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屋四郎次郎离开蕉庵府邸,已经快到未时四刻。家康命他打探近畿的形势,已打探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计划,就是从京城潜入三河,仔细盘查此次大乱的发起者明智光秀以后的一举一动。
从乱事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天。已安全撤回冈崎的家康,召集了大约八千一精一兵,由酒井忠次率领,应正在赶赴尾张国的途中。当然,他们并不是就这样向安土进发。家康欲阻止战乱向尾张以东进一步扩展,表面上却形成一种随时向光秀进攻的假象,以此牵制光秀。
现在已经获悉,在中国成功地和一毛一利议和的羽柴秀吉,正率军撤回姬路。如此一来,对光秀的包围圈从东西两面张开。光秀到底能成功地纠集多少武装力量,便成了他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四郎次郎一副轻松的商人打扮,从堺港城区向北,穿过护城河来到大和桥。桥下,驶往京城和大坂方向的船只络绎不绝。四郎次郎故意选了一条载重三十石的客船,坐到了乘客较多的前舱。
乘客中有四个武士打扮的人,其余的几乎都是商人,另外还有二名女客。其中一名女客似乎是商人的妻子,另一个则像是侍女。
“唉,再过两三天,这条船就去不了京城了。”
船一动起来,船客们就大声地说起话来。天下的话题似乎都一样。夺取天下的人究竟是谁?在这些庶民口中也不是第一次谈论了。
有人说还是光秀会取胜,接着,两三个男子就变了脸,驳斥起那个男子来。他们的看法是,无论有何等理由,也决不能让一个弑主的人取得天下。
“光秀难道不是个逆臣吗?天下好不容易才开始安定,若再让那个逆贼取胜,无疑又要陷入混战。因此,大家齐心协力匡扶正道才是要务。”
庶民总是热一爱一正义。在这里,商人们肆无忌惮,高谈阔论,而武士们反倒噤若寒蝉,一声不语。
这时,一名女客怯生生地与四郎次郎搭讪:“哎,请问您到哪里去?”
“打算去京里。”
“那太好了,我也到京城……可是又比较担心。您认为这次谁会取得天下?”
“这……”四郎次郎低下了头,“那得看你怎么想了。明智、羽柴、德川,他们的势力不分伯仲啊。”
“这样的话,还是不讲义理的人会落败。”
四郎次郎也对这种说法深有同感,不禁望了一眼眼前的女人。
“哦,您是……”四郎次郎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女人和在京里的吴服师龟屋荣任那里看到的光秀次女——忠兴夫人一模一样……
“您如果……”
四郎次郎连忙阻住对方的问话。如果所料为实,此人真是光秀刚刚嫁给忠兴不久的女儿,这条船上将会发生什么,实难以预料。
在默默地倾听着大家谈论的武士中间,或许就有寻求功名、希望做官的一浪一人,高谈阔论的市民当中,说不定就隐藏着和自己一样的探子。
“您如果……啊,如果是来堺港观光的……”
四郎次郎慌忙岔开话题。“是啊,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确是来观光的,不料遇上了一騷一乱。”
听了四郎次郎的回答,对方点点头。“您听说过尼崎城的织田信澄被杀的事吗?”
果然不出所料!四郎次郎想。织田信澄是信长的弟弟武藏守信行的儿子,娶的也是明智光秀的女儿。
光秀有三个亲生女儿、三个养女。其中一女嫁给织田信澄为妻,另一女嫁给了忠兴,另有两个分别成了筒井顺庆之子伊贺守定次和川藤丹波的妻子。这四女中,嫁与细川家的女儿一色一艺俱佳,听说深受信长喜一爱一。当然,她嫁给细川家也是奉了信长的命令。
信长在光秀的府邸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子时,惊道:“啊,这不是阿浓吗?虽说是继承了同样的血脉,可是也太像了,简直和阿浓刚从美浓嫁过来时一模一样。”
此女不仅容貌姣好,信长后来又得知其才气和一性一情都十分出众。“光秀,你怎么会有这么个好女儿。对了,从今天起,就把你的家徽也改为桔梗吧。秋天的百草中,引人注目的桔梗多好。”
这些话也传进了四郎次郎的耳朵,那还是三年前,天正七年二月的事情。
看来信长对这个女儿非常满意,于是在光秀进攻丹波、细川父子降伏丹后进入田边城不久,“天下第一的女婿和海道第一的媳妇,真是无比的般配啊。”信长一句妙趣横生的话,就把她嫁与细川家的美谈从此传了开来。
若这便是忠兴的夫人桔梗,那么,她必会担心亲生姐妹——织田信澄的夫人。
“这个传闻属实。原本右府大人就杀了信澄大人的父亲信行大人,因此,他定怀恨在心。”四郎次郎若无其事地答道,“那么,尼崎的信澄在重重怀疑之下丢掉一性一命,就不足为奇了……夫人又是逆臣的女儿。”
那个女人突然转过脸去,脸颊对着夕一陽一,满面悲伤。四郎次郎没有回答,也转过脸去凝望映着金一色一夕一陽一的水面。这时,一个刚才听着二人对话的行商凑了过来。“我曾经亲眼看到尼崎的箭楼燃一烧。”
“箭楼,不是那里的二道城吗?”
