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四月二十一,织田信长胜利凯旋安土城。队伍浩浩荡荡,气势磅礴,不要说甲信百姓,就连骏河、远江、三河、尾张的民众,都看得目瞪口呆。信长特意把一个身长六尺二寸的大个子黑人从安土带到甲府,还给侍从们放了假,让他们回家探亲,只留火一槍一队来做仪仗队。这个黑人是去年二月二十三,传教士瓦里耶尼送给信长的,看来有二十六七岁,似乎是天竺人。信长给他取名弥助,留在身边使唤。
“彼通体黝一黑,壮健如牛,一性一豪迈,膂力过人,可以一当十……”这个黑人和弓箭队、火一槍一队一起,显得格外惹眼,当时人们的惊讶之状可想而知。
终灭武田胜赖一仗,德川家康立了大功,信长送给他骏河一国以为奖赏。为了迎送信长的队伍,家康特意把领地一内一的道路整饬一新,到处建满了茶馆、马厩、厕所等,还准备了珍馐美酒欢迎信长大军。为此,家康还特意派人到京都和堺港去搜罗奇珍异宝,花费了大量金银,由此亦见家康对信长深为忌惮。
从滨松出来,到达今切渡口时,官船一精一美的装饰,大平川、陆奥田川、矢矧川等河流上特意架设的新桥,令信长十分满意,大天龙川上还独具匠心地架设了浮舟桥,更让他大为赞赏。一回到安土,信长立刻在极尽奢华的天守阁第三层大厅里召见了惟任日向守明智光秀。
“我看无论如何,得把家康叫到安土一趟。”信长和光秀商量道,“武田虽是消灭了,北条却轻视我,他只是向浮岛原派出少许兵马做做样子,立刻就缩回去了。得让家康牢牢地牵制住北条,我才能安心地平定中国地区和九州。”时入初夏,信长穿了一件薄绢单衣,光秀却穿得整整齐齐,额头上早已渗满了油亮亮的汗珠。
“即使召家康来,恐他也不会马上就来。”
“你是说他对我怀有戒心,秃子?”
“德川大人一向谨慎小心,我看……”
“哈哈哈,不要胡思乱想了。”信长豪爽地笑着,眯眼欣赏起眼前烟波浩渺的琵琶湖来,“其实,刚开始,家康似对我存有戒心。可是,当我要如约把整个骏河都赠送给他时,他却假仁假义,说骏河原本是今川氏真的旧领地,所以,别说整个骏河,哪怕是半个骏河也足够了,还说如给氏真,他也心甘情愿。”
“哼,德川大人真这样说?”
“我说不必了,在我面前只会蹴鞠的氏真,让他支配骏河,迟早会出乱子,所以,整个骏河就全归他家康了……听完这些,他顿时解除了戒心。所以,我若召他来,他定会欣然前来。”说完,信长得意地笑了。
光秀依然抬头看着信长。“若主公如此小看德川……”刚说出口,他立刻又停住了。在光秀眼里,以前那个心直口快的信长近来好像大不一样。
年轻时的信长,为了战胜弟弟信行,甚至连企图谋反的柴田胜家都肯原谅。那时的他,善待家臣,礼贤下士,只要是有才干之人,他都会尽力招揽到门下。说到求贤若渴,他可谓天下第一。可是,那个信长已经变了,这种变化是从让家康之子信康切腹之时开始的。对敌人残酷无情,对自己人一爱一护有加的信长,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对敌人和自己人都同样残酷。且不说在伊丹城对背叛自己的荒木村重全族严厉处罚,就连大将佐久间信盛,只因为攻打石山本愿寺时多耗费了些时日,就遭到怒叱,并以贻误战机罪被无情流放,今年正月在熊野活活地冻馁而死。林佐渡守、安藤伊贺守父子等人也相继遭到流放。现在,羽柴秀吉正在全力以赴攻打中国地区,可是,对此,信长也常常发泄不满。这到底是因为信长天生一性一格冷酷,还是他觉得大业如日中天,已经进入平定天下的阶段了,而儿子却仍然没有多大出息所致?光秀也常常在琢磨。近来,信长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各个层次的形形一色一色一的人物,和这些一流人物相比,从尾张时代就追随他的家臣的身上,总有一种不伦不类、小里小气的感觉。
正当光秀陷入沉思之时,信长突然粗野地拍起床几来。“秃子!我刚才说要叫家康来,你竟不同意?”
