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湖面上,附近的松树林黑压压一片。虽然已经入夜,但滨松城一内一依然在忙着将年赋米堆进仓库。因为家康亲自督阵,杂役们也不得不忙活起来。
“主公还是请回吧。”本多作左卫门对家康说道。但家康似乎没有听见,依然站在火堆旁。他推测,从长筱城撤走的武田军主力,年一内一必会前来攻打滨松。为此,他派石川数正守挂川,小笠原长忠守高天神城,自己则埋头于准备粮食武器。
“主公,已经申时四刻了。”
“哦?我马上回去。”最近家康很少和家臣较劲儿,但并不表示他事事听从。他慢慢靠近火堆暖着身一子,对扛米袋的下人们说道:“辛苦各位了,今年若是不早早征集上来,远江将无米下锅。甲斐军一来,必遍地是人。粮食一旦被吃光,远江将会陷入饥荒。”家康亲眼看着全部米袋堆进粮仓后,才领着井伊万千代直政和大久保平助回到本城。平助乃忠世幼弟,最近才来家康身边效力,还未举行元服仪式。
“平助,累了吧?”
“不,一点都不累。”
“粮食凝聚着百姓的血汗,我们必须慎重。”
平助犹犹疑疑道:“但赋税过重,百姓怕会不满。”
“那是当然。但如果让百姓保存粮食,很快就会颗粒无存。来年发生战事,粮食一旦被敌人夺去,饥荒就免不了。”
“您是说暂时寄存在此?”
“并非是寄存,为了领民的利益,我们应替他们保护好粮食。所以我尽量吃杂粮,你若是见到只吃大米的,要狠狠加以训斥。”
平助忽地缩了缩脖子,大声叫道:“主公回来了!”
他们已到了一内一庭门口。这里的生活方式与普通百姓完全不同。人们上前替家康解腰带、脱鞋、洗脚……家康顿时变得高高在上。晚饭家康有时在外庭用,由侍童们服侍进行,有时则在一内一庭。膳食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都是夹杂七成杂粮的米饭,加上三菜一汤。
秋风吹过松树梢,松声阵阵。这晚,家康径直去了一内一庭。阿一爱一早已候在走廊的入口,从下人手中接过家康的刀,放在刀架上,立刻去准备茶水。虽然被家康宠一爱一,还管理着一内一庭,是实际上的侧室,但阿一爱一毫无骄矜之气。家康接过茶碗,捧在手中道:“阿一爱一,又要开战了。不出所料,武田军开始蠢一蠢一欲一动。”
“那么,战场要转到远江一带了?”
“对。他们此次来势汹汹啊。”家康像是个作评论的旁观者,“你再这样下去也颇可怜。还是给你个名分,派几个侍女吧。”
阿一爱一看了看家康,没有回答。她已看出家康非常讨厌一爱一出风头的女人。先且不论筑山夫人,如果阿一爱一在家康心中确实举足轻重,那么她在一内一庭的地位就会愈发稳固。这不仅是家康一人的癖好,也是世上男人的通一性一。
侍女端上饭食。阿一爱一一一端到家康面前。“奴婢有一事相求。”家康开始吃第二碗饭时,阿一爱一忽开口道,“一直以来,妾身备受大人眷顾。请您将阿万夫人召进城一内一来。”
“你何出此言?”家康苦笑道,“你很会做人呀。”
阿一爱一吃惊地望着家康。
“你应该知道,阿万回来后,一内一庭会起一堂混乱。”
“是……是。”
“你知道,她不如你谨慎、大度。何况她还为我生下一子。接回一内一庭后,若不好好待她,她定会挑一起事端;若是对她好,筑山夫人那边会更加疯狂。”
“但是……”
“你是想说她和孩子太可怜了?那最好不过。如此一来,筑山就会认为我家康并非只对她一人冷酷无情,从此不再恼恨于我。”家康边说边大口嚼着饭菜。“我现在游走在生死之间,根本没有心思来处理女人和孩子的事,只能靠你们自己去领悟。”
“所以,您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给奴婢名分。”
“自作聪明……”家康笑了,“倘若我家康身有不测,而你仍无名无分,人们会嘲笑我乃是和侍女私通,那时声名狼藉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你明白我的心思吗?”
