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十月,越前地区降霜的日子多了起来,在北庄城一内一,院子里的枫树已被秋霜染得一片火红。天空特别晴朗,偶尔抬头凝望,就会发现碧空被红枫映衬,一色一调十分迷人。阿市望着绚烂的天空、呆呆地出神,她觉得自己那已经淡漠的人生,似也融入了这令人无限遐想的天空。
前夫浅井长政在近江小谷城自一杀身亡,一晃已过去了十年。尽管如此,如梦般淡去的往事,却如发生在昨天,令阿市久久不能忘怀,难以自拔。她本想做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尼,带着三个女儿了此一生,却不料又成了柴田修理亮胜家的妻子。她总觉得此事就像噩梦。
一个女人在一生中居然经历了两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丈夫只有浅井长政一人。一切都是为了织田氏的安定……信孝这么一说,她居然心动了,这令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或许是遭遇了兄长和侄子信忠的不测,她的神志已有些错乱了。义或许是她本能地恐惧战事,为了保护孩子们,下意识地作出这样的决定?今后,自己究竟会走向何方呢?
如真是恐惧战争,这里确是一个安全之所。
北庄原本是足羽御厨的地盘,自从朝仓教景之弟——远江守赖景据守此地之后,其子孙六世一直居住在这座城中。
本愿寺之乱时,下间法桥曾在这里躲避过一时,后来在信长的特许之下胜家占据了这里。
“越前这个地方,人心险恶,容易发生叛乱,又是阻击上杉氏的要害,除了胜家,别人都治理不了。”信长对这一带的一向宗镇压得太狠了。若不是老谋深算的猛将,根本就镇不住这一带。因此,信长把第一能臣胜家安插到了这里。这一点,阿市十分清楚。
而且,加贺的佐久间玄蕃盛政和越后府中的前田又左卫门利家二人是胜家的坚强后盾。因此,信长被杀之后,尽管美浓到近畿一带再次陷入了战乱,独北庄依然十分安定,有胜家守卫着阿市母女。大概是想找个避难所吧,阿市再次出嫁,成了柴田夫人。
可是,改嫁之后,阿市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十年的岁月未给她带来什么变化,她依然是二十四岁时那个有洁癖的年轻女子。在跟胜家同房的那天晚上,她才明白,无论如何克制自己,她的感情始终也不能接受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头的身一体。因此,她至今还没和胜家有过夫妻之实。想为母女四人寻找一个避难所,却又在拒绝胜家……怎么会有这样的矛盾心理呢?阿市自己都无法解释。
带着孩子与长政之灵终生厮守的梦想,被嫁给胜家的事实无情地打碎了,还不如死了的好。每次胜家把手伸向她,不知为何,她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坚强无比。可以想象,一个被女人拒绝的男人会多么愤怒。虽说年过六十,可是胜家那铁骨铮铮的身一体依然保持着壮年时的强悍。刚开始,胜家就像发疯似的,屡屡向阿市发起挑战,可是不知何故,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却不再向她伸手了。
这样的异常反而令阿市不安。她总觉得胜家是把对她的愤怒转移到了长女茶茶身上,把魔掌伸向了茶茶。茶茶是年刚刚十六岁,虽说身一体的发育还称不上成熟,却比阿市开朗得多,一点儿也不怕生人,有时甚至以男孩为伴。
无论如何,自己必须小心,阿市心道。因此,她应该心甘情愿答应才是,却难以接受胜家……越想越乱。
“母亲,我有话想问问您。”正当阿市心乱如麻,茶茶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茶茶的脸庞比阿市的还要圆,也非常娇一媚,气质却比母亲略差一点儿,两只眸子显得格外有神,似比母亲更机智一些。
“我明白修理……啊,不,父亲不高兴的原因了。”还没有坐下,茶茶就耸着脖子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
阿市的心里咯噔一下,是否女儿已知自己和胜家之事……但她仍然装出很平静的样子。“以后你小心一些,别直呼父亲名讳。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猴子……不是。”茶茶又耸一起脖子,“所有的事情,都让筑前守抢了风头,因此,我感到非常兴奋。”
“让筑前守抢了风头……你在说些什么?你是听谁说的?”
“前田大人从府中来了。我刚才去给他们斟酒了。”
“谁让你去斟酒的?”
