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臣秀吉一看到德川家康,就笑逐颜开。秀吉患了眼疾,右眼用白布包着,不过他的房里还是堆满有关出征的文书。
“名护屋城已经筑成,只等着我去。从那里去朝鲜,更加方便。”秀吉先摊开城池地形图,又把话题转移到秀忠身上,“哎,中将大人也十七岁了。”
“是,他在京城,蒙大人种种照顾。”
“不,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为中将的事一操一心。”
“为犬子一操一心?”
“对,你没有忘吧,信雄要将女儿给他。”
“这事……”
“唉!是朝日的嘱托啊,因此我很是一操一心!可是如今你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定要替他找个好女子,在此之前,如有适当的人做侧室……”
家康笑了:“他不像我,一向规规矩矩,到现在也未说要找女人。”
“哦?这可不好,万一他对出身不好的人一见钟情,反而糟糕啊!”接着,秀吉又摊开前锋登陆朝鲜后的告示草案,“你认为在哪里张贴这个告示?”
纸上写着“高丽国军令”几个大字,其一内一容为——
离本土,后又回归者,仍纳入原籍。
不得向农夫商家征收米粮钱币。弃家不归者,另当别论。
仔细照看百姓,不致饥馁。
不许放火。俘虏男一女,遣送原籍。
若有违此令者,严加训诫,并向关白宣誓。
家康读完,由衷感叹道:“真是毫无瑕疵的军令啊!”
抚一慰百姓,禁止征税,救济饥民,禁止放火,禁虐俘虏等等,再也没有比这更严明的军纪了。秀吉已以胜利者的姿态,决意宽容对方了。
“其次是出征一途中,有关我住宿的条文。”秀吉道。家康不由对他的细心刮目相看,伸手接过法令。
〖御停宿令
可有主菜五道,副莱与汤各三道,其中必有一道素菜。暂停使用金银食皿。
侍候饮食者为妇人三十。茶五道,其中汤两道,一道为素。
如有违反此令者,则为主人之罪。
天正二十年正月初五(太阁朱印)〗
这时,秀吉已经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自称为太阁。
“大纳言,如此节俭甚好吧?我与你不一样,让众人奢侈惯了。不能让他们为了讨好我,使随意一浪一费军资,结果互相攀比,便没有意义了。”秀吉说着,眯眼笑了,“世人都说,我这一回的举动,太过一性一急了,你没听说吗?”
“唔,这……”
“好好。不说也罢。”秀吉把第一队的名册摊在家康面前,“我并未说笑,这次是如何艰难,我心中甚是清楚。堺港人不用说,就是传教士们也屡屡来多话。现在如果不收伏大明国,西洋诸国就会来瓜分,到时大明国也好,日本国、朝鲜也好,都会成为他们的奴隶。我看穿了这些,才有此次行动。”
“……”
“大纳言知道吗,人的命运有消长,就如天地有昼夜。同样,一国一族也有春季和冬季之别。现在是我们的春季,为将来计,必须播下良种,等待萌发好芽。可又有谁明白我呢?”
家康盯住名册,突然想笑,只得努力忍住。到底是秀吉,看似轻率,一内一心却隐藏着雄心壮志。洋人东侵,家康认为也不可疏忽,一直在悄悄关注。可是秀吉眼见传教士的行动和九州的奴隶船,比家康更注意这些事。
“惭愧,”家康道,“我目光短浅些。”
“你是否一开始就不赞成出征?”
“是……可现在不了。”
“哦?”秀吉双目一亮。他似很在意家康的态度。
家康一面在心中描绘佛陀之像,一面回道:“在下能为大人效劳,感激不尽。”
“这……这是真的,大纳言?”
“为何要撒谎?这是神佛要我学一习一大人、辅佐大人,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么,我问你,你从一开始就赞成出征吗?”
“不!”家康淡淡摇头,“起初家康也像利休居士一样,认为……此事大不可取。”
“咦?为何中途改变了心意?”
“哈哈,因为我开始明白大人。”
“明白我?”
“而且,在下又体会到与大人生于同时的意义,因此现在赞成了。”
“哦。这真是有趣的说法。是后来才体会到的?”
“是!上天要我们生于同时,不是来争斗,而应为天下苍生同心协力才是。”
“哦,你终是明白了这些……”
“如十年前明白这些就好了……我为此后悔不已。”
“哈哈,秀吉无话可说了。我以为你并不情愿。”
“请大人见谅。”
“不,彼此彼此。哈哈哈。”秀吉也是个爽一快人,他的笑有如稚子般天真,“明白这些,我也好问你了。大纳言,今年能抵达大明国都城吗?”
“唔,这……”
“你认为到不了?”
“可以抵达最好,即使不能到,也要准备周全。”
“是啊!我为了鼓舞士气,已说要在大明都城过下月十五了……我也仔细考虑过,万一战事不利……因此,我正月就令小西摄津先行,可是他现在肥后徘徊。我不斥责他,而是自有打算。”秀吉降低声音道,“大纳言,我们商量商量吧!你留在本国,好好坐镇,可否?”