“不,不不,我哪敢……”
“那么,你是说家康对我抱有反感,不会来?”
“这个……在下不敢妄言。”光秀谨慎地看了信长一眼,“现在,对主公的权威,全天下无人敢心怀不满。故而在下认为,他准会欣然前来……”
“来就是了,难道你还有别的疑虑不成?”
“主公取一悦德川……可是,对其他家臣难道就不体谅一些……”
“哈哈哈……”信长不禁两眼放光,大笑起来,“秃子,你是否有些嫉妒家康了?”
“主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无此意。”
“不,的确是事实。有功之人,我都会重赏,对不对?这次能够消灭武田,出力最大的当然非家康莫属。所以,我把家康召来犒劳一下,有何不妥?如果家康犹犹豫豫不愿前来,那是他觉得从前一直以亲家的身份和我来往,将来却不得不行主臣之礼。这一点,我最是清楚不过。这样吧,你来替一我接待。为了打消家康的疑虑,你把我长远的计划说给他听听。明白了吧?”
信长既已下了命令,光秀也不好再推辞。“一定不会辜负主公的期望。”
“哦,对了,在回来的路上,家康对我盛情接待,极尽奢华,令我很是惊讶,所以,一定不要输给他。”信长严厉地命令道。
光秀从信长的大厅里出来,一边望着山下铺展开的数不尽的屋顶,一边叹着气。这次招待家康的任务,看起来容易,可是其中颇具深意。信长今天用了好久没有用过的一个字眼“亲家”,接着却又说“说给他听听”。既让家康觉得像是招待亲家,又必须让天下诸大名看到:家康是在拜领了骏河一国后,为答谢而到安土来行主臣之礼,觐见信长的。换句话说,就是既要给足家康面子,又要把信长的权威展示给天下。
既然接受了这个差事,就得首先考虑家康的住所。光秀督造的安土城太豪华了,而太简陋的寓所又恐有所失礼。仅仅是考虑费度和细节安排,就把光秀愁坏了。
首先,夏天的膳食就不让人省心。鲜鱼、鸡肉容易变质,若以凉菜为主,则会招来蚊蝇,若要避开蚊蝇,则膳食又失去了鲜凉的口感。“可是……”光秀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头望着映在亲自督造的七层高楼上的灿灿一陽一光,“此次接待极为重要,非光秀不能胜任。”
出了城,山脚下道路两边的树上,已是一片悦耳的蝉鸣。白银般的湖面透过树缝,熠熠地闪着光,建在山丘上的各个城苑,使整座山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家康若是见了这座城,定会大吃一惊。
渐渐地,光秀忘记了这次任务,开始感到自豪:在海一内一,能设计出这样雄伟壮观的城池的,除了我光秀,恐不再有他人。我是建造了如此辉煌安土城的明智光秀,故,家康的寓所也须让宾客大惊失一色一才是。
现在正是讨伐中国地区之时,与一毛一利、吉川、小早川三军对阵的羽柴秀吉,不断地派信使回来,求信长速发援军。所以,信长也定会在招待完家康之后,亲自出马。因而,这次接待家康亦须尽早结束。得赶紧准备了,五月中旬必须……光秀一边下山,一边反复考虑着接待的细节,有了,大宝院不错,寓所定在那里即可,先去看看。在大宝院先建造一精一美的别馆,让家康从那里去拜见信长,这样,双方的面子自然都保住了。
下山之后,光秀直奔大宝院而去。
大宝院的树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地面上长满了青苔。光秀打算在这里为家康修建临时别馆。
建筑可真是一件令人愉快之事。或许,表面对光秀冷嘲热讽的信长,一定也认为能完成如此重任的,唯光秀一人,也定会为他的出一色一调度而高兴。木材要选纪州和木曾的,柱子上的雕刻和装潢也要不次于安土城……还没有走出大宝院的树林,光秀就已经在心里构建出了清晰的轮廓。
他立刻回去,向信长作了报告:“地址我想选在大宝院……”
信长刚刚迎来了一位中国地区来的求救信使,他干脆地回道:“哦,好好筹划一下,不要有什么纰漏。”
光秀立刻派人分头行动,同时也给家康派去了使者,说,从甲斐回来的途中,家康请信长观赏了东海道,作为答谢,这次想请家康参观安土、堺港和大坂。
家康郑重地回了信:“将于五月十五抵安土,以谢信长公之赏。”
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从大宝院的正殿向西南徜徉而去,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华丽的殿堂,里面装饰着光秀费尽心思运来的一精一美家具什物。柱子和门全都雕龙画凤,极尽奢华,仿佛把一座袖珍的安土城搬了过来。
昼夜劳作了二十多天,五月十二,别馆终于建起,光秀满怀自豪地请信长前来检视。
“哦,不错,很豪华。”在光秀的引领下,信长带着森兰丸进入山门,但他们却立刻捂住了鼻子,“光秀,好奇怪的味道,是什么?”