“父亲……”茶茶接着道,“父亲让右府大人外甥女斟酒,无非想在前田面前摆摆谱。因此,我就毕恭毕敬地在酒席上斟酒,给父亲挣了面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啊……原来如此。以后得让妹妹们都学着点。”
“母亲,筑前守那边来了书函,语气似乎很强硬,仿佛向父亲下命令。说本月中旬要给右府大人举办葬礼,要父亲进京。”说着,茶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哦,右府大人的葬礼……”阿市不明这葬礼对他们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若无其事地喃喃道。
茶茶却显出一副十分激动的样子,探出身一子,睁大眼睛。“修理……不,父亲又让人给抢了先。”
“抢了先?”
“对,是让人给抢了先……父亲太老实了,老实得甚至连筑前守都敢对指手画脚了。”
“别瞎说!”
“可是,想一下,岐阜的大人和父亲没有想过给右府举办葬礼,怎么说也是落了后手。筑前守便立刻抓住这个把一柄一,气势汹汹地向父亲和岐阜的大人兴师问罪。呵呵呵。”
“这有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
“如果您还不明白,我来讲给您听,母亲。”茶茶又往前探了探身一子,她似乎带着点恶作剧之态,骨碌骨碌地眨着眼睛,“岐阜的大人和父亲责难筑前守不遵守约定,随意增加家臣,擅自在山崎筑城,并以此为由,拒绝把三法师交到安土城。他们似乎担心把三法师交出后,不知道筑前守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居然这样想,真是太老实了……呵呵,筑前守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筑前守可是个头脑灵活的人,比岐阜的大人和父亲灵活多了。”
“原来你是因此而高兴啊。”
“谈不上高兴,但是觉得有趣。是这样吧,母亲?岐阜的大人仍不把三法师交到安土,还在争夺家业的继承权。这些事情,世上已有公论。于是筑前守忍无可忍,就自己建了庙,为右府大人一大办葬礼,还让父亲前去参加……父亲让人狠狠地涮了一把。秀吉已经抓住了把一柄一,‘你们才不守约定,迟迟不把三法师交给我筑前。’父亲已被堵住了退路。”
阿市一愣。“你说的可是真的,茶茶?”
“我为何要撒谎……”茶茶抬高了嗓门,“前田大人也收到了同样的书函,不知怎么办好,才前来和父亲商量。那个老实人正在发火呢……真有趣。”
这次阿市没有再责怪她。她总觉得女儿似对胜家持有反感,这或许是嫉妒或憎恨母亲被人夺走使然。
不过,筑前守和丈夫的关系恶化,却给母女的生活带来负面影响。她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躲避战火,若这里再次燃起战争的硝烟,那么她的命也悲了。
“大人是怎么回答的,和前田一起前去参加葬礼?”
茶茶轻轻地摇摇头。“父亲还不屑一顾地说,到底是谁在猴子那里出馊主意呢……”
“茶茶,你父亲居然这样说?”
茶茶当然不解母亲的不安,对于秀吉犀利的进攻,她反而觉得很痛快。
她又探出头来。“筑前守那么有心计,所以,这次的葬礼定是十分华丽,令天下大吃一惊。”
“哦?”
“这样一来,父亲和岐阜的大人就要颜面尽失了……而且,人们对织田氏争夺家督之位的评判,也会随着这次葬礼传向四方。”
“……”
“这些事情,母亲最好还是跟父亲好生说说,让父亲多用用心思,急个办法让筑前守也大吃一惊。否则,就只有筑前守独出风头了。”
“茶茶。”
“母亲?”
“你……你觉得我和你父亲不和吗?”
“我可不这么想。对于夫妇之间……我向来不感兴趣。”
“你……你把两个妹妹都喊过来。我想问一问你们姐妹三人的想法。”
“好的,我现在就去。”
茶茶走了出去,阿市舒了一口气,望着院子里的秋景。当然,她并不在意眼前的风景。若一不小心,战争的烽火不是又要燃起?
顿时,一股忐忑不安之感袭遍全身。眼前的枫叶红艳艳的,看着看着,小谷城陷落时惨绝人寰的血一色一又浮现在眼前……真打起来,那该怎么办?若连这里都成了战场,信孝的居城岐阜也断然不会安宁。
正在这时,茶茶领着十五岁的高姬和十四岁的达姬赶了过来。三个女儿中,二女儿高姬的长相最像母亲,而三女儿达姬则和父亲长政一模一样,也就是姿一色一要比两个姐姐差一些,一性一格却是最好的。
“母亲,我把妹妹们带来了。您想吩咐什么啊?”