“是啊,得知光秀谋反,丹羽长秀和织田信孝立刻向尼崎城发起了进攻。他们定是把信澄看成光秀的同一党一了。”
“这些我听说过。”那个女人冷冷道,“只是,不知光秀的女儿怎样了。”
“遭了老天爷的惩罚。听说刚一开战,信澄就被赶到了二道城,正要爬上箭楼时就被杀死了。夫人则在箭楼上面,点火自尽了。”
“老天爷的惩罚……”
“是啊。父亲弑主的罪过在儿女身上遭到了报应啊。可是,据逃出来的人讲,夫人死得很是悲壮。”
那个女人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悄悄地画着十字。果然如四郎次郎所料,她就是忠兴的妻子桔梗。
桔梗从丈夫与一郎那里听到不少京城教堂的事,慢慢地就被洋教的教义强烈地吸引住了。
丈夫当然是从信仰天主教的大名高山右近那里听来了这些大致的教义。可是,当桔梗提出想拜访一下西洋寺,丈夫却严厉阻止:“不行!”
信奉《古今集》的细川家,如再去信仰异国洋教,那是违背祖训,大逆不道。可是,一度被洋教强烈吸引的桔梗并不死心,这次以到尼崎城探望姐姐为名,悄悄地绕到了堺港。当然在来之前,她已顺便去了一趟尼崎城。没想到,那竟然成了诀别……
桔梗知道,姐姐决非如此要强的女人,可以说,她是一个非常柔一弱的女子,她对和信澄的婚姻也非常满意。
“你和我都是右府做的大媒,可不能忘记右府的大恩大德啊。”对右府如此感恩戴德的姐姐,听到父亲杀死右府大人的消息时,惊愕超乎想象。纵然会被砍掉脑袋,纵然是被五花大绑地抓走,只要能够活命,她就应该坚定地活下去。姐姐终究还是太懦弱了……
父亲背叛信长大人,姐姐和自己都不知道。她们根本没有向父亲进言的机会,只是按照信长大人的意志被嫁出去的木偶而已。这样的木偶,不会因父亲的行为觉得自责。若去自一杀,不就等于承认父亲的罪孽了吗?
“夫人,您信仰洋教吗?”四郎次郎又向凝视着涟漪、陷入沉思的桔梗问道。
“是。啊,不,还没有接受洗礼。”桔梗回答,用她那纤纤玉一指拿起挂在一胸一前的银十字架给他看,“这是在教会认识的堺港的姑一娘一们给的,就挂在了一胸一前。”
“哦,堺港姑一娘一……是谁呢?”当四郎次郎确信她就是桔梗之后,就逐渐对她产生了兴趣。
“是纳屋蕉庵的女儿给的,她好像叫木实。”
“这可真是奇缘啊,我也常到纳屋府上去。”
“哦?那么,纳屋的好友千宗易的女儿您认识吗?”
