事。”
“什么事?”
“他和水野忠政战后结盟时,看到了忠政的夫人华一陽一院,于是索要过来,带回了冈崎城。”
“此事有及我先辈,不许戏言!”
“哈哈,我只是在比较主公和清康公究竟谁更豁达、大胆。”
“住口!如果是敌将,我决不客气。但如果是家臣的女人……”
这时阿一爱一又端上茶来,二人立刻噤口。
“阿一爱一,今年多大了?”家康问。
“十九。”
“好了,下去吧。”家康仰脖喝了一口,将茶碗递还那个女人,他感觉自己的双颊火一辣辣的。“作左,休要调笑,否则绝不轻饶!”
听到家康这么说,作左卫门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主公,您别生气。您忘记了一件大事。”他笑嘻嘻的,用手指着身后崭新的房屋,“新城落成后,需要女人来管理。弥左卫门的夫人为什么要让她的外孙女前来帮忙,主公您思量过吗?”
“为什么?”
“你忘记了,阿一爱一是个遗孀。”
“她死了丈夫?”
“弥左卫门的女儿嫁给了户冢五郎大夫忠春,生下阿一爱一。后来她又回到外祖父家中。不久前她的丈夫则战死沙场。主公您竟忘了?”
“哦,原来是他……”
“弥左卫门夫人认为,她的外孙女也许会在新城的一内一庭派上用场,于是派她前来,但一直无幸见到主公,我才特意安排她端麦茶上来。无论出身、品一性一,还是家教,都无可挑剔。让她到一内一庭去,如何?”
“你也想算计我?”
“主公言重了。”
“先让她到一内一庭当差,至于能否管住众人,以后再说。”
“是。主公真是好福气。请您慢慢观察吧。”说到这里,作左卫门站了起来,“我们该走了。”
不知何时,天空变得一片湛蓝,几条玉带似的白云飘浮在空中。一陽一光下的滨名湖在寒冷的风中泛起阵阵涟漪。
“听那松风。”
“希望这城池的一内一庭不出乱子才好。”
“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如果在下没有妻室——”
“那又怎样?”
“我就可以娶阿一爱一了。”
家康苦笑着去踢脚边的小石子。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阿一爱一的身影。也许是阿一爱一让他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梦想和情感。
“女人须要多多接触,才能知其真心。”
“你又在说笑。”
“天下女子如此多,总不能个个都拥有。所以,若有人能用算盘拨拉出哪个女人具有良好的品质,并在她额头上刻上‘女丈夫’三字,那就好了。”
“不要胡言,男一女之事怎能用算盘计算呢?”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来到家康卧房前的庭院中。这里已布置好泉水假山,地面也清扫过了。
“主公,有一个人您要见一见。请先坐下。”作左用手指着旁边的石头,然后对着里面大声叫道:“半右卫!半右卫来了吗?”
只听一声“来了”,本多半右卫门从里面跑了出来。他在走廊边坐下,低头问道:“您一向可好?”
家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作左卫门,轻声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是。本多丰后守广孝听说主公新城落成,知道主公身边可能缺些什么,因此将为您保存之物原物奉还。”
“什么东西?我不记得让丰后替一我保存过什么。”
“那就奇了……”
“半右卫!”作左卫门作势道,“再那个样子,我宰了你!到底有没有保存,你把那个东西拿出来让主公着一看,不就行了吗?真是啰嗦!”
“是。我马上把她叫来。”家康盯着二人,默然不语,他已猜到了个大概。
不一会儿,半右卫就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阿万姑一娘一,到这边来。”他的表情很是庄重,让家康感到不可思议。
“大人,您还好吗……”阿万的声音有点发一抖,却像冬天的池水一样清澈。
“是你?”家康喃喃道,盯了一眼作左,方才回问,“你还好吗?”
“好……好。大人看起来很是健康。”
“好,再说吧。你先去歇息。”
为了逃避筑山而藏身于本多丰后家中的阿万,已经出落得十分艳丽,和先前判若两人。
“右卫门也下去吧。”
“是。您明白丰后为您保存的东西了吗?”