“准备的鲜鱼可能有点变质,所以……”
“弄得整个寺院都是臭鱼味道,这可不好,得赶紧想法除去。”说着,信长迈步走进新建的寓所。
“光秀!”突然,信长脸一色一一变,“这到底是何人居住的馆舍?”
“主公是有不满之处?”
“不用看了。森兰丸,走!”说着,信长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刚踏进一步的馆舍,出了寺院。
“主公,请留步。”光秀急忙追了出来。或许是因为里面和信长的房间几乎一样,也贴着狩野永德的名画,主公对此不满?这里的壁画也确实和安土城天守阁三层的花鸟图太相似了。“主公,您如果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请容在下当面解释。”
可是,信长却连头都不回一下,额头上青筋暴跳,在落日的余晖中飞快地走出了山门。虽然一直忙于中国地区的战事,没有对馆舍的建设提出丝毫建议,可是,这次落成的馆舍似乎和信长的预期相去甚远。
“大人!”光秀执拗地追赶着,终于在山门旁拉住了信长的衣袖。如不当场谢罪,日后就会加深隔阂。所以,不管信长多么愤怒,光秀也毫不畏惧,死死缠住,这乃是光秀的一性一格。果然,信长的随从和侍卫也都非常吃惊,当场跪倒在地。
“光秀,不要再啰嗦!”被光秀拉住袖子的信长这时才站住,狠狠地训斥道,“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进城!”说完,拂袖而去,森兰丸也手举大刀过来阻挡。光秀绝望地跪在了地上。周围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僵在了那里。
这可不是侍童或近侍遭到训斥,而是信长之妻浓夫人的表兄,织田氏股肱之臣,在丹波、近江领有五十四万石俸禄的龟山城主惟任日向守光秀跪在了地上。当然,信长早已离去。
虽说信长火冒三丈,也不便在这里发泄对光秀的不满,便让他进城后再说。可是,光秀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多么欠考虑啊!跪在那里,他又想起信长在比睿山烧杀的情景,想起在长岛、北陆等地的残酷战事。信长一旦发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明智左马助走过来,搀扶起光秀。看来他已询问了事情的经过,脸一色一比光秀的还要苍白。“暂时到客殿歇息一下吧。”左马助一边掸掉光秀身上的尘土,一边扶他起来,光秀却无力地摇了摇头,“不,不能就这样了事。我得马上参见主公,问清他到底对哪里不满。”
“那我马上给您备车。”
“不,骑马就行。快,等主公愈加生气就麻烦了。”
光秀跟在信长后面追出山门,左马助才回过头来狠狠地训斥侍卫们:“你们看什么!”
四王天但马守和并河扫部慌慌张张地从驿站飞奔而来,牵来了马。
“到底对什么地方不满意?真是莫名其妙。记住,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说三道四!”不愧是光秀,临危不乱。
信长和光秀的一性一格差异,就如同光影之别。若要说得更切,当是有如昼夜。这种差异曾异常巧妙地让双方留下良好的印象,成为彼此一性一格上的调和剂。
虽然信长嘴上一口一个“秃子”,一内一心还是非常器重光秀,不仅对他的筑城术、一槍一战术,而且对他熟谙典章的学识及社交礼仪,十分欣赏,一直委以重任。只是信长脾气暴躁,口不择言,还一爱一钻牛角尖;而光秀正好相反,他城府颇深,格外稳重,有时不免显得有点妄自尊大。
光秀一进城,就立刻通过森兰丸长康,向信长转达了觐见之意。
此时,信长刚好迎来风尘仆仆从岐阜赶来的三子神户信孝和惟住五郎左卫门长秀(丹羽五郎左)三人正在商量向中国地区和四国派援兵之事。
“哦,光秀来了?把他叫进来。”信长脸上的怨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破竹之势呼啸而来,又如疾风骤雨转瞬即逝,信长的喜怒无常真让人琢磨不透。
可是,光秀仍然害怕信长把愤怒藏在了心里,所以,如往常一样万分谨慎、毕恭毕敬地来到大厅。“刚才意外地惹恼了主公,在下诚惶诚恐。”
“哦,秃子啊。我刚才为什么生气,你现在大概明白了吧?”