茶茶说完,三女儿达姬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母亲的脸一色一不大好啊,是否心中有不快之事?”
“没有。”阿市又看了姐妹三人一眼,不禁一阵心酸。孩子们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达姬、高姬,你们来到这座城之后,觉得幸福吗?”
二女儿高姬和姐姐对视了一眼,觉得有些诧异。还没等姐姐们说话,达姬又开口了:“母亲为何要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只要母亲觉得幸福,我就觉得幸福。”
“母亲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觉得幸福……不,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们姐妹三人都幸福。你们不要遮遮掩掩的,说心里话就是了。有一些事,我还要和你们商量后再拿主意。”
听到这里,茶茶不禁笑了起来。
“茶茶,有什么好笑的?”阿市问道,“你现在已是大人了,也当明白母亲的心情。”
“嘿,对不住,母亲。正是因为明白您的心情,才禁不住笑了起来。你说是吧,阿高?”
“不,我不知。”被小自己一岁的高姬顶了一句之后,茶茶沉下脸来,拿眼瞪着高姬。
“你狡猾,阿高,竟然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平时你不是老在背地里说母亲我行我素吗?”
“哎,我在背地里说母亲?没有!为何说是我说的?我必问个清楚。”
阿市转过身对着二人,紧绷着脸,嘴唇直打哆嗦。这也难怪,为了孩子们的成长,她费尽了心力,而孩子们却在说她我行我素,实令她太意外,太伤心了。
“呵呵呵!”茶茶又带着一种挖苦的表情笑了起来,“阿高,平时怎么说现在就怎么说呗,还装什么?”
“我没有装!”
“呵呵呵,阿高,那你的脸怎么红了?母亲,阿高听说羽柴筑前的养子秀胜前来提亲,被母亲拒绝了,就一直怨恨母亲。”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怎么会怨恨母亲?”
“母亲,您自己嫁到这座城里来,却不让阿高嫁到关系不睦的筑前家。您为了自己的幸福,竟然不顾阿高的感情……你说是吧,阿高?”
高姬一下子羞得脸红到了脖子根,连忙转向一旁。看来茶茶并非全是胡说八道。此事太让人意外了,阿市顿觉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的确,织田信包曾经托人捎信来说,羽柴秀胜向二女儿高姬求婚,当时被自己拒绝了。
“茶茶,你……你也和高姬想法一样?认为母亲独断专行,不让阿高嫁给秀胜?”
茶茶做出一副木然的样子,笑了。这反令市姬更加气愤。“那么,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母亲拒绝羽柴的提亲,是有理由的。秀胜和阿高是表兄妹,原是一桩好姻缘。可他同时又是筑前守的养子,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你们的亲生父亲是被谁杀死的?筑前守!他就是你们的杀父仇人!”
茶茶和高姬对视了一眼。阿市本以为这句话定会令孩子们大吃一惊,没想到两个女儿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难道你们还不明白?还认为母亲是为了嫁到这座城,才拒绝把阿高嫁到自己憎恨的筑前家?”
一听这话,茶茶极其反感,顿时拉下脸来。“我来替阿高回答,母亲!我认为母亲所有的错误想法,都来源于您的独断专行。”
“哦?那我倒要听听!”
阿市的脸上毫无血一色一。茶茶也毫不示弱:“母亲刚才不是说,我们的杀父仇人是羽柴筑前守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茶茶也变得脸一色一铁青,“如说我们有仇敌,那应是右府!如把筑前守说成仇敌,那么我们住的这座城的主人,也应是我们的仇敌。他们都参加了同一次战役,筑前守只不过是先行一步,攻陷了小谷城而已。而下令攻城的人,正是舅父右府大人。”
“姐姐,你怎么能跟母亲说这样过分的话……”
小女儿达姬实在听不下去了,插了一句,可是茶茶根本不听。“不,如不说出来,母亲的心结永远也打不开。您如果怨恨筑前守,应该先怨恨右府大人才是,应该先怨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我们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母亲再执拗地错下去,即使您再为我们着想,也会事与愿违。我们母女间的隔阂就会越来越大,只会让您越发担心。”
阿市一边听着,一边打着哆嗦。不知何时,完全不同的想法,竟然在母女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诚然,如果站在茶茶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确实可以认为,阿市是一个独断专行的母亲。
茶茶止住话,四周一片沉寂。高姬昂着头,达姬则一会儿看看姐姐,一会儿义望望母亲。大家就这样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起来批驳茶茶。
阿市感觉自己仿佛被扔在了寒风呼啸、草木萧瑟的旷野中。女儿们全都背叛了她。她们现在都成了旁观者。她感到无助、寂寞,仿佛有一个人在命令她:为了女儿们,你去死吧!
