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康站在本城南面的角楼上,一边伸手指点着风吕谷、笼崎和小船坞,一边向信康解释攻守战略。万一敌人从南面攻来,就应当死守菅生川上的桥……以此假想为前提,家康详细地解释着,信康两眼放光,不住点头。父亲在军事策略上,确非等闲之辈。但要论武艺,他或许在父亲之上。
家康暗想心事,口中说道:“今年就让你初征吧。”信康顿时喜笑颜开,答道:“请让我去吉田城,父亲!”
家康爽朗地笑了:“若在吉田城失败了,如何是好?冈崎岂不成了一座孤城?”
“不不,只要父亲在,冈崎城则无虞。信康决不会让父亲失望。”
“三郎,凡事不可一性一急。你人生的道路还长着呢。”
“虽如此说,但人一生中的十五岁却仅此一次呀。”
家康惊讶地打量着儿子:“好吧!但出征不得防守,只可进攻。你依托吉田、冈崎二城,去与善战的武田军一决高低吧。来,我们下去。还有,你今天可以去一内一庭歇息。”
“不。”信康条件反射似的回答道,跟在家康身后,下了角楼,“父亲连战服都没脱一下,儿子怎能独享清闲呢。”
家康又笑了。白日里,他还气哼哼地跑到菖蒲的房间中去,现在却又雄心壮志。若能够亲自调一教好儿子,便是多了几条臂膀。但是眼前紧迫的形势容不得他,每日东奔西走,他根本无暇顾及信康。
城池的修缮总算告一段落,他准备于五月初五离开冈崎,途中检视一下吉田城的守备,经滨松,如疾风般越过大井川,攻入骏河。一战便可知信玄死去的消息是否属实。如消息属实,就可以立刻攻打山家三方众。总之,最重要的是夺回二俣城,然后攻下长筱,牢牢控住甲斐的出口。家康为此已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付出多大的牺牲也在所不惜。
虽已是日头西斜,各处工场仍是一片繁忙景象。“三郎,你去查看查看马厩。我先在此歇息片刻。”
家康登上留下童年记忆的风吕谷前的河堤,微笑着目送信康和亲吉昂然而去。
风声已逝,树木静悄悄的。天已近傍晚。木槌声和民夫的吆喝声听来更加清晰。家康在身边的树桩上坐下,遥望着风吕谷中遍野的棉花。他知道,那棉花种一子是现居三道城的母亲嫁到城中时带来的。那时的城主是父亲。后来城主变成了家康,而如今又变成了家康的儿子信康。接下来又会是谁站在这里沐浴着夕一陽一呢?不知信玄是否已死,但家康逐渐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将从这个世上消失。
“大人。”家康正沉浸在回忆之中,忽然从身后传来清澈的叫一声。他缓缓回过头去,问道:“谁?”
“奴婢是德姬夫人的贴身侍女小侍从。有事想对大人说,便过来了。”
家康谨慎地望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小侍从。要强的面孔,像极了以前在家康身边的可祢,或许那是尾张女子一共一同的长相。“我记得你。何事,刚才为何不禀报?”
“请大人见谅。奴婢想单独禀报大人,便在此等候。”
“此说法欠妥。今后不许如此。有事一定要先托人通报。好了,你究竟有何事?”
“这……”
小侍从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轻声说道:“有人想侵占这座城池,请大人小心……”
“是传言?”
“是……是。”
“想侵吞这座城池的大有人在,因此我才来修复。不必担心。”
“但是……想侵吞这座城池的人,不在城外,而在城一内一——”
“这也是传言?”家康紧皱眉头,拦住了话头,“如果是捕风捉影,就不必说给我听。或者,你有确切的证据?”
小侍从自信地微笑了:“奴婢不过是从织田家陪嫁过来的使女,禀报这些传言,就已越分了,请大人明鉴。”
“哦。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己仔细盘查喽?”
“请大人明察。”
“城里有一内一奸一?若只是女人之间的传言,我不必听。”
“是。但事关少主……”
“事关少主?”家康有意吃惊,然后呵呵笑了,“你是担心那种事?”