“认识。您是说那个阿吟吧。”
“对对,她们都是些开朗的好姑一娘一。”
“是啊,不愧是在日本第一的堺港长大的姑一娘一啊,既活泼又开朗。和她们比起来,刚才话中谈到的那个尼崎夫人真可怜啊。”
四郎次郎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向关心的方向。桔梗刷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冷静下来,脸上浮现了微笑。
“武将的女儿是不可能活泼开朗的。”
“是啊,父亲谋反,女儿一无所知,的确……听说明智的女儿,一个嫁给了丹后的细川家,一个嫁给了大和的筒井家。”
桔梗又飞快地瞥了四郎次郎一眼,脸一色一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她一定是个坚强老练的女人。若非如此,在这种时候,她绝不会还有心思旅行。
“这样,通过结亲,细川和筒井就成了明智的盟军。”
“哼。”桔梗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些事情,商人怎么会……怎会有这样的事……”
“我看您像是武士的妻子。您说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桔梗使劲地摇摇头,“一般的交往、结亲,都是为自家增光添彩……如能看出明智必败,两家定会把他女儿的人头割下来以示诚意。”
“是……是这样。”
“如此看来,进攻尼崎城太早了。应该先试着谈判几次,这样,尼崎城主就会把夫人交出来,让自己变成明智的敌人。身边有丹羽五郎左卫门这样的智者,却……信孝大人太一性一急了。”
“这么说,他们夫妇关系不和睦吧?”
桔梗又冷笑起来。“夫妇关系,女人和男人的事,无非都是一样。看来你们商人真是不懂武家的悲哀啊。”
“哦。”
四郎次郎看出她乃一个见识不凡的女子,更加被她深深吸引。“冒犯问一句,您住在京城的哪一带?听说由于一騷一乱,大街上已无法通行,就连河道上都得小心……”
桔梗似乎已经看穿对方不是个一般的商人。“去京城只是顺便到朋友家而已。”她笑着答道,“我住的地方从京城一直向北,不是在丹后的田边就是在官津……”
“不是田边就是官津,这么说来,就是细川了?”
“是啊。我出来的时候,还在田边,那时宫津的城快要建起来了,所以,现在可能搬到那边去了。”
四郎次郎不禁暗自苦笑。对方太冷漠了,反而让他迷惑起来。“那么,在这次的战争中,您估计,细川会倒向哪一边?”
“我看,不可能倒向明智一方。”
“这么说,就是要交出明智女儿的人头,变成明智的敌人了?”四郎次郎使劲咽下一口唾液,问道。
“明智的女儿真可怜啊!”女人依然是笑容满面,“根据家里的书信来看,在得知右府去世的当天,细川大人和其子当场剃一掉头发哀悼。与其说是哀悼,不如说是证明自己没有叛变之心。”
四郎次郎点点头,又闭了口。对方分明已在怀疑他的身份,故意说些话来迷惑他……他只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船在木津川口向左一拐,调头驶向了勘助屿的右边。从这里开始,纤夫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过了一(KAO)一无川,来到住吉的右边,不知为何,船停了下来。奇怪!太一陽一已经落山,河岸附近草丛里的蚊子频频飞过来叮人。四郎次郎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想站起来看看。
“有强盗……强盗来了!”一个一直拉船的纤夫踩着浅水,跳进了船里。听到喊声,正在打盹儿的船客和水手们也大喊着站起来。
岸上已经看不清了,只觉得人影绰绰。纤夫们已经和袭击者打了起来。
船被拖进了草丛,只听见船底被磨得嘎嘎直响。四郎次郎的手立刻一摸一向藏在身上的刀。船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桔梗一人仍然静静地坐着。暮一色一中,她的脸像葫芦花一样白。
“哎,先下船,藏到草丛里去。”四郎次郎对桔梗和她的侍女喊了一声,跳进水里。此时袭击者已向船这边冲了过来,情况万分危急。
眨眼间,四郎次郎刚跳下船去,十七八个贼人就把船围了起来。“呔,船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都是些一浪一人,在黑暗之中哇哇直叫,“天下大乱,揭竿而起。我们是来筹集军饷的。快些把钱物乖乖交出,否则只有一死!”
“船家,快放好板子,让所有的人都下来。否则,放火烧船!”
船家一边向贼人说着什么,一边把木板斜铺在草地上。这样一来,即使大家不下船,盗贼也会自己上来。
下船的船客和上船的强盗缠在一起,一阵混乱。
“哟,这样乱的年头,还有女人坐船旅游?”冲上船来的贼人中,有一个家伙伸手就去拽桔梗的行李。
“休得无礼!”船客中的四名武士不约而同地站到了桔梗和贼人之间。看来,他们是和桔梗同行的护卫。“夫人,莫要害怕。”
“什么,哪里的,什么人的夫人?”
“哦,穿着体面,模样好得很哪。”
“好,把这个女人抓作人质,就发财了。”
“小一美人,不要喊,一喊就要受伤,受伤是会痛的。哈哈!”