决不能服输!女儿们一定是误解了,一定要解一开这个结……阿市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静静地说道:“明白了。母亲考虑得不是很周全。你们下去吧,让我再好好地想一会儿。”
“那么,母亲一个人静一会儿吧。”
“我们去了,母亲。”
三人离开了阿市的房间。大约有半个时辰,阿市一直呆呆地望着院子出神。不知不觉,一陽一光暗了下来,枫叶的红一色一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对,无论如何要为孩子们着想!阿市突然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走进前面的大厅——她以为丈夫还在那里招待前田利家呢。
看样子利家刚刚离去,桌上的残羹冷炙狼藉一片,只有胜家一人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发呆。阿市在胜家的身边坐了下来。看上去胜家心情极差。他尽管两鬓生满了斑驳的白发,但依然气宇轩昂。他那宽宽的额头为烛光映得发红,青筋暴跳。
“大人,我听说,筑前守要为右府举办葬礼……”阿市小心翼翼地问。
“哦?”胜家依然闭着眼睛,“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是茶茶刚才告诉我……”
“如这是真的,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前田大人说了些什么,可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忍耐。”
“忍耐?是要我坐视不管,还是要我忍气吞声地前去参加葬礼?”
“您应该暂且忍耐一时,待葬礼结束之后,再谋求对策也不为晚。”
听到这里,胜家才微微地睁开眼睛,仔细地审视起阿市来。“你是担心我们会打起来?”
“这……是的。”
“一旦仗打起来,就会不可避免地给你们母女一生再次抹上一陰一影。这些事情,我心里也十分清楚。”
“那么,您决定前去参加葬礼了?”
胜家并没有回答,单是再次合上眼睛,像一尊塑像一样呆在那里,陷入了沉思。“筑前守这个人啊……”
“他怎么了?”
“虽然是我的敌人,却是一个难得的军师、一个旷世奇才。”
“大人的意思是……”
“无论我去不去参加葬礼,都会钻进他早就设下的局……我早就想过了,秀吉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啊。”
“即使您去参加了葬礼,事情也不会得以解决?”
“哪能解决得了!”胜家愤愤道,“若我去了,他就会得意扬扬地坐在我的上座,对我指手画脚,在众人的面前像对待家臣一样来羞辱我。”
“他竟然于出这样的事情来……”
“如我不去,他就会以此为借口,到处宣讲,说我乃是个不忠的家臣。无论如何,这次我是注定栽到猴子的手里了。”
阿市禁不住往后退了退,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胜家。说着说着,胜家气愤至极,咬牙切齿。“我……胜家,叫权六时就开始追随右府,从未想到会落到这样尴尬的境地,都是因为那个农家出身的猴子……”
“……”
“阿市,我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我是断然不去……一且前去,就难免和他争执,让他抓住把一柄一,挑一起战争。为今之计,只有忍耐,绝不去参加葬礼。可是,这会不会又中了他的诡计呢?”
不知不觉,四周已经暗了下来。几个侍女和侍从端着灯前来收拾桌子。
“你们不要进来,都给我退下!”胜家转过脸去,厉声训斥。他大概是害怕别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
阿市又退了退,灯影下,她发现胜家的脸一色一越来越难看了。虽然她不知是否正如胜家所说,筑前守正在千方百计置胜家于死地。她却清楚地看出,起码在胜家的眼里是这样。不久之后,战争的硝烟恐会再次点起。她不得不再次为女儿们作打算。
“阿市,你还有话想说?”