“是。”
“你认为我还未意识到那种事?”
“啊?”
小侍从睁圆了眼睛。家康继续道:“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保持沉默。”
家康的语气如此郑重、自信,小侍从禁不住大吃一惊。
“我不是瞎子,之所以亲到冈崎城来监督城池的修缮,就是因为隐隐感觉到了那些风议。”
“大人已知?”
“原本不知,来之后就明白了。信康背后好像有人一操一纵……但这不是你分一内一之事。听见了吗?你是德姬的侍女,你的职责就是要好好照顾少夫人。”
“是。”
“还有,一定记住,信康还很年轻,容易为一内一庭种种传言伤害。那些传言,你不要直接告诉德姬,更不要原样传达给岐阜。”
“知道了。”
“人世间许多事担心亦无益。过分的担心,往往导致失败和错误。你明白了吗?”
“是。”
“好了,下去吧。”
小侍从不太满意。她以为自己至少会得到些许夸奖。但结果正好相反,她的话还没说出十分之一,就被家康斥退了。“那么……请大人千万保重。”
“大家都提高一警一惕吧。”家康又叮嘱道。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家康站起身。他虽然嘴上说知道,喝令小侍从不要插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听说冈崎城有一内一奸一。他震惊不已。如此说来,确有可疑之处。家康已经从信康的态度中感觉到反抗和不服,冈崎城一内一的混乱也让他不可思议。
家康回到他熟悉的八幡苑,这时天一色一已渐黑了。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他不禁歪着头想。
他正要穿过城门,忽然从里面跑出一个下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那人还未意识到对方是家康,慌慌张张向外跑去。
“站住!你不是让人听到了吗?”后面追上来一个人,正好撞在家康身上。
“站住!”家康喝道。
那人惊讶地站住脚。好像终于明白,自己面前竟是家康,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瑟瑟发一抖。家康并未发火,对方却在发一抖。暮一色一浓重。此事的确蹊跷。“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听到了?”家康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眼前这人。原来是町奉行手下的武士山田八藏。
“快快禀报与我!”家康低声喝道,向里边走去。
城池按照计划于五月初五修理完毕。护城河挖深了,四周的角楼也都增加了一槍一眼。新挖了十一八口水井,各处城门边的城墙都加了二三尺。这一切都是家康的意思。按照和信玄的作战经验,家康作好了战备,以防信玄军突袭冈崎。仓库里堆满粮食和武器,足够三千士兵支撑半年。
工程结束后的第二日,即五月初六,家康离开了冈崎。出发前,他叫过信康吩咐道:“此城已修缮好了。为了确认信玄公的死讯,为父准备前去攻打骏府。你听好,这座城池决不可能从外部攻破。所以,你要密切关注城一内一的动向。”
信康对家康的最后一句话很不受用。城池本身攻不破,那就是说守卫者不可靠——信康心怀不满,将父亲送到了一里冢。回来后,立刻向亲吉吐露:“注意城一内一的动向——你认为这是何意?”
“这……”亲吉小心翼翼地将信康领到卧房一中,“如果城一内一有人与甲斐勾结,那么冈崎将不攻自破……我认为是此意。”
“城一内一有人与甲斐勾结……那岂不就是背叛?”
“是。所以主公让您注意城一内一的动向。”
信康纳闷地换上了新战服。天气炎热,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战服,就已汗流浃背。但背叛者到底是谁?现在与三河人交战的是甲信的军队,可敌人却不仅仅是他们。在这种乱世,一朝有利害冲突,昨日的盟军就可能立刻投入敌人的怀抱。筑山夫人曾说过,对织田氏绝不可掉以轻心。年轻的信康在一内一心细细品味着父亲家康的话。“亲吉,我去一内一庭了。”
“是去菖蒲那里?”