“这个,在下不敢说……”光秀恭恭敬敬地伏一在地上,抬头望着信长,“光秀生一性一愚昧,一路上反复揣摩大人的心思,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秃子生一性一愚昧……愚昧的人能侍奉我?别睁着眼说瞎话了。你的脸上可看不出一点儿愚昧的样子。”
“请恕在下冒昧。请主公告诉在下,有何不满之处。”
信长再次怒气冲冲。“你是怎么听我的话的?我要你好好款待家康,可是,也得有限度,你难道没有想到?”
“只想展示大人的威严……”
“混账!过分铺张则是对人的奉迎,反而损害了我的尊严。柱子、壁画之类,尚且说得过去,可是,那些器物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光秀,一个家康就这样接待,要是天子、太上皇,乃至外国使节或院使来了,那该如何接待?我信长没有勤皇之志,所以对你的奢华铺张,深感愤怒。明白了吧,混账东西!”
光秀庄重地应一声,垂下了头。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恕在下还有话要说。”
“嗯?你还有话要说?”信长刚刚转过脸去与另外二位商议军情,又转了回来。
“在下以为要震慑一下关东的客人,这样甚至还不够……”
“住口!让人看出我有勤皇之心,这难道就是效忠?好了,你若还要说这等话来,就把它交给惟住五郎左去做吧。五郎左,你去做这件事情。光秀,你立刻回坂本城,休养生息。”
光秀应一声“是”,又说道:“主公,在下还有话想说:这次征讨中国和四国,可能是拉锯战……”
“你是何意?”
“因此,我想,对关东来的客人盛情款待的同时,还应尽量劝诱他四处游走,总之,要尽量长时间地把家康留在织田一方……”
“什么,你是说家康会有二心?”
“纵不能说有二心,可是,一旦我军在中国陷入苦战,北条、上杉也未必不会伸手拉拢家康。”
“退下!”信长大喝一声,“你以为我织田信长乃蠢货一个?你以为我看不明白?这次接待家康,只不过是招待前来答谢者。我给他骏河一国,他高高兴兴地前来谢赏,难道我就像迎接天子一样接待他?你以为这样的天下之分就对了?退下!我看你这个秃子已经疯了。”
光秀的脸一色一终于变了。此时二人的鲜明对照真是奇妙之极,不知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把光秀吓了一跳。信长像霹雳一样狂轰滥炸、百般辱骂,而光秀则老是心有不甘,欲言又止,不卑不亢,固执己见,这两种一性一格的激烈对抗真是少见。
“主公,请恕在下有话要说……”光秀接着又道,“虽然您让我回坂本城歇息,可是,这次的差事已令我倾家荡产,客人也快要来了……”
光秀还在振振有词,信长的坏脾气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森兰丸,把光秀……把这个秃子给我狠狠地轰出去。”
“什……什么,主公说什么?”
“我都跟你这样讲了,你却还不明白自己的混账,还黑着脸来威胁我,分明是想存心侮辱我,老子决不允许!森兰丸,打!”
“是。”森兰丸应一声,看了一眼四周。可是,大家似乎都不喜欢光秀那纠缠不休的倔脾气,信孝和五郎左并不劝阻。其余的侍卫和侍童们当然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森兰丸,为何不打?”