“滚!”
一个人放肆地把手伸向桔梗的肩膀,旁边的护卫拔刀就砍。
“呀……”痛苦的惨叫一声压过了怪叫一声,一个男子仰面朝天,摔倒在船上。
“哈哈……”粗一鲁的大笑声响彻了整条船。此时,船上只剩下三名武士、桔梗和侍女以及六名袭击者了。原来,那武士正要挥刀砍向贼人,竟被对方先一捅一了一刀。
斩杀了武士后狂笑不已的人,似是这一伙人的头目,他收起笑声,手持血淋淋的刀,在剩下的三名武士的眼前晃来晃去。“怎么样,来啊。上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哼!”
“好,过来。”头目的刀斜着扫过来,一名武士拔刀招架,可是,二人的刀并没有碰在一起,武士的肩膀被狠狠地砍了一刀,一声呻一吟,倒下了。
“有这样的怪事?”砍倒武士的强盗头目很纳闷,“真是个奇女子,家臣都倒下两个了,你却一点儿也不害怕。”
的确,桔梗的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普通女子的恐惧。她平静地看着发生在周围的事情,仿佛要看穿人类的贪婪和丑陋,简直让人感到恐怖。
“女人,你在看什么?”头目说着,一手挡住剩下的两名武士,一把抓向桔梗一胸一前亮闪闪的十字架。细链一下子就断丁,十字架到了男人的掌中。桔梗依然默默地看着男子。
“休要靠近夫人!”剩下的两名武士大声地喊着,可是,他们已经无力撼动挡在男子和桔梗之间的五条人影了。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那高大的男子又自言自语道,“你们把这两个人给我赶下船去。这个女人,我一个人扛着就是了。”
五把白刃一逼一向剩下的二位武士。
不知何时,四面已是黑夜,弯弯的月牙渐渐地亮起来。突然,夜空中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既不是悲鸣,也不是怒号,震得连上下船的木板都剧烈地抖了起来,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月亮和星星的影子静静地映在水面上。
“你是谁家夫人?一定是有名有姓的武士的女人。”
“你问这些怎的?”
“嘿嘿,我早料到你会这么问。早就看出你是这样的女子……我是想问一下你夫家,然后护送你回家啊。”
“你不过是要谋些好处罢了。”
“咦,好一张利嘴啊。我未必就稀罕弄点好处。做那些无聊的家臣真是无趣。我只想把你送回去,换些奖赏的银钱就足够。”
桔梗突然笑了。“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就是把我送回去,我丈夫也不会给你奖赏。你反而会丢掉脑袋。”
“嗯?取我的脑袋?”
“当然!”
“可恨!你既不需我护送,可知有什么后果?”
“不管发生什么……我又有何惧?”
“你这个傻女人!”大个子男人有些吃惊,再次盯着女人,连连咂舌,“没想到长着菩萨的面孔,却是一个傻夜叉。若是送回去也得不到钱,那就干脆把你先消遣个够,然后交给人贩子。你觉着这样有趣?”
“哼!你又待怎样?”
“嘿。让我随便处置,嗯,臭女人?”
“哼!反正是受男人的罪,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们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苍白的月光下,桔梗的脸又放松下来,似是在微笑。信长经常说的这个酷似浓姬的光秀之女,实际上比浓姬还刚强,且机智灵活。信长命她嫁与细川兵部大辅藤孝的儿子与一郎忠兴时,她曾经回头望着父亲道:“看来右府大人又心疼他的月一毛一驹了。”
原来,明智光秀和细川藤孝并肩征服山一陰一,信长却不舍得赐予一匹名马以示嘉奖,而是让桔梗出嫁。真是讽刺。
光秀其人却不会以诙谐来化解讽刺,为了让桔梗宽心,不知费了多少唇一舌。
桔梗嫁过去之后,当天就被忠兴迷恋上了。据《日本西教史》记载:“容貌美丽,无与伦比,一精一神活泼,颖敏果断,品行高尚,才智卓越。”她就是后来史书极尽赞美之辞的“克蕾西娜夫人”。
但是,丈夫的情意、父亲和信长的宠一爱一,却令她不安,令她无助。原本武士生活就极其动荡,若时时以武力去降伏别人,和动物又有何异?