“多嘴!”
“是。”阿万恋恋不舍,她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和半右卫门一起退了下去。
“作左,你以为我会为此感到高兴吗?”
“这不像是主公您说的话。”
“哼!”
“为主公当差,并不仅仅是努力完成主公的吩咐,有时也要做些出格之事……这种时候,就要请您高抬贵手。”
“连女人的事情,你们也要过问……”
“主公难道不想再夺取其他城池了吗?如果只想拥有小小冈崎城,一个儿子已是足够。”作左卫门也弯腰在走廊上坐下,紧视着家康。
家康亦紧盯着作左卫门。家臣的话,有些应该听,有些则不应该听。作左现在所言,无不发自肺腑,值得家康听取。
去年年末升为贴身侍卫的井伊万千代端茶进来了。看到家康和作左默默相对,万千代也静静地在门边坐下。寒风吹得松树梢呜呜作响。
“万千代,下去吧。”半晌,家康才示意万千代。
“你想让我多生儿女,作左?”家康轻声问,他的表情很严肃。
“先主广忠正是因为有了主公您,冈崎人现在才能在滨名湖畔欣赏风景。如果骏府的氏真多有几个好兄弟,骏府也不至于走向灭亡。但主公先前亲近女人的方式,却并不让人称道。”
家康苦笑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严肃。作左关于男一女之情也要一精一于算计的说法,深深刺痛了他。迎取正室固然多为机关算尽的策略联姻,但无论是哪里的大名,到了娶偏房的时候,就根本不问出身和贤愚了。
“女人本来……”作左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并不是作为男人的玩一偶而生在这个世上的。”
“你是说我在玩一弄女人?”
“难道不是?您碰过的女人,哪一个得到了幸福?”
“唉。”
“她们都受伤离去。这些事主公您再清楚不过了。”家康听到这里,赶紧避开了眼光。他眼前浮现出在此城中自一杀的吉良夫人的影子,还有筑山、可祢和阿万……他不但给她们带去了伤害,也在自己一内一心深处留下了伤痕。
“作左,我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女人。”
“那就请主公听我几句。请您变得更冷酷些吧!”
“要我变得无情?”
“正是。女人天生是为了生孩子,并将孩子们抚养成一人。事实如此。天地自然之理,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
家康看着作左,他的眼里仍然充满困惑和犹豫。作左挺身道:“主公真是个怪人。您看看周围高高一耸立的松树,您看看这座城池。只要有根,有土地,枝叶就能繁茂,树梢就能鸣响。松树会因为人情而生存吗?”
听到作左所言,家康转过脸去,若有所思。他对于作左卫门的话似懂非懂。与天地自然之理比起来,人情往往微不足道。但人情不也包含于天地自然吗?想到这里,家康又困惑起来。“这么说,你是让我变得无情起来,将那松树根拔掉,是吗?”
“正是。主公要深刻了解女人的根一性一,不要有妇人之仁。”
“有理。”
“让她们生孩子,让她们致力于抚养孩子。那才是天地的本一性一。口舌之仁,决非真正的仁心。”
“哦。”
“主公需要孩子,冈崎的三郎需要兄弟,而女人的愿望也是生儿育女……”
作左像是站在一槍一尖前一般,目光锐利,掰着指头数说,“如果主公遭遇不测,而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那才是最大的善因。希望主公能够不断加强自己的根基,就不要继续在女一色一上无谓地一浪一费一精一力了。”
家康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我明白了。哈哈,有理有理。”
“哈哈哈,不知不觉就如此了。那么,在下该去巡视箭仓了。”将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默,这就是鬼作左的作风。
作左离开后,万千代立刻过来了。“大人,您何时进京?”
“嗯?”
“神原小一平太和本多平八郎说,这次进京可不一般。他们说大人要和织田大人一起对付越前的朝仓义景……是真的吗?”