“大人呢?”
“我已经让出了关白之位,想把一切拿来作赌。我决意倾尽全力,拼死一战。”秀吉似乎真是这么想的,他一脸认真。
家康瞪大眼睛,前进一步,厉声道:“不可!大人置身于阵前……这种仗断不能打!”
在这种场合下,家康丝毫不掩饰对秀吉的感情。双方都甚朴实,似真心以对。秀吉傲气被挫,怅然若失,喃喃道:“你说这仗不能打?”
“当然。如果大人去打这种仗,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该当如何?国一内一自会一群一雄并起,天下大乱。”
“你不是尚在国一内一吗?”
“我和新关白都还无能力镇压暴乱,因此,这一回我定要护在大人身边。”
“唔……”
“如果到时演变成苦战,家康自会站在阵前,我做得到。家康去了,若未得胜,一战身死,大人就赶快班师回朝,期待他日雪耻。”
秀吉瞪大眼睛,一直注视着家康。他一生中,恐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意想不到的言辞。他本有几分要探究家康想法之意。家康这么一说,他觉得甚是惭愧。“我明白了。大纳言……这是秀吉轻率了。这种仗不能打。”
“我们一定要打游刃有余的仗,因此大人不能一直停滞在名护屋,也要自一由往返京城。要怀着这种打算出征……”
“我明白!”秀吉突然握住家康的手,“我之前是在说最坏的情况。哈哈。”
“那不应出口,而应藏在心里。”
“对!我很欣慰,大纳言。如今无论发生什么,国一内一都不会引起丝毫一騷一乱。关白也写了誓书给我,要我教他如何抓住民心。”
“听大人这么说,在下就可以放心陪您去名护屋了。”
“对!我在名护屋也要享受茶道。利休他是个好人啊!”秀吉说到这里,拍拍手叫茶堂的人,“我想听听伏见城的情况,叫长盛来。再给我和大纳言一碗茶。”说完,他马上又转向家康,说得孩子一般率真坦诚,“正如你所说,既然随时准备回京,就必须催催伏见城的工事。”
秀吉打算在伏见的桃山筑城,此时摊开地形图。聚乐第本是给关白的宅邸,因此,秀吉借此次出征之机把它交与秀次,自己则打算住在伏见城。
“关白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要学的事还很多,不过他对学问颇为热心。去年从奥州征讨回来,顺道去了一趟是利书院,和一个叫元估三要的人谈论,要把论学之风移到京师……”说到这里,秀吉特意把秀次给他的誓书取出,交与家康,“他的缺点是好战和好一色一。糟糕的是,他的好一色一似在学我。现在他的妻妾比我的还多。这样实在不像话。我四十岁之前,一直心无旁骛奔波于阵前,无暇顾及女人。可他却正当壮年啊,甚至因夺家臣之妻而被憎恨,成为世人的笑一柄一。”家康摊开誓书,上边还有血手印。
专心本职,注重武备。
为官清正,不徇私情。
效忠朝廷,一爱一护臣下。为臣下立嗣子;无子息者,立兄弟;只有女子者,亦给与其领。
不可迷恋茶道、猎鹰、女子等,一,茶道只可待人,捕猎只可用鹰鹫,邸一内一侍女或五或十人,不可超过此限……
家康深觉奇怪而悲哀。秀吉之意充满训诫的味道,这样把关白之位让人,已经充满悲情,真是可怜。
“府一内一有五个十个女人,便不能在外面胡闹!我要去大明国的宁波建居所,在那里傲视天下,吩咐他要好好磨炼。可是我目前还不打算把兵马、赏罚、财政之权交与他。你以为如何,大纳言?”