“是。这是大人之意,请恕小人欠礼,光秀大人。”森兰丸虽是一名贴身侍卫,可亦在浓州岩村领有五万石俸禄。只见他拿起铁骨扇,啪的一下,就把光秀的乌纱帽给打飞了。森兰丸当然没有真打,只是故意把帽子打飞,做做样子。他以为这样光秀就会立刻伏地谢罪。
被打掉帽子后,被信长称为秃子的光秀那光一溜一溜、一根一毛一也没有的脑袋,就露在了大家面前。不知谁又扑哧笑了一声。
这应是意外,可这样的意外在光秀身上从未发生过。从越前的朝仓氏把足利义昭带来,从此侍奉信长,他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战功赫赫,这样一个老臣,今日却如此;并且,光秀也年长于信长,可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虽然信长一向我行我素,可是今天也太过分了。
信长官至右大臣,交游广泛,就看不起从前的家臣,觉得他们无用了?想着想着,信康的切腹,佐久间信盛、荒木村重、林佐渡等人被无情处置的场景,一幕接着一幕,不断在光秀的眼前闪现。
这不再是一性一子的原因!信长是否想故意激怒光秀,然后剥夺他的家产,将他流放?想到这里,光秀不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满座寂然,就连信长都不说一句话。光秀暗想,不能再这样了,若再这样发怒,必陷入对方的圈套,落得和信康他们一样的下场……
“今日冒犯了大人,光秀深表歉意。在下马上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光秀声音颤一抖,悄悄地捡回帽子退了下去。当下到第三层楼梯的一半,他不禁抓紧帽子,身一子摇晃起来。眼泪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连脚底下的路都看不清了,他一个跟头摔到了二楼。
“日向守大人,您怎么了?”从后面追过来的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把光秀搀扶起来。
“有点头晕眼花,看不清了。”
“那可不好,您可得小心啊。”
说完,长秀在光秀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主公只是一时不高兴,过后就好了。接待的事情您还得接着做。”
“给你添麻烦了。”光秀也郑重地行了一礼,“我已经没事了,向主公致意。”
“您真的没事了?我找个人送送您?”
“没事了。”光秀走出大门,看着自己的家臣往这边跑来,突然疑窦丛生。莫非长秀也是此事主谋之一?他刚才说接待的事要自己接着做,如回去后却跟信长说,是自己违抗命令,那可如何是好?那么又给他们制造了借口,将自己流放、切腹……
“长秀啊……”光秀穿上草鞋,欲回家闭门不出,这时候,才觉得身上疼痛难忍,不禁眉一毛一倒竖。刚才在光滑的楼梯上摔了一跤,跌伤了腰,疼得连马都不能骑了。为了掩饰自己一瘸一拐的狼狈相,光秀故意挺着一胸一脯,慢吞吞地走下山去。
下山的时候,路边的树叶看去都是雾蒙蒙的,连路也模糊不清了。刚开始时,光秀还只是以为五郎左受信长指使,让自己钻套子,不知何时,他又怀疑起森兰丸来,森兰丸一定也向信长进了不少谗言……光秀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光秀已造好寓所,按待的任务无论什么人都能胜任。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接替自己,定是企图逃避出征中国、四国。森兰丸对将要加封给光秀的近江的宇佐山城垂涎欲滴,定也在暗中寻找机会……
森兰丸频频请求信长赐予领地之事,光秀也曾从茶人口中听说过。
森兰丸的父亲森三左卫门可成曾领有宇佐山城,后在那里战死,大概是这个缘由。原来自己身边全是敌人……若在平常,光秀不可能意识不到,大怒之后的这些推理是多么荒唐可笑,而今天,他愤怒得失去了理智。
一回到山脚下的府邸,光秀就立刻派人把几个心腹之人从大宝院召回。以明智左马助为首,明智治左卫门、明智左卫门、明智十郎左卫门、妻木主计头、藤田传五郎、四王天但马守等人陆续来到光秀的议事厅。“大人,织田大人安好?”
大家都聚齐之后,光秀依然一脸苍白,闭目不言。左马助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是不是右府大人又出什么难题刁难您了?”
光秀既不回答,也不否认,过了老半天,才自言自语:“我已经竭尽全力,充分作好了迎接德川大人的准备。”
“大人所言极是。”
“我来问你们,若是有人想取代我去接待德川,以逃避出征四国、中国,他会玩些什么把戏?”