“不不,是德姬那里。我要尽量保持一内一庭和睦。今年我就要初征,终于要出城了。”
亲吉点了点头。他很高兴。只要不失乃父之志,信康就绝非愚笨之人。
“您放心去吧。外庭之事有亲吉打理。”
“德姬应该也很高兴,孩子就要出世了……”信康一边说着,一边径直走向通往一内一庭的走廊。
一内一庭里,德姬正和小侍从在闻香。那是信长送来的京都特产十种香具。
“阿德,我来了。”信康腾腾走了进去,用手中的刀一柄一敲了敲香具,“这是什么?”
“我们正在闻香。”卧房里香气弥漫,德姬认真地回答。
信康对香气并无兴趣。他调皮地望着德姬鼓鼓的肚子,一屁一股坐下。
“收拾一下。”他对小侍从道。小侍从好像没有听明白,看了德姬一眼。
“我让你收拾,没听到?”信康声音变大了。
“是……是。”小侍从又看看德姬,好像在等待她的吩咐。
“你!”信康猛地将香具打翻。小侍从低低地叫了一声,慌忙收拾起来。
德姬和小侍从脸上都露出不满,因为那香具乃是信长送来的礼物。信康皱了皱眉,盯住二人:“阿德!”
“在。”
“你想违抗我?”
“不,我知道您对这个没兴趣,我马上让她收拾。”
“小侍从!你很过分。”
“少主恕罪,奴婢以后一定注意。”
“听说你最近专程去找父亲谈话,是真的吗?”
小侍从猛吃了一惊。她确实见过家康,但信康是如何得知的呢?
“怎么不回答,聋了吗?”
“是……奴婢是见过大人,但并未向大人多说什么。”
信康仍然紧紧地町着小侍从。微弱的不满渐渐变得强烈。他似从小侍从那倔强的神情中看到了织田信长的傲慢——虽然口中道歉了,一内一心却必不服气。
“小侍从。”
“在。”小侍从收拾起香具,跪到信康面前,一那种沉稳平静的举止让信康更加愤怒。
“你究竟对父亲说了些什么?从实招来!”
“是……奴婢只是问候大人,希望他平安无事。”
“你不认为那太过分吗?你上次和菖蒲说了什么?”
“什么?”
“让我多到德姬这里来,你不是指使菖蒲这样说吗?难道都忘了?”
“是……不,绝无此事。”
“那么是菖蒲在撒谎了……我马上叫她来与你对证。”
信康说完,大叫道:“菖蒲,菖蒲……”
看到信康怒冲冲地出去,德姬气得发一抖。“小侍从……你究竟想干什么?惹得他那么生气。”
但小侍从却很冷静:“少主好像是误会了。奴婢会好好向他道歉的,小一姐不要担心。”
正说着,信康又怒冲冲回来了。“过来,菖蒲……”
菖蒲被信康拖了进来,差点摔倒在地。“你不是告诉我说,小侍从让你劝我常到阿德这里来吗?小侍从说她从没那样指使过你。事实到底怎样?不许撒谎。快说!”
“我来说。”小侍从挺身而出,“奴婢不过将心里话告诉了菖蒲,或许言语中些许透露出那种意思。请少主原谅!”
“什么?这还不是在指使菖蒲?”
“不,我并没指使,不过是恳求——”
“住口!”信康说着,举手搧了过去。小侍从叫了一声,摇晃着向后倒去,伸手按住了头。信康的刀无意中碰到了小侍从,小侍从的手指间汩一汩地流一出一血来。
“啊!这……”
德姬和菖蒲大惊失一色一,不知如何是好。信康茫然地站了起来。他并没有杀小侍从的意思。岂止不想杀人,他是想来见见欠违的德姬,没想到事与愿违。
“没关系。不碍事。”小侍从一边掏出纸擦伤口,一边平静地朝信康垂下头,“请原谅,奴婢坏了少主的心情。”
信康站在那里,身一体剧烈地颤一抖着。小侍从头上的一缕黑发被削掉,飘然落在地板上,手指间的鲜血仍然汩一汩而出。
“真……真是无礼!”信康狼狈地用脚踢打着小侍从的肩膀,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残忍,“今天姑且饶了你,今后再发生这种事,决不轻饶,看我不把你撕成八瓣!”