家康饶有兴趣地看着阿一爱一,猜测她会作何回答。他深刻地感受到,年轻时女人无不美丽而聪明,但一旦为某个男人折服,就面目全非了。有的女人因岁月愈发美丽可一爱一,而有的女人则陷入对男人的执著依赖,不能自拔。大概是本身不同的修养和经历,使得女人的差距变大。筑山夫人和阿一爱一正是这两类女人。
不过阿一爱一的确更有风致。她甚至让家康觉得,她比滨松城以前的女主人吉良夫人还要略胜一筹。
“阿一爱一,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还要坚持?”
“请原谅,”阿一爱一依然盯着放在膝盖上的手,“阿一爱一不愿大人为我这些琐碎小事而忧心。”
“你想让我专心军务?”
“是。”
“那你为什么又让我召阿万进来?她若是进来,只能使我一内一心更加疲惫。”阿一爱一瞥了一眼面带笑容的家康,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是奴婢擅作主张。请您原谅。”
“哦,你擅作主张……此话怎讲?”
“其实奴婢有自私的想法……我不愿家臣们认为是奴婢不让阿万回来。总之,是大人的话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自作聪明。”
家康大笑起来:“是吗,你才意识到?真会说话。好了好了,我也经常自作聪明,两个自作聪明的人碰到一起,岂不是很好?哈哈……”
阿一爱一满脸绯红。饭后,阿一爱一安静地让人撤下碗盘,方才对家康道:“有客人从泷山城过来。”
“从泷山城来?”
“是。是奥平家臣夏目五郎左卫门的女儿。”
阿一爱一说着,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嫉妒之一色一,家康心一内一一惊。“就是那可怜的阿枫的妹妹……是吗?我要见她,立刻带到这里来。听说阿枫是个美一女,想必妹妹也不错。”
不知阿一爱一是否意识到家康揶揄的语气,她娴静地施了一礼,起身离去。
家康最近才发现,和阿一爱一在一起的日子是如此舒心。因为只有她才能深刻地明白家康的忧愁和欢乐,知道他在企盼什么。
当然,家康的宿愿能否实现另当别论。就连谨小慎微的武田信玄,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竟突然毙命。
阿一爱一十分严肃地带着阿枫的妹妹过来了。
“你就是阿枫的妹妹?”家康眯起眼笑问道。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姑一娘一如桔梗般倔强。她的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芒,全身散发出少女的气息。
“你父亲可好?”家康看到她匆忙跪伏一在地,立刻问道。
“您是指我的养父吗?”
“养父?难道夏目五郎左卫门将你送给别人抚养?我和五郎在长筱城时曾长谈过。”
“小女子从夏目家过继到了奥平六兵卫家。”
“哦……也就是说,你此次是代替姐姐阿枫前往奥平家?”
“是。”
“你叫什么名字?”
“阿纪。”
家康点点头,又看了看阿一爱一。阿一爱一面露笑容,静静地凝视着阿纪。阿一爱一还不知我为何特意将这个女子从泷山城召来……岂止阿一爱一,就连阿纪,还有奥平贞能父子,阿纪的生父、养父都不知道其中缘由。因此,家臣们中间就有人窃窃私议,说喜好女一色一的家康大概在某地看中了阿纪……家康也有所耳闻。
“阿一爱一,今夜无事,我要和这位姑一娘一聊一聊,你令人拿些点心来。”
“是。”阿一爱一道,亲自端来丁茶水和点心。
“阿纪请。你说自己十三岁,那么你可知你的姐姐……”
阿纪小心翼翼地盯着家康:“胜赖大人太残忍了。小女子以为……他是残忍的大将。”
“哦。”
“要取姐姐的一性一命,斩首便是,何必如此……”因为恐惧,阿纪的表情变得僵硬,她默默垂下头。
家康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小姑一娘一不清楚是否应该怨恨主公,因此故意问道:“心中有话但讲无妨。我平常太忙,无暇顾及此。今晚破个例。”
阿纪仍未抬起头,她大概是在为姐姐悲惨的命运而哭泣。阿一爱一悄悄靠近烛台,挑亮了灯。因为听到家康话出意外,她的脸一色一变得僵硬。
“你只管大胆说,我决不会恼。说吧!”