此次乱事,种种疑惑终于把她打入了绝望的深渊。无论是父亲还是信长,何曾了解一丝对方的意思?她对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任,这种绝望至今仍在死死地折磨着她。在野兽般的强贼面前,若非将世事看穿,心冷如冰,她怎会如此心灰意冷?
那贼人一听,立刻就火冒三丈。“哼,这么说,你便是个愿做男人玩物的一婬一贱女人了?”
“哼!”
“哦,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便了。你可休得后悔。”
大个子男人把刀送回刀鞘,将长满了黑一毛一的粗一壮胳膊伸到桔梗面前。饶是如此,桔梗依然一动不动。在深闺中长大的女子,不可能毫不恐惧。可是,她那样的一性一子,却不允许她露出丝毫怯意。即使被粗野的男人抱将起来,昏死过去,她恐也不会求救,更不会乞怜。
男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黑发,往后拖,女人那纤弱的身一体顿时被野蛮地拖到了船边。船客和强盗们的喊叫仿佛来自另一世界,面朝天空的女人,嘴唇都扭曲了。
“这是你自作自受,倔强的女人。”男人自言自语着,就要压在女人的身上。突听“嘎”的一声,男人身一子往后一仰,接着,船边浮现出一条人影。
此人口中衔着一把刀,正是茶屋四郎次郎。茶屋四郎次郎轻轻地踢了一脚仰面倒下的男子,回头确认了一下无人冲过来,伸手把桔梗搀扶了起来。桔梗依然一副任人摆一布的样子,身一子不动,紧盯着他。四郎次郎顺着垂在大船边的粗绳,跃上了拴在河岸的一条小船,把桔梗轻轻地放在了小船中一央,使劲地摇起橹来。
河岸上的人似还没有注意到船上发生的事。月亮轻快地钻进了云层,映在河面上的星星清晰起来。四郎次郎专心地摇着橹。为什么救明智光秀的女儿……自己身负重要的秘密使命,经常往来于这一带,实不应跳进这危险的旋涡之中。正是如此,他才在事发之初便迅速地下了船。
四郎次郎还没有想清楚,女人已经在跟他说话了。“您,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渐渐地,西面的天空出现了云彩。方才的客船已然不见,小船继续驶向上游。
“救了您,我现在又疑虑重重。我想问一下您的想法。”
“这……”
四郎次郎把视线转移到女人的身上。白天在一陽一光下看到的那张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夫人也太气盛了,这便是您的一性一子?”
女人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后悔,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扔了就行。”
“把您扔了……夫人恐是有去处吧,以在下看来,必非单纯的旅行观光。”
“这……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无。”女人低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道,“人的一生,是不是就这样动荡不安?”
“这么说,即使平安到达目的地,您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我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恐怕一生也不会明白。”
“是不是夫妻之间,有所不和?”
“这……”女人的语调此时也变得诚恳起来,恐是她看出四郎次郎甚是诚恳,“在这个世上,赌上一生,深一爱一自己的妻子……有没有这样的男人呢?”
“夫人觉得没有吗?”
“真希望有啊!可是,怎可能有?若我的一娘一家和婆家相互为敌……唉,我也知您不是真正的商人,就对您讲了吧……丈夫不杀我是坚持义理吗?比方说,我的婆家和织田家站在同一个立场……”
四郎次郎无言以对。对方要说出身份了,他的手腕和声音都僵硬起来。
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不知何时,星星也少了。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这么说……夫人的一娘一家,乃是明智一方,婆家是右府一方?”
“我想您早就看出了。”
“不,此前丝毫未知。”如果对方知道茶屋是因为认出了她才搭救,那么,不仅是茶屋,就连家康都会招来误解。
“哦,未知……”女人似乎敏一感地察觉了他的心思,“因此,我才说平安旅行究竟是好是坏,我自己也不知。要讲义理,就得回去挨杀……所谓义理,就真的那么有价值?”
“夫人尽讲些可怕的事情。作为武士,除了义理,还有什么?”
“您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路,那么,您把我扔到哪里都行,杀了我也行。”
女人如此坦荡的回答,将四郎次郎吓了一跳。他悄悄地察看了一下四周。自己究竟被这个女子的何处强烈地吸引住了?
“夫人……”四郎次郎打断自己的妄想,“纵然您是明智的女儿,又是嫁给了丹后细川,若无目的,想必也不会出来闲旅。只是不知为何要从堺港出发,走这么危险的路赶往京城呢?”