“啊?竟有这样的家伙?那绝不能让他得逞!”大吼一声、挺身而出的,正是刚正不阿的四王天但马守。
“此人似已出现。我这次花费的钱财已经不低于出征中国的费用了……”
“那还用说。这次接待就相当于一次出征,带领宾客们参观京城、堺港、大坂的事,当然也离不开大人您。”
“可是……”光秀依然闭着眼睛,“我已经被免去接待的差使,而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打飞了帽子。”
“什……什么,您说什么?”这次是左马助大惊失一色一。
“我好像被人陷害了。”光秀低沉的语调终于高一亢起来,他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进谗言的人,一定是想从我手里夺走接待的差使,让我替他出征。这些我心里清楚,令人痛心的是,右府大人居然听信了这些谗言……”
“大人!”光秀的一内一弟妻木主计头打断了他,“那么,大人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出征之任吗?”
光秀役有回答,单是接着道:“主公听信了谗言,只能说明他的心已离我远去……”
刚才还慷慨激昂的众人,听了这句话,顿时鸦雀无声——“右府大人的心已经离我远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光秀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大家,又沉痛地闭上。“蝉声真令人心烦。虽有些风,却是让人更加烦躁的南风。”他尽力想使心情平静下来,“觊觎宇佐山城的人,也在主公的身边不断鼓动。总之,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主公的心渐渐地离我远去……如果他们下决心要置光秀于死地,还会玩一弄什么花招,大家替一我好好想想。”
“……”
“接待的差使被免去,再下令让我出征。尽管如此,光秀还是强压怒火,强作笑颜。如让他看出我生气,一定又给我加一个藐视主君的罪名,让我切腹或把我流放。因此,光秀一点儿也不生气……接下来,对手一定会伸手来夺取我的领地。”
“夺取领地……这是真的?”
光秀没有回答,他心里正在下着一盘围棋,比较着黑子、白子的实力。
“估计会把近江之地收回,然后割给我一块穷乡僻壤。”
“大人,都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您还心平气和?”说话的是藤田传五郎。
光秀也不作答,接着便道:“都看到了。右府大人的用心已经昭然若揭,是否会按此步骤对光秀步步紧一逼一,大家可拭目以待。总之,大家要把我说的这些铭记在心,千万莫要忘记。隐忍,只有隐忍,才是我等目前的出路。我们目前只能耐心等待右府大人心中的块垒融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喜欢独自在心里下围棋,是光秀的一个一习一惯。在此之前,在以信长为对手的对弈中,他还从未失手过。众人听到光秀这些话,纷纷啜泣起来。
这时,光秀的长子十兵卫光庆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父亲,右府大人的上使青山与总求见。”光庆满面喜一色一,看来他还不知此事。他今年才十四岁,虽然看起来有点纤弱,但活泼开朗,是一个美少年,人见人一爱一。孩子那天真烂漫的笑容越发令大家不安。
“上使……已经来了?”
“是的,上使还说,父亲今天从本城的楼梯上摔了下来。”
“是这样说的?”
“上使笑着问,有没有伤着。还说本城的楼梯虽然光滑,可也没有父亲的脑袋滑一溜……”
“混账!”光秀沉下脸骂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
可是,光庆仍然禁不住想笑。“上使是这样说的,孩儿就如实禀告了。”说完,飞快地跑到外间。
“已经来了……”光秀又沉痛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大家,“雷厉风行,这就是右府大人的作风。我心意已决,不管大人给我出什么样的难题,大家都莫要慌乱。”
他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去厅里接待上使。
大厅里,信长的使者青山与总笑哈哈地扇着扇子。“听说日向守今天栽了一个大跟头。”
光秀苦笑了一下,坐在了下座,对使者道:“天气如此炎热,真是有劳上使了。”
对方一笑而过,接着道:“安土这个地方似乎常有晴天霹雳啊。”
“这么说,上使此次前来……”
“我是来给大人化解这个落地的霹雳。惟住五郎左卫门和森兰丸为你说了情,右府大人现在已是雨后天晴了。事到如今,如果再更换接待官员,已经到达冈崎的客人听了,定会心生疑虑,所以,接待一事,还请大人继续负责到底。这是右府大人的意思。”
“哦?让我继续……”光秀不禁呻一吟了一声,然后两手伏一在榻榻米上,“请转告右府大人,光秀欣然从命。”虽然声音和话语依然是那样郑重,光秀心里却疑云重重。
二人的一性一格差异造成的激烈冲突,连光秀都越来越琢磨不透了,五郎左卫门和森兰丸说说情,事情竟然就烟消云散……这里面定有蹊跷。当然,他不露声一色一,把这些都深深埋藏在心底。喜欢独自在心里下棋的光秀,又慌忙摆上了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