“请原谅!”
信康怒冲冲出了房间,小侍从又低下了头。
“请原谅……”
信康的身影消失后,德姬哇的一声抱住小侍从,痛哭起来。菖蒲慌慌张张去取盆。
“请不要声张。”小侍从道,“少主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他不过是一时冲动。小一姐如果大惊小怪,他会更生气。”
“他也太过冲动了!”
“不,是我太过分了。他都没错。是我……”小侍从说着,将手从头上拿开,那只手已经染满鲜血。
“啊……这……”菖蒲首先喊叫起来,手中的盆差点掉下来。她赶紧取来纸,按住小侍从的伤口。白纸转眼间就被鲜血染红,菖蒲的手指间也不断流血。鲜血从小侍从的额头流向脸颊,不一会儿,她已面目全非了。
“伤得太重了……太重了。”说这话的不是德姬,而是菖蒲。德姬惊恐地睁着双眼,本能地移开了视线。
“请不要声张。那对您肚子里的孩子无益。如果被少主听见,反而不好。”
菖蒲不断地换纸,擦自己的手,擦伤口,擦小侍从的脸。渐渐地,小侍从的脸越来越苍白。如果她死了……菖蒲一内一心开始惶恐不安。她心知小侍从不是一般的侍女。倘若此事传到织田家,织田信长必生雷霆之怒,那将如何是好?她预感到身负秘密使命的养父和自己将面临灭顶之灾,一内一心颤一抖不已。她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些,当明白自己被信康所一爱一,胜赖和养父昔日的嘱咐就变得更是可怕。菖蒲最怕的,是信康某天突然知道她乃是武田家的卧底。
刚开始,她什么也不想,但现在,她开始为信康牵挂。但在无力摆脱养父控制之前,她没有勇气向信康坦白。“小侍从,请原谅。菖蒲不小心,让你被少主误解。我不该把你说的话告诉少主,我错了。”
“不,不要再说了。啊……我头晕。你把我送回房……让我歇息。”
然后,小侍从又叫住正要慌慌张张站起来的德姬,道:“不要叫人。小一姐就说是我头晕在走廊摔倒,受了伤……”
菖蒲抱着小侍从,失声痛哭。
小侍从坚决不让德姬陪自己。她在菖蒲的帮助下,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人铺上被褥,躺下了。
“血已经止了,请你回去吧。”她对菖蒲道。菖蒲站在枕边一动不动。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忧心。事情决不会就此结束。这令菖蒲无能为力。
小侍从看出菖蒲的担心,故意笑道:“请不要担心。我不是已好了?请……请回去吧。”
“小侍从。”菖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我不是减敬的女儿。”
小侍从眼睛放光,但她无法说话,只是感激地点点头。
“减敬……减敬其实是甲斐派来的人。”
“……”
“他是胜赖派到筑山夫人身边的人。”
“嘘一”小侍从低声提醒她。但对于一心想把心事完全袒露给对方的菖蒲来说,提醒已经不起作用。
“减敬把筑山夫人写的信送给胜赖。至于一内一容,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要将这座城池……”
“嘘——”小侍从又赶紧将手放到菖蒲的膝盖上。
“不,我要说!”菖蒲激动地摇着头,继续说道,“菖蒲……菖蒲真的希望能够帮助少主。我知道,小侍从,还有德姬夫人,你们都希望帮助少主。菖蒲我……菖蒲我……”
正说着,忽然从走廊里传来喊叫一声:“菖蒲在吗?菖蒲!菖蒲!”
那是信康的声音。菖蒲立刻住了口,和小侍从对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她来到廊下,发现信康脸一色一苍白地站在那里,好像已经听见了二人的谈话。他的嘴唇比平常更加苍白干燥,在剧烈地颤一抖。
“少主叫我?”
“菖蒲!”
“是。”
“好,你先进屋……”信康好像已经没有了发火的勇气。母亲竟和减敬勾结起来做了武田氏的一内一应,菖蒲的话简直是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