“是。”
“你好像心怀怨恨。”
阿纪不置可否,只是干脆地说道:“小女子认为那是无奈之事。”
“何出此言?”
“世上难免会有战争。”她声音清澈,一脸严肃地望着家康,“大人您听小女子说。无论在哪个时代,战争都不可避免。”
“哦?”家康低吟道。不愧是五郎左卫门的女儿。难道还有比这更沉重的话吗?实际上,在野外夜风的吹拂下,家康一内一心纷乱不已,油然而生的,也正是这个问题。“阿纪,你似乎讨厌战争。”
“是。”
“我也一样。我因此才致力于建立太平盛世。”
“您也……”
“对。”家康恢复了笑容,“但是,要达到那个目标,我必须变得强人,强大到敌人不敢来冒犯。你明白吗?如果我不够强大,尽管战争令人厌倦,四面八方的敌人依然会前来挑衅。”
阿纪沉思半晌后,郑重地点点头。家康探身道:“那么我问你。你知道我为何特意将你叫到滨松城?但言无妨。”
阿纪听了这话,倒先猛吃一惊:“小女子可以知无不言吗?”
“可以,今夜的话绝对不会追究。”
“因为您的女儿即将嫁给少主,所以令我前来,以详细了觯奥平家的情况……”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是养父所言。”
家康笑着摇摇头:“不对,阿纪。且不管你养父,告诉我你自己的想法?”
阿纪欲言又止,垂头盯住膝盖:“姐姐死得那么惨……便将我召来做侍女……”
家康忽然厉声道:“阿纪,为何低头说话?你在撒谎。为何不看着我的眼睛?”
阿纪惊恐之下,头垂得更低。阿一爱一看看阿纪,又瞧瞧家康,一时喘不过气来。家康怎会突然训斥阿纪,而阿纪又为何低头?阿一爱一纳闷不解。
“说真话吧。好了好了,我不再斥责你。”家康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将你心底的话,如实告诉我。”
阿纪转向烛台,半晌无语;当她抬起头来时,眼神变得十分凄厉,仿佛变了一个人。在凤来寺金刚堂前被处死的姐姐阿枫也有这种眼神。“我说。我家主公同情姐姐的不幸,吩咐养父尽心抚养我。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对得住姐姐的在天之灵。”
“奥平家此举可以理解。”
“但大人却将我叫到滨松来。所以,阿纪认为,您将女儿送到奥平家的同时,想扣留小女子作为人质。”
家康看着满脸惊讶的阿一爱一,点了点头:“说得好,说得好。因为看到你方才的担忧……才问你这个。但是,阿纪,你好好看看我。”
“是。”
“我绝无将你扣作人质之意。我从小就做人质,尝够了个中滋味。”
“……”
“之所以叫你来,其实和奥平贞能将你送给同族六兵卫抚养的出发点相同……你明白吗?你的姐姐阿枫太可怜了。”
阿纪似信非信地紧紧盯着家康。话听到这里,阿一爱一才终于明白了个中玄机,长长舒了口气。
“我想让阿枫的不幸在你身上得到补偿。为此,我必须见见你。既是夏目五郎左卫门的亲生女儿,想来不会有大错处……但还是希望亲睹风采,才叫你过来。”
阿纪又垂下头去。她极像姐姐阿枫,喜怒哀乐不形于一色一,凄厉的神一色一已然消失,代之以似信非信的谨慎。
“我对你很满意。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旧姓久松,现名松平定胜。我想将你许配给他,你可愿意?若是不合意,可明告之,我不会勉强。”家康说完,眯缝眼打量着阿纪。一听家康这话,阿纪脸一色一转睛。
这个女子遇事波澜不惊——家康倒很喜欢这一点。她见识深刻,一性一格坚韧,一旦下定决心便毫不动摇。“我亲自出面成全这门婚事,你会拒绝吗?”家康声气柔和,阿纪脸一色一微红。她当然不认识久松家的长福丸定胜。但是,被战火纷扰的情一爱一之心还是在这个年轻姑一娘一的心中慢慢萌发了。家康再道:“你暂且不能作答吗?”