“当然,大人的决断颇是英明。”家康回着,突然想起秀忠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自家真是太幸运了。
茶泡好了。秀吉接过茶碗,啜了一口,又喃喃道:“我应该听你的,如是现在,便不会杀利休……”
这是秀吉从来没有显露出来的柔一弱一面。家康也是第一次把秀吉当成自己人,现在看来,秀吉既不可憎,也不可怕,而只是个任一性一的、被宠坏的孩子。但是,他一旦放开,就有着超一群一的胆识,能驰骋天下。
京城一内一外军马集结,准备三月初一出征。但行程延期了,因为秀吉的眼疾恶化到无法出门。
“三月初一不去亦无妨,秀吉不会大惊小怪,就改成初十吧。”秀吉两眼包着白布,从聚乐第发出命令,令人备觉悲壮。
有的女人和孩子认为因眼疾延缓出征,是前途黑暗的坏兆头,秀吉听了,更大张声势,以鼓舞十气。
三月初四,加藤清正来报,已自肥前的名护屋转向一岐,而小西行长也由一岐渡海到了对马。可到了初十,秀吉的眼睛仍不见好,只好再次延期。
“不定在哪一天了,眼睛一好就出发吧。”
一延再延的出征,终影响了士气。
文禄元年三月十五,第一队自海上出发。三月十七,德川家康和上杉景胜等率领关东军,在秀吉的本队之前出发。和家康同时出发的,还有佐竹义宣、伊达政宗、最上义光、长谷川久一、浅野幸长、加藤光泰等,众人先整齐列队于聚乐第前,由戾桥出发,往大宫街而去。每一名士兵都备有两套服装,一套在京城里穿,另一套出了京城穿。在京城里,要华丽至极,互相攀比。
这一日,天空晴朗,春寒料峭,京城的土地看起来如梦似幻。其间旌旗飘扬,盔甲闪耀,观者云集,车马喧嚣,仿佛举行庆典般热闹。其中尤为醒目的,乃是伊达政宗的队伍,有三十排大旗、五百张弓、五百支火一槍一。武士们着蓝底金一色一条纹盔甲,佩银刀,戴金一色一尖斗笠。这些步卒之后,紧跟着一百二十名骑马武士。这些人也着同样盔甲,背金一色一半月旗,旗上装饰豹皮和孔雀一毛一等。马背上披着虎、熊皮做的马铠,武士身上又佩烫金大刀,甚是引人注目。其中远藤文七郎、原田左马介二人,除了腰上佩刀,还背有长长的木刀,外包银箔,足以令敌丧胆。这便是日后以伊达众或伊达风来代指华丽的起源,而政宗那种衣不惊人誓不休的一性一情,也一览无余。
随着关东军的出发,京城、堺港、大坂又传出种种谣言。因为小西摄津守行长和加藤清正争着要做先锋,因此引发了秀吉一内一庭之争。加藤清正的支持者为北政所,而极力推举小西行长当先锋的乃是淀夫人。秀吉军表面上士气昂扬,可是暗地里你争我斗。
谣言说,此次出征,兵力分配很是不公。比如,常陆水户的佐竹义宜领二十一万石,派出了两千人,而二百五十万石的德川氏,却派出区区五千人马。这种不公平也体现在船只、水手、船夫、粮草的征发等方面,只是众人都怕秀吉,不敢说出口。秀吉的众多侧室当中,淀夫人和松丸夫人二人要随行至名护屋,北政所则由大坂城移居聚乐第,留守京城。
表面上气势磅礴的大出征,背地里却隐藏着种种动摇和不安。公卿及武将的不安和怀疑也颇深,《多闻院日记》中如此载道:“此事究竟会演变成怎样?真是稀世之举!”也有人认为:“唯愿有生之年,能再度踏上故乡土地。”
怀着这种想法出征的,也有最上义光这样的武将。
秀吉于二十六出京城。
这一日,秀吉一早就穿戴整齐进了皇宫,向后一陽一成天皇奏出征表,之后退出,马上整装,率领旗下三万大军,巳时自聚乐第出发。
这一日,朝廷为远征将士送行,在四足门和唐门之间设棚,天皇和太上皇都等在这里。
三千先锋过后,是秀吉的本队。最前边为六十排印有金桐纹的大旗,并排在棚前,百官瞩目。其次是号兵。接下来是马队,骑士们都着盔甲,带三十把黄金大刀、盾五十、备用马七十匹——马全披着金马铠,遍覆锦绣。
其后,为骑着大马的丰臣秀吉。秀吉佩黄金大刀,刀一柄一垂锦穗,左肩背重藤弓,以黄金装饰骏马,再加上大名鼎鼎的千成瓢箪金马印,尤为耀眼,天皇似还不及他的威仪。秀吉来到天皇棚前,下马,恭恭敬敬上了台阶。
问候过天皇后,秀吉便高声禀报出征情形。他由于眼疾不得不两度延缓出征,自应动摇了信心才是。实际上,自从弟弟秀长故去,他便诸事不顺。但为了掩饰这些痕迹,秀吉故意高声大气。棚里的百官不用说,连离棚很远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皇听完后,便赐了酒菜。结束了三献之礼,秀吉下阶,又登上太上皇的小屋。一切都依礼进行。秀吉在这里也接受了三献之礼,退下,骑马前往向明神社前。
神社附近也挤满看热闹的人,他们盛赞队伍的豪华:“太阁大人究竟带了多少黄金?”
“这种事怎会知道!”
“有人说,他此次征集了所有课税,这些黄金都是这么来的吧?”
“不!黄金全是矿山挖掘出来的,因担心挖尽了,便把山封了。”
“唉!黄金不能吃也不能穿,实在没有道理封山。”
秀吉一脸严肃。可能是眼疾刚好,一闭上眼,就似愠怒。他到了向明神社前,下马。随后,召新关白秀次到社前,一本正经把马印授予秀次。这意味着,天下之权暂且交给秀次了。但兵马、赏罚、财政之权尚在秀吉手中,秀次不过一个傀儡罢了。
秀次僵硬而紧张地接过马印。
“告诉你的,不得违背。”
“是!”
“好,我们在朝鲜或大明的都城相见!”
“遵命!”
队伍一离开神社,就军容整肃,朝山崎进发,当晚在摄津的茨木城过一一夜,换下华丽的衣服,朝中国地区方向去了。丰臣秀吉“踏上唐土”的志向,终于开始从梦中走向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