“我只是想弄清楚两件事情。”
“您是说……”
“假设,明智大人是我的父亲……”
桔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让四郎次郎作些猜测,“父亲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对右府大人动了杀机?难道杀掉一个像右府大人这样的人,世道就得到匡正了?”
“这……”
“我恨这种行为。像这样的鼠目寸光,你杀我,我杀你,这个乱世就会永无休止。我恨这样的世道。”
“那么,另外一件……”
“从父亲的身边到丹后去,想问丈夫一言……”
“想问什么?”
“先奉劝丈夫,说跟着父亲是没用的,然后问他怎么处理我。因我是逆贼的女儿,是把我的脑袋割下来交出去,还是为我乞命,我想亲自听听。”
“他要是说砍掉您的头颅呢?”
“那么,我就笑着把头颅交给他。这既不是意志也不是义理。我会嘲笑他乃是一只丧家之犬,为了保命而盲目追随。我会笑着让他砍掉我的脑袋。”
听到这里,四郎次郎正在摇橹的手不禁停了下来。这名女子,既想试探一下父亲光秀,又想试探一下丈夫忠兴,真是比传闻中还要厉害。居然能从一名女子的口中,听到如此豪言壮语!
“嘿。”黑暗中,突然响起她爽朗的笑声,“好了,我出来的缘由跟你全挑明了。虽说如此,旅行并不像我所预想的那样。像我这样的女子,你打算怎么处置?最好赶紧拿定主意。”
四郎次郎没有回答,手上的橹反而摇得更快了。在女子挑明身份之前,他必须和她分别。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她一个女子,别说是丹后,就连京城恐怕都到不了。哦,淀屋那里可否去得?淀屋常安如今正在大坂的中岛大展拳脚,他还说,不久之后要开一处把全天下的米船都集中的米市,那是一个一胸一怀大志的富商。
四郎次郎在摇船的时候,桔梗沉默了。只见她微微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右侧的岸上,仓库的屋顶鳞次栉比,到处闪烁着灯光。分明记得从这里进去,就能看见左边的中岛……京城、大坂的水路比陆路要发达得多。茶屋凭着记忆,靠近岸边,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刚刚修建的仓库。淀屋常安的码头就在附近。
“夫人。”四郎次郎故意避开码头,找了一个地方把船停下,“先下去吧。”
桔梗下了船,来到浅草平铺的河堤上。
“这附近有个叫淀屋常安的,是和我要好的一个米商。那里来往京城的船只不断,可以搭船进京。”
桔梗也不回话,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等四郎次郎拴好小船。
“雨下起来了,像是梅雨。”
“这雨下不大。走吧。”
“给您添麻烦了,多谢了。”
四郎次郎走在前面,在仓库之间穿来穿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处米行前面。
“谁?”
“哦,我是京城茶屋的主人,要拜见常安掌柜。麻烦你去通报一下。”
“啊,原来是茶屋先生啊。这两三天有一伙盗贼老盯着粮仓不走,小人还以为是他们呢。我给您带路。”
“这一带也有盗贼?”
“有啊。米仓里满满的,全都是为羽柴大人准备的。大家轮班,早晚都看着呢。”
秀吉的手已经伸到这里了?四郎次郎飞快地瞥了桔梗一眼,跟在守夜人提的灯笼后面。这样一来,就更需要隐瞒桔梗的身份了……可是,万一人家一问,桔梗主动地说出自己是明智的女儿,当怎么办?四郎次郎知道,照她的一性一子,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四郎次郎把嘴凑到桔梗的耳边,“关于您的身份,什么也不要说。这样会给常安添麻烦。”
桔梗回看了他一眼,眼角露出一丝悲凉的微笑。
二人走进常安的店铺时,雨点已经轻轻打在了由桧树皮茸成的屋顶上。
“哎呀,是茶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也不带些伙计。”
淀屋常安已经年近五十,身宽体胖,豪爽地笑着,把二人迎进大厅。厅里还可闻见清新的木香,看上去不像是商人的房间,倒让人想起古刹的书院。
“宅第建得不错。”
“哪里哪里,我一操一之过急了。若是乱世结束……本以为今后就是商人的天下了,谁知半路上杀出个混账王八蛋来。”
常安所骂的人,当然就是光秀了。四郎次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桔梗一眼。
“这位是你的侍女?”