“是。”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好好歇息去吧。”
“是。”
“阿一爱一,带她下去。”家康说完,高兴地眯起眼看着阿纪渐渐消失的背影。
窗外秋风声不断,隐约传来海潮的声音。由于家康的严令,预防火灾的柝声响了起来。时已过亥。阿一爱一回来后,家康便道:“铺床吧。”他有点扬扬得意。
“这桩婚事如何?”家康道。阿一爱一报之以微笑,但并不作答。她怕回答不当,扫了家康的兴。
“阿一爱一,我终于明白了。”
“您指什么?”
“杀人者人恒杀之,恕人者皆为人恕。”
“啊……”
“胜赖杀了阿枫。我却让她的妹妹体面活着……一开始这便是我的策略。一旦将阿纪许配给长福丸,山家三方众自会比较我和胜赖的为人。有些事无法用密探和屠戮获取,却可以通过抓住人心来守护。”
“……”
“但我后来意识到,此种想法其实仍嫌浅薄。如果只讲策略,不论感情,所为就不合天意,如此一来,随时可能被自己的策略颠覆。故,我将开始时的想法全部丢弃,后来想到,倘若阿纪与长福丸般配,我则诚心诚意撮合他们,如此,他们生下的孩子,就可以给久松家带来繁荣。阿纪还不错吧?”
阿一爱一清楚地回答道:“您很英明。那个姑一娘一定能成贤妻良母。”
“哦,你也该做母亲了,难道天意还未降临?”家康说完,猛地扑倒在阿一爱一铺好的被褥上,摊开手脚,微笑了……
第二日天尚未明,家康便带着刚从挂川城出使归来的神原小一平太康政奔赴马场。此为多年来养成的一习一惯,起床后立刻穿上战服,背上弓箭,训练骑射,然后巡视城一内一。
这天早上,海上的晨雾被风吹散后,白一浪一的尽头铺开淡蓝的地平线,但马进川对面的平地,仍然是望不见尽头的雾霭。“小一平太,我有话对你说。”家康将马缰交给下人后,一边走向本多苑,一边对康政道,“甲斐有何动静?”
“是。主公明察,他们已经悄悄向远州方向移动。”
“果不出所料。越后的上杉可有信来?”
“有。村上源五报告说,谦信公很快将向信州出兵,所以请您迅速向甲斐开战。”家康点了点头:“不要疏忽和越后的联系。”
“在下明白。”
“康政,你认为甲斐军抵达远州,会布阵于何处?”
“这……”康政歪头道:“在下以为,他们可能在金谷台附近修筑工事。”
家康看了看康政,微笑道:“那么,胜赖可能已派出使者往上杉家求和了。”
“您是说……”
“那大概是山县三郎兵卫或者马场信春的见解。武田氏若和上杉氏结盟,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上杉、织田和德川之间的联盟若出现裂痕——”
“但上杉家会答应吗?”
“或许……”家康猛地站住,望向雾霭深处,“但信长公不像谦信公那样可以自一由行动。”
“是呀。”
“他既然让我们快速出兵,也必会同样要求织田家,但织田公因要处理近畿一带之事,不可能即刻前去攻打甲斐。如果上杉方面因此对织田家不满,就可能接受胜赖的条件。所以,我们一定要加倍小心。”
“在下知道了。”他们正说着,忽从河对岸的晨雾中飞出一骑。
“康政,看!”
“啊,大概是早起的探马。”
“大概是石川数正的人。敌人恐要发起进攻了。”
“主公,若是那样,我们要迅速迎击吗?”
家康不答,只是抬起头悠然望着渐行渐近的骑士。“胜赖攻打远州的步伐太迟缓了。”
“太迟缓了?”