“有……不,没有了。”
“那我有几句话想说给你听听。”
“大人有话只管说吧。”
“我不想把你们母女也卷进这场战争。”
阿市一愣,抬头看了胜家一眼,又慌忙低下头。胜家如此一说,阿市才突然意识到此次来的目的:万一真的打了起来,自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不敢正视胜家。
“要想避免你们母女卷入战争,只有两个办法:或是你我各奔东西,或是你们母女搬到京城。”
“这……”
“究竟哪一个办法好,现在我也拿不定主意。可是,阿市……”
“大人。”
“我绝不会让你和女儿们成为牺牲品。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们的安全考虑,决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儿委屈。你只管放心好了。”
阿市听了,不禁颤一抖。对于一个徒有虚名的妻子,胜家居然说出如此肺腑之言,实令她十分意外。阿市一直担心,胜家在一内一心一定对她恨之入骨,必在战争时期爆发。
“我胜家……”胜家语气凝重,“有些时候,曾经非常恨你,阿市。真的,那时找觉得自己白活了。可是仔细一想,这其实也不是你的错。毕竟,你对过去太留恋了。”
“……”
“我十分明白你的心思。浅井长政绝对称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有一个你这样的好妻子,还有三个好女儿。这些我都很明白。你是右府大人的妹妹,女儿们则是右府的外甥女。筑前守不会伤害你们。还有我在身边保护你们,你就放心吧。”
突然,阿市伏一在地上,遮住脸。她万万没有想到,一直以为会对她恨之入骨的胜家,居然舍身来保护她。
“大人,大人,请原谅我!以前都怪阿市太任一性一了……我太自私了。”
不知何时,胜家又闭上了那双红肿的眼睛。
北国的天气可真是多变,屋檐上啪啦啪啦地落下雨点来。“大人……”阿市又深情地叫了一声。胜家依然没有回答。
阿市的一生无疑是悲惨的,而胜家的生涯又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比阿市更悲惨。按照前田利家的说法,目前已旗帜鲜明地站到秀吉一边的,决不仅仅是细川父子和筒井顺庆等人。池田信辉自不待言,堀秀政、丹羽长秀等人似也尽在秀吉掌握之中。甚至连前来通报这些事情的前田利家本人,也是秀吉年轻时的好友,正摇摆不定。
“我是不会去的。如果去了,一定会和秀吉争执,落进他一精一心设计的圈套。”胜家说完,有好大工夫,利家似乎显得非常迷惘。“那么,我也不去了……”过了一会儿,前田利家才说道,话语中明显夹杂着一声叹息。
“你不要顾虑我,最好还是去。”
“不,我还是不去为好。”之后,利家又道,在葬礼结束之后,他愿意在秀吉和胜家之间斡旋一下,尽力让他们和解。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和解,毋宁说是胜家妥协。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主动向秀吉道歉,甘拜下风;二是和秀吉决一死战。总之,现在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大人,我以前太任一性一了,请您原谅。”
“你在说些什么呀!这哪里是什么原谅不原谅之事。”
“不,是阿市太任一性一了。我没有理解大人的苦心,刚才您说要与妾身各奔东西……”
“我清楚,只有这样,你们母女才会平安。”
“不,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的所作所为,是不能原谅的,您骂我吧!”
“不可原谅……”
“是,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必须做您的好妻子,否则,我死也不能安心。”听到这句话,胜家大吃了一惊,他转过脸来打量了一下阿市。秋雨越下越大,风似乎也越刮越猛了。
“大人,现在妾身的心已经属于您了,我一定要做您的好妻子。只是女儿们……”
她的心到底是在何时、何处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就连阿市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由于胜家太苦了,她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同情之心,亦或是出于对女儿们的挂怀。
胜家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阿市。突然,他一下子把桌上剩下的饭菜掀到一边,伸出他那粗一大的手,抓住了阿市的肩膀。“你莫要忧心。我定会用心地照顾好你和女儿们。我柴田胜家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说到做到!”
“大人!”