“不,是京城一位经常帮忙的好友的一内一人,到堺港去观光,回来的途中不幸遇了盗贼。”
“那一帮盗贼,不仅在陆路上抢劫,也经常到水上去。还声称是为明智征调军粮,要检查货船。我的船也让他们抢去两艘,近一百袋……”
“哦,居然声称是明智……”
“所以,我才骂这个混账王八蛋。无名无分,无端地惹起战事,连盗贼都冒用他的名字伤天害理。这都是明智作的孽啊。”
四郎次郎又扫了桔梗一眼。桔梗像一件陶器般毫无表情,一声不响地听着二人的谈话。
“那么,按照淀屋的看法,战争的前景已经显露了吧?”
“只是大致上,哈哈哈……”长安豪放地笑了起来,“今日有消息说,明智已经修好了濑田的桥,说是从坂本进了安土城,已经接管了近江一国。”
“进了安土城?”
“你想,右府父子被杀的城下,商人们谁还敢待在那里?都丢下安土城跑到老家去了。就连留守的武士们都乱了套。那混乱啊,真是惨不忍睹。”
“这么说,大量的金银财宝,七层的楼阁,都拱手交到了光秀手中?”
“是啊。”常安的脸一陰一沉起来,“有人建议一把火烧了安土城,说就这样把城拱手送给逆贼太可惜了。可是,留守的大将不愧是有见解的武士,说安土城是右府大人多年的心血,是天下无双的名城,若擅自做主,把它烧成了焦土,于心不忍。就把城托付给了木村次郎左卫门,然后带领一族老小,退回了居城日野。这些事发生在三日下午未时左右。因此,光秀赶到,安土已经成了一座空城。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光秀怎么料理……料理完后退回京城,然后便是决战了。老天爷从来不会向着不义之人啊。”他似乎早已认定光秀必败无疑。
桔梗依然默默地看着常安。接上淀屋的话,不难理清事变以来光秀的大致行动。光秀杀死织田父子之后,立刻进京肃清信长的余一党一。四日辰时,挥兵直指京城西南山崎附近的胜龙寺城,把重臣沟尾胜兵卫留在那里,然后去往近江,现在似已从居城坂本进入了安土城。
在京期间,光秀自然是以武力威吓王公大臣,然后立即向一毛一利、北条、长曾我部等派遣使者,自己则把安土城弄到手,在那里迎来敕使,忙着确立名分。一切似乎都按照他预计的顺利进行。安土城不费一一槍一一弹就到手了,可以说,这甚至比预想还要好。尽管如此,常安没有把这些放在眼里,依然断言光秀必败。
四郎次郎有些不解。“淀屋似乎有些太偏向羽柴了吧。看看明智的举动,也绝非平庸之辈,出手干净利落。”
“哈哈……”常安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我喜欢压宝。下一注之前我都经过深思熟虑,和买米买豆子一样。我认定羽柴必胜,是因为我发现光秀的同一党一,那些应当火速集中到他的麾下的人,都还没有动静。”
“你指的是……”
“丹后的细川、大和的筒井……”
“对呀,这些人都是他的同一党一啊。”
“是啊,如果这两者立刻和光秀结盟,那么,高规城的高山右近、茨木城的中川清秀等人也会立刻加入这一集一团一中来。这样,光秀的势力就大大地巩固了,才能腾出工夫来和羽柴决战。当然,那还需要一些计策,要因人而异。”
“您是说,明智没有立刻采取措施,巩固势力?”
“说得对……他忘记了‘禅者照顾脚下’的古训,老是拘泥于加封将军之位,或劝诱远方的大名。他妄自尊大,追求虚名。现在的这种形势,即使一毛一利、上杉、北条、长曾我部当中有人心向光秀,可是,谁会领兵前来助他一臂之力呢?这些人的身边都有敌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迎来敕使又能怎么样,加封为将军,能顶得上一一槍一一炮?能顶得上一袋大米?不过是画饼充饥而已。只忙着追求虚无的东西,懒于巩固自己的根基,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是不是,夫人?”