“我们已经收完了庄稼,粮食已全部入库。他们大概会四处纵火,但那样只会招来百姓的怨恨。”
“主公,探马已入城一内一。请赶紧移步过去。”家康笑着点了点头,向本城疾步走去。
不出所料,探马果然是从挂川的石川数正处来。家康在大门前的营帐附近迎住对方,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马?”
“有一万五千大军。”
“先头部队已抵达何处?”
“已到见付地区,正伺机渡天龙川,似乎想一举攻下滨松城……这是石川大人的口信。”
“辛苦了。”家康缓缓颔首,“自从信玄公去世以来,这是武田军第一次出征,胜赖大概志在必得吧。”
“正是,他们经久野和挂川,到处纵火,惹起众怒。”
“好,一切均不出我预料……你马上回去告诉数正,那不过是一头蠢猪,让他用火一槍一攻击。”
“用火一槍一……”
“四处埋伏一槍一手。击中与否并不重要。信玄公去世之时不就是一槍一声一片么?此次也要给胜赖一个意外的打击,让他措手不及。”
“是,小人一定转达。”
“好了,快去吧。”刚说完,家康忽然又叫住那人,“等等!让数正传布此传言,说我军已设下伏兵,处处可见行为诡秘者。如此一来,即使他们来到马进川边,也不会贸然围城。好了,去吧!”
探马离开后,家康便命迅速准备迎战。首先派十一队尖兵推进到天龙川,一队约六十人。等敌人渡过天龙川后,在他们背后摇旗呐喊,便可令甲斐军草木皆兵。那时,家康即可率主力出城迎战。
旗本奉行本多作左卫门听完,便笑道:“如此甚好。”
“笑什么?”
“主公的战法愈来愈高明。您原本声称不需亲自上阵。”
家康看了看作左卫门,没吱声。事情确实如此,不必主动出击,他原以为不损一兵一卒,只需让胜赖知道德川军的坚定信心,便可让对方知难而退。
而在此期间,长筱城的防守会更加牢固,年一内一已不需再战。家康虽有此想法,但天亮之后,却命人打开了城门。他吩咐城一内一外士兵准备全力以赴,迎战渡过天龙川的甲斐军,并令众人吹响号角,擂起战鼓。
此时,甲斐军已经在胜赖的率领下,渡过了天龙川。
“敌人已渡过天龙川。”
“敌人已渡过上濑,直指马进川对岸。”
家康坐在帐中,面无表情地听着探报。一切不出所料,他现在深刻感受到了年轻的胜赖有多莽撞。其实使得他作出此判断的,非别人,正是胜赖之父信玄。
家康曾因一时激愤,在三方原与信玄硬拼,他那时的想法和现在的胜赖如出一辙,但他现在已省得,自己那时是何等意气用事!那时的家康,希望试试运气,以为上天若能助他取胜,他便是天生的常胜将军。但那种幼稚的想法本身就已蕴藏了八成败因。自助者,天助之。命运之事,怎能随便试探?命运便是时刻准备着,不断前进,不断忍耐,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三方原之战,家康不过是为了让信长看到他的勇气。现在的胜赖面临的,是更令他自己痛苦的局面。他希望通过此次战争,证明自己不比父亲差,希望借此得到家臣们的信赖。
胜赖会贸然闯到马进川对岸。家康冷静地判断:那时,德川军可以正面迎击甲斐军。
甲斐军开始渡马进川时,家康便可以出击了。这次战役三两日便可结束。形势太清楚不过了:石川数正、石川家成和小笠原与八郎从背后袭击,截断甲斐军运粮草的道路,那么一路纵火烧毁民房的甲斐军将立刻面临断粮的致命打击。
胜赖本应将军队驻于金谷台一线,借机观察骏河、远江动向,同时巩固一内一部力量,但年轻的他求胜心切,竟让军队渡过天龙川,且故意惹怒领民。来到马进川对岸后,胜赖应当意识到错误,迅速撤退,调整军队的诟病,同时救济领民们。领兵的关键在于积蓄胜利的力量,而不在于急切求战。能考虑到这个层次的,也只有信玄,胜赖尚差万里之遥。
家康正陷入沉思之中,忽有战报传来:“敌人到马进川对岸后,忽然停止行动。”
时已至午。家康严肃地点点头:“好,我们以逸待劳。”
与此同时,天未亮就离开了见付的胜赖来到马进川前的桥头。秋风依然猛烈地吹过原野,由于急行军,甲斐军个个大汗淋一漓。“家康还未从城一内一出来迎战。”胜赖在桥左的松林中住了马,昂然对迹部大炊道,“一举渡过马进川,到滨松城下纵火。”
胜赖估计滨松城一内一只有两千左右士兵。因此,他以为只要渡过了马进川,便已胜券在握。他认为家康迟迟不出来迎战,是因为兵力分散于长筱和冈崎,没有胜利的把握。一万五千人中有八千甲斐本土士兵,他们似乎得到了上苍的眷顾。
“已是午时了。是不是让先头部队埋灶做饭?”