家康似乎心不在焉,没有作答。
“大人,让万千代也举行元服仪式,让小人出征吧。”
“你去告诉他们,今晚的膳食端到一内一庭去。阿万来了,我要去她房里吃饭。”
“是。”万千代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垂头丧气。
家康脱掉木屐,站了起来。如果将阿万正式接入一内一庭,那就相当于向筑山夫人挑战;但若是将本多丰后特意送来的阿万遣回去,恐也不妥。“作左的意见倒不错。”家康进到木香飘溢的卧房,突然怔住了。他听到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声。
家康对那声音很熟悉。那是阿万,刚强而聪明的阿万。她显然偷偷一听到了家康刚才对万千代所言。家康快步走过去,打开隔壁房间的格子门。这个房间离走廊很远,光线暗淡,仿佛黄昏一般。阿万慌忙抬起头来,她的脸如同黄昏的花朵。家康不自觉比较起阿万和阿一爱一来,究竟谁更美呢?
阿一爱一长得很像吉良夫人,端庄娴雅;而阿万则长着一张气质出众的瓜子脸。一个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是将终生托付给自己的女子。
“阿万,你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了?”
“是。我担心大人会骂我。”
“我为何要……骂你?”
“因为大人不喜欢女人惹是生非,可能会让我回去。”
家康故意装出严肃的样子。不要有妇人之仁——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左的话。“阿万,不妨明告诉你,我最是讨厌搬弄是非的女人。”
“奴婢知道。”
“男人考虑的事情和女人不同。如果位置颠倒,不但会影响我自己,也可能影响你整个家族。所以,你们绝不可在男人面前多嘴。”家康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因为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向阿万道出了对筑山夫人的强烈不满。
“是……是。”阿万非常温顺,“这些事情,我都已明白。”她的睫一毛一闪烁着朝露般晶莹的光泽。
家康想轻轻地抱起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冷眼看着阿万。他的冷静,大概是已到一定年纪的缘故。是啊,我已远非少壮男儿了,但为何还能欣赏女人的柔情?家康想着,冷冷地开口道:“退下去吧。记住,这里不是女人应来的地方。”
阿万顺从地施了一礼,退了出去。空气里留下了她身上的芳一香。
她会是生育儿女的女人吗?家康心里一边喃喃着,一边坐回桌前。
桌子上放着家康的军事案条,还只是个初案,没有经过佑笔之手,他只在反复考虑。十几座不能掉以轻心的城池。究竟派谁留守冈崎城,派谁驻扎滨松?目前武田信玄一边与越后上杉氏对峙,一边与相模北条氏争夺骏河余下的地盘。在此期间,家康可以和信长一同入京,并与越前朝仓氏展开决战。但其后的走势,他还不甚明确。
家康突然想到祖父和父亲失败的原因。他已经比在守山一役中被刺致死的祖父,多活了将近三岁。想到变幻莫测的脆弱人生,想到作左方才所言,家康还真想多要几个儿女。
信长似乎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一下子就娶了三个侧室。那决不是因为荒唐,而是为了应付人生无常的袭击,才作出的一箭双雕之举。家康开始从全新的角度考虑关于女人的事情,直到万千代来报告膳食已经备好。
来到一内一庭,膳食已准备完毕,酒壶也已摆好。而捧着酒壶坐于一旁侍奉的,是中午曾为家康奉过麦茶的阿一爱一。阿一爱一旁边,则坐着满脸严肃的阿万。
家康瞥了一眼阿一爱一,冷然地问道:“谁令上酒的?”
“是厨监天野又兵卫的吩咐。”
“告诉又兵卫,城虽落成了,但还远远不够。酒太奢侈了。”
“是。我会转告他。”
“还有,”家康打开了饭碗的盖子,道,“白米太多了,告诉他只放八成则可。”
“是。”
“三菜一汤。你们也不可忘节俭。贫民百姓都吃些什么,你们知道吗?”家康转向阿一爱一,道:“阿一爱一?”
“在。”
“你到我身边来吧。你不需要现在回答我,你一时还忘不了战死的丈夫。等我从京城回来,你再答复我。来,愣着做什么?盛饭,快……”
事情太过突然,阿一爱一慌慌张张地捧来了托盘,阿万则呆呆地看着家康。家康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嚼着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