常安边笑边把视线转移到了桔梗的身上。“我看您像是武家的夫人。不给饲料,而让人把马喂肥,能肥得起来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桔梗丝毫不动声一色一,回道:“我也从一开始就认定光秀必败。”
听了桔梗的回答,常安眯起了眼睛。“呵呵,谁家夫人,颇有眼力啊。羽柴的一性一格和光秀的可说有天壤之别。羽柴求真务实。这次光秀没有事先把细川和筒井招到旗下,极其失算啊。”
“不,这不是失算,而是轻率。”
“轻率?”
“对。如果事先挑明,二者不但不会成为光秀的同盟,反而会向右府通风报,如此,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
“夫人言之有理。他们若是知道了,乱事也就不会成功了。确实可以这样想啊。”
“因此才秘密行一事……听起来似乎很理一性一,终究还是忽视了自己的脾一性一,是鼠目寸光,是轻率。”
四郎次郎忍不住了,在一旁插了一句。结果,耳边又传来尖锐、悲壮的责难声。“可怜的是家臣。都是因为轻率的父亲、轻率的主君,这些人竟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呀,刚才提醒您的,怎么全都忘了!”四郎次郎忍不住插嘴道,“我求淀屋一件事。请想想办法,把这位夫人送到京城。”
“那还不简单……只是,现在却不大好办了。”常安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到底是谁家夫人?”
“这……”四郎次郎敲着额头,“遇到了盗贼,是从危难之中救出来的。因此,你也莫问她的身份和名字,只把她送到京城就是了。”
“说的也是……”一说到盗贼,常安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怎么越老越糊涂,净问些无心的事情。好吧,既然是茶屋所托,有什么好说的?”
“你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话一出口,就得豁出命去。今天晚上先用点饭,好好歇息一下。”
“多谢。谁都知道淀屋在河道上甚至比王公大人还神通广大,你既已答应,我就安心了。夫人,您放心吧。”
桔梗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低着头,若有所思。
吃完饭,二人被领到里面的客房。
“这里是掌柜的房间,夫人的房间在隔壁,被褥都准备好了。”
侍女说完之后,退了出去。桔梗终于哽咽起来。她站在那里,肩膀在剧烈地抖动。
“夫人怎么了?在这个地方……”
无论四郎次郎怎么问,她都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哭。这个女子顽强的心志,终于在此刻崩溃了。
“茶屋……”不一会儿,桔梗叫道,“您以前定是位有名的武士。我有一个愿望,不知您可否听上一听。”
“愿望……您且说来听听。”话刚出口,四郎次郎又后悔不已。
桔梗不再哭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茶屋,眼神中充满绝望。“请您把我杀了。”说着,桔梗坐下来,双手合十。灯光下,她的脸像女神一样纯洁、宁静。批评自己的父亲、洞察天下的形势,这种理智似乎加深了这名女子的不幸。“求您。我再怎么假装坚强,终究只是个女子……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忍辱负重,反而会招致误解。您不是跟右府有关系,就是和羽柴有关系吧?请把我的人头割下来,用明智女儿的人头,为轻率的父亲谢罪,向天下的人谢罪。”
“不。”四郎次郎带着自责的语气。
“求您,一定杀了我。”桔梗的语气更强硬。
“如果我看出您想死,就不会陪您来到这里了。莫要说漏了嘴,让人知道您的身份。”
“您这么说,是要我继缤忍受耻辱,活下去?”
“莫要说了。您一定要坚强起来。”四郎次郎的语气益发强硬。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四郎次郎突然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我已被这个罕见的美貌女子深深地吸引住了?
“究竟是不是受辱,取决于您今后的生活方式。对不对,夫人……杀人,被人杀,这样的日子早巳经历过。应仁之乱以来,惨剧就持续不断。因此,当茶屋看见一点儿太平的曙光,就扔下屠刀,成了一个商人。为了悼念无辜死去的敌我双方的在天之灵,在下早就下定决心,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实现太平。”
听到这里,桔梗伏一在地上啜泣起来。
“夫人哭吧,哭个痛痛快快。哪怕只有您一个人活下来,也要好好看看战争的根源是什么。与其成为毫无意义的战争祭品,不如坚强地活着,看清真相,凭吊迷失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坚强。”
说着说着,四郎次郎发现自己竟也叭嗒叭嗒地落下泪来。他愧疚道,“莫要胡思乱想了,快去歇息吧。淀屋会送你去京城。我觉得,这是缘分……”
说罢,他轻轻地走进隔壁的房间,趴在被子上,闷闷不乐。一股不可思议的悲伤袭击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