胜赖笑了:“是呀,空着肚子不能打仗。好吧,但是要快。”
胜赖翻身下马,令人支起帐篷。这时忽听天龙川上游传来不可思议的呐喊声。家康拂晓时分埋伏下的十一队士兵终于开始行动。
“声音好像来自背后?”胜赖看着贴身侍卫端上来的饭食,迷惑不解,“是盟军?”
大炊也竖一起耳朵:“不会是从挂川城中追来的吧?”
“等等。那声音好像并非发自一处。”
“是否让士兵们停止做饭?”
“见鬼,让士兵们立刻准备迎战。”
“是。”大炊站起身。此时,一队骑士忽从西川方向的小道上疾驰而来。
“那是何人?”
“是马场美浓守。”
胜赖猛起身走到帐外,搭眼望去。显然出了事,否则右翼的马场美浓守信房决不会匆匆赶来。
全副武装的信房在十二骑武士的簇拥下,转眼便到,还未跳下马来,便气喘吁吁道:“请屏退左右……”他擦着额头的汗珠,侍卫们退下了,“少主,绝不能渡马进川。”
“这是为何?”
“家康已料到我们会从这个方向进攻,已向城一内一运进大量粮草,还令人埋伏于天龙川以西地区,插于我们背后。”
“什么?如此说来,刚才的呐喊声……”胜赖正说到这里,呐喊声又传来了,如同洪水一般,听来十分骇人。
“我们已将派往滨松城一内一的探子带到,请您亲自问他吧。”
“好,带他上来。”胜赖紧一咬嘴唇,坐在床几上。
马场美浓守叫过带来的人。那个探子名叫坍屋,在滨松城下经营笔墨生意。他年已过不惑。坍屋平静地讲述起家康的行动:“家康十分谨慎,从长筱城撤回后,他吩咐将年赋减少两成,要领民立刻收割庄稼。收割完毕后,他又让领民留下两成粮食以维持生计,以便领民们少些怨恨,而将剩余的粮食全部运到城一内一,装入安全的粮仓。小人认为,他准备守城了。”
“不要说认为怎样,我只听事实。”
“是。他首先巡视了城下的街道,让士众作好防卫,为了让人不明他的兵力分布,他不断从城一内一派出士兵。”
“据你推测,大致派出了多少人?”
“小人虽不知确切数字,但大约有两三百人分作十一队出了城。”
马场美浓守紧盯着胜赖,看胜赖有何反应。
“果真是十一队?”
“是。小人再也没见过那些士兵。他们可能是前来偷袭。”
“住嘴!又是你认为,还有其他动静吗?”
“我还以到我家来的卖桶人那里听得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有三十多名火一槍一手隐藏在老百姓之中。”
“带着火一槍一?”胜赖有些不快,“好,你退下吧。”
探子退下后,信房面朝胜赖坐下:“在下以为,敌人已经作好了持久守城的准备,并企图偷袭我运粮队,让我们陷入困境。”
“哼!他大概想用火一槍一攻击我们。”
“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难道又是来劝我撤退?”
“您难道想一举攻进滨松城?”