“你……你刚才的一席话,顿时让我鼓起了勇气。来,你给我斟一杯酒。”
“是。”
阿市心甘情愿地拿起酒壶来,胜家则大笑了。这绝不仅仅是高兴,之中或许隐藏着大喜大悲。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似都已背叛了胜家。可是唯独此前一直无情地拒绝他的阿市,却在突然之间靠近了他。胜家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人……”阿市看见胜家高兴地端起了酒杯,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葬礼结束之后,如果秀吉还来挑一起战事……”
胜家又笑了。属于他一方的佐久间和前田等人的领地,无论是越前、加贺,还是能登,全都是严寒的雪国。因此,一旦秀吉选择在冬天出兵,那他胜家的军队根本没法动弹,而且,跟岐阜的信孝、泷川一益,还有长滨城的养子柴田秀丰订立的盟约也根本无法实施。因此,如此时有人问他可有胜算,他定会无言以对。而阿市不知是怎么想的,依然在劝酒。
“阿市,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还是右府二十七岁时,算起来,已是二十三年前了……”
“那时候,我才十二三岁啊……”
“难道你忘记了?永禄三年的五月十九……”
“右府大人在田乐洼大败今川治部大辅的那一天?”
“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右府大人身上那种大义凛然的气概,到底是出于必胜的信念,还是对生死的彻悟,至今都是个谜。”
“大人今晚怎么偏偏想起这些来了……”
“哈哈,我忽然记起右府那天的舞姿来了。对了,我给你跳跳看吧。那时,你没在场……来人,给我拿小鼓来!”说罢,胜家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是。”外面有人答应,是茶茶的声音。原来,她一直站在外面偷一听。不一会儿,阿市从茶茶的手里接过小鼓,胜家便摇摇晃晃地舞了起来。舞的是信长经常挂在嘴边的《敦盛》:
〖常思此世间,飘零无定处。
直叹水中月,浮生若朝露。〗
胜家一面舞蹈,一面呜咽着唱起来:“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当唱到信长不喜欢的一节时,胜家突然踉跄一下,在桌前跪了下来。“大人,权六竟然活过了六十岁,还依然如此……如此活着。”他浑身打着颤,慢慢地抬起头,盯着晃动的烛台。
阿市的眼睛一湿一润了,她不忍心看下去,连忙背过脸。而茶茶姬的眼睛则像一把利锥似的直盯着胜家。在胜家回到卧房之前,茶茶一直冷冷地观察着继父和母亲的一举一动。恐怕她是从和阿市完全不同的角度观察着胜家。不仅是继父,甚至连红肿着眼睛跟在继父身后的母亲,她都想挖掘出其真意来。
看到二人的背影从厅里消失之后,茶茶离开座位,走到回廊的一头。
“这雨多一陰一冷啊……不久之后,就会变成冰雪袭来了。”茶茶突然打了个寒战,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茶茶发疯似的穿过走廊,禁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母亲的房间。一片静谧,只有昏暗的灯光从窗缝里透出来。茶茶放慢了脚步声,悄悄地折回自己的房间。
“阿达。”她小声地把妹妹喊刭廊里。
“姐姐?”
“果然,和我预料的完全一样。”
“什么一样?”
“母亲终归是太软弱了。你的确看走了眼。”
“那么,母亲她……”
茶茶使劲地点点头,如风中的一片荷叶。“当这场冷雨……变成皑皑白雪的时候,战争就要开始了。”说着,茶茶用手指了指母亲的房间,“到那时,我们必须另谋生路了。”
达姬并不回答,单是睁大了眼睛,抬头盯着姐姐。舅父信长的去世及其所带来的风波,绝不可能令姐妹三人平静度过此生。
“女人的命运生来就是可悲的,阿达。”
“姐姐?”
“你大点声!”
“如果打起仗来,这座城会不会陷落?”
茶茶轻轻地摇摇头。“胜败早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决出了。”
“那么,有无办法拯救母亲?”
茶茶依然轻轻地摇摇头。“因此,我才说女人是可悲的……”
“敌人是不是就是筑前守,姐姐?”
“即使不是筑前守,也会有别的敌人一逼一过来。男人是天生的战争胚子。一个柔一弱女子,是没有办法扭转乾坤的。”
达姬听了,转过身去,沉默了。茶茶伸出手,在屋檐下接了五六滴雨在手掌心里。
“你猜下次进这座城的人,到底会是谁?是丹羽长秀还是堀秀政,是秀吉自己还是秀吉的使者?”
“姐姐,你怎么老说些不吉利的话。”
“不是不吉利,这是现实。正是因为这样,这个世间才有意思。这个让人流泪的世间……”说着,茶茶突然放声痛哭。
狂风不断地在天守阁的上方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