“你若想劝我回去,就不必白费口舌了。我若撤退,会被后人耻笑为胆小如鼠。”
“少主多虑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战争原本进退有时。”
他们正在争论之际,忽报负责运输粮草的甘利余部派人前来。
“马上叫过来。”马场美浓守比胜赖更一性一急,“难道运粮队已被袭?还未开战,倒也不怕他们。赶快详细禀上。”
“是。”那名骑快马赶来的士兵遂跪地禀道:“我军渡过天龙川,正要喘口气时,忽从河下游的洼地……”
“有人袭击?”
“是。我们立刻派出四十余骑去迎战,好不容易击退了他们,不想河上游又有一队袭来。”
“粮草如何了?”
“总算保住了,但如此一来,总是少了些把握,因此特来请大人示下。”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给他取水来。”美浓守说完,抬头看着胜赖道:“怎么办?在下觉得那是德川十一支队伍的其中两队。”
胜赖不答,紧一咬住嘴唇,皱起眉头,闭上眼。他眼角剧烈颤一动,额头青筋暴露。他原想一举攻下滨松城,而且认为家康迟迟不迎战,只是因为兵力不足,听到这些完全出乎意料的探报,胜赖的不快可想而知。他合眼骂道:“真是一一群一窝囊废!”
“主公!”美浓守截住了胜赖。他想说信玄公绝不会完全依靠运粮队,但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总之,请您派兵前去援助。”
“还有什么要说的?”胜赖盯着那人。那士兵喝下一杯水,仿佛突然变得疲倦,他思索着道:“主人说在援军抵达之前,我们会按兵不动。”
“好吧,从一穴一山军一抽一派二百人去。”胜赖好不容易控制住愤怒,叫过大炊吩咐道。
那士兵在下人的搀扶下出帐去了。美浓守和胜赖紧随其后。胜赖不愿意正视美浓守,在淡淡的一陽一光下又轻轻眯上了眼。刚才的呐喊声已经停下,只有风声笼罩着大地。
“少主……您现在是甲斐源氏的大将。”美浓守终于喃喃道,“攻打滨松城不会让家康吓破胆,唯疾风般地撤退,才会让他大吃一惊。”
“住口!容我考虑一下。”
“是。在下不妨碍少主。请仔细考虑。”美浓守说完,侧过头去,望着西方淡淡的蓝一色一地平线。
傲然而立的胜赖,几乎流下泪来。无须美浓守提醒,现在的形势再清楚不过了,必须马上撤退。但胜赖总觉得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背后盯着他,那是宿命的目光。
对于处死阿枫和千丸,他仍然后悔不迭。本无须如此。他也觉得太过残忍,但一内一心深处总有一股力量促使他。他极不情愿地跳进了巨大的悲剧深渊。这次出征,甲斐军烧毁了太多的民房。但家康早有准备,已经将粮食全部运到城中。可恨的敌人完全看透了他的意图。明知是陷阱,仍继续前进,只能导致失败;凡事需谨慎,不逞匹夫之勇。信玄在世时反复叮咛过这些。
“少主决定了吗?”一直默默听着风声的美浓守平静地问,“就此撤退,家康定会吃惊不小。”
“你的主意不错。”
“如此方是上策。”
“但只撤退还不能解决问题。如果换成你,会怎样撤退?告诉我。”
美浓守笑着点点头,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胜赖终于答应撤兵。“倘若是我,便渡天龙川,越过社山,将队伍推进至甲州的曹田原一带。然后,督修金谷台,加强二俣、犬居、光明、多多罗诸城守备,让家康深感甲州无懈可击。方撤回甲府,休养生息。”
“经社山撤退?”
“正是。那样一来,家康就会认力您不过是前来察看滨松城的守备情况,会后悔多此一举,并对您的用兵之策佩服不已。”
胜赖心不在焉地听着,好生懊恼!他开始害怕那一股不断推动自己作出错误举动的隐形力量。“好。既然攻取滨松城会损失惨重,而撤退无害,却也不急,寻机撤退。”
“少主英明。请马上下令吧。”
“叫大炊来。”美浓守急急向帐外走去,大声叫着下人。薄暮中,秋风声又笼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