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江犬上郡境一内一正法寺本堂,其北便是佐和山城。寺一内一的银杏树叶已开始发黄。这日,寺一内一迎来了两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不速之客,他们乃石田三成及其家老岛左近胜猛。二人把出来迎接的住持和忙着上前献茶的小和尚支开,专心欣赏秋一色一。
“你们不用一操一心,今日天气甚好,我们骑马去远行,路过贵寺,只想稍事歇息。”三成说完,便把住持打发了下去。
“偌大个寺院,最好没人来打扰,你们都退下吧。”岛左近亦对随从道。
随行仅七骑,都把马拴到山门西侧开阔的杉树林中,歇息去了,主从二人身边再无旁人。
“大人,这一带布下三千人马,就足够应付他们了。”只剩下二人时,岛左近一面呷着小和尚献上的茶水,一面淡淡说道,“此处和佐和山下的清凉、龙潭二寺,以及一爱一宕洞一带,最好都选作排兵布阵之所。”三成以听非听。
“佐和山城最大的缺憾便是水源不足。故,任何情况下都不适合死守城池,城池四周须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因此,城楼、城墙都需修补,大人要痛下决心啊。”
三成依然不睬他,却道:“听说浅野长政隐退到甲府了。”
“是。据说是奉一内一府之命退到甲府思过,他的儿子长重也已被送到江户为质。”
“而且,大野修理和土方河一内一也被流放到常陆。如此一来,一内一府就可在大坂为所欲为了。”三成一脸冰冷,自言自语道。
“大人不也一样下定决心了吗?”岛左近胜猛讽道,“当初在下造访柳生石舟时,就已说过,一内一府的行动就要开始了。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三成仍不理会,道:“最令人琢磨不透的,便是高台院的心思。”
“在下明白高台院之意。”
“哦,你如何理解?”
“她绝非仅仅是出于对淀夫人的反感。”
“主动让出西苑,无论如何都是惊人之举啊。”
“在下认为,这是赌。她早已看出,一毛一利、上杉、前田等人不会支持大人,便把一切都赌到了一内一府身上。这样理解不会有错吧?”
三成的表情放松下来:“她真把石田三成看成无足轻重之人了?哈哈哈哈。”
正在这时,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破了佛寺的静寂。“来了。”岛左近挺身向来路望去,三成默不作声。
来者不是别人,乃是三成近臣安宅作左卫门。作左卫门与杂贺部负责打探京城到加贺一带的消息,今晨才进入近江地面,然后直奔这里。
三成此行正是知作左卫门要来,只是他已大致知道了一切。他最担心的便是前田利长兄弟。土方、大野二人被流放到了远离大坂的常陆,浅野长政也奉命回领一内一思过。因此,可说三成已被断去了手指,但这却是他希望的结果。
岛左近特意走到正殿下迎接作左卫门:“大人已等不及了,赶快进去吧。”
作左卫门已换了装束,穿着打扮与其他侍卫一样,也是一副骑马远游的模样,只是由于长途劳顿,皮肤被太一陽一晒成了小麦的颜一色一,却也并不那么惹眼。
“大人!”作左卫门在台阶下深施一礼。
三成道:“繁文缛节就免了。快到这边来坐。”
“是。”
“加贺怎样了?”
“一切顺利。”怍左卫门道,“只是,增田、长束二位大人的算盘落空了。”
“哦。”三成应了一声,沉默了。
岛左近有些纳闷,问道:“两位大人的算盘落空了?”尽管担心会惹三成不快,他还是禁不住想问。
“是!一内一府召见了两位大人,诘责了前田两兄弟的不检点。”
“他怎说?”
“一内一府说,如今,土方和大野二人已被流放,浅野弹正也回领一内一了,因此,企图对他不利的就只剩下利长一人了。利长也的确托了不少人去说情、道歉。由此看来,谋反一事绝非空一穴一来风啊。”
岛左近抬头扫了一眼三成。三成依然漫不经心,悠然欣赏着院一内一景一色一。
“大人,您知增田是如何回话的吗?”
“当然知道。”三成的回答如水一般平静,“这一切都是我的吩咐。”
左近苦笑道:“大人,增田这么做,是否自作聪明?”
三成不动声一色一答道:“不,还远不够。”
“面对一内一府的诘责,增田大人和长束大人自然无言以对。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
“哼。”三成露出嘲讽的微笑,“这就足够了。正如你所说,增田和长束无言以对,因此他们就弄假成真了。”
“一内一府真怒了,就要出兵讨伐加贺?”岛左近道。
三成道:“不,一内一府恐怕早就看出增田和长束二人是莫须有的诽谤,他只是在揶揄二人。”
“若是这样,我们该如何应对?”作左卫门道。
三成又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内一府才不会刻意进攻加贺。但既然遭到怀疑,就面临着被讨伐的危险,这样一来,前田兄弟还坐得住吗?作左!”
“大人。”
“你刚也说加贺已有动静。详细说说。”
“是。在京城和大坂一带,一内一府要讨伐加贺的流言已漫天飞舞。故领有加贺小松的丹羽加贺守长重已特意赶赴一内一府处,请求做征讨前田的先锋。”
“好。如此一来,这把火或许就点上了。那么,前田府上有何反应?”
“细川等人对这些流言甚是痛心,立即派使赶赴金泽。当然,其意也是让前田一门赶快向一内一府低头认罪。”
“这早在三成意料之中。前田派到一内一府处的使者是谁?是肥前守自己吗?哼,肯定不会是利政。”
“是家老横山山城守。”安宅作左卫门道。
“你可明白了?”三成使劲点点头,瞥了岛左近一眼,岛左近依然在凝神沉思。在他看来,此次战事的胜败似完全取决于能否把前田拉拢过来。前田家一旦起兵,一毛一利和上杉就会安心加盟。但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若家康的野心已让其不能容忍昔日旧友和五大老的存在,为了自卫,前田家就只有起兵反抗。但一旦前田家的使者成功说服家康,两家和解,局面就难以收拾了。
“没那么容易!”左近忽然道,“大人究竟凭何断定,无意进攻加贺的一内一府和前去谢罪的前田之间,就不能达成和解?”
三成自信地笑道:“左近,你忘了人的本一性一。”他收起笑容,目光像刀子一样射一向左近,“战之双方不可能都获胜。”
“当然!因此,为了取胜,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
“不,准备得再充分,也不能保证取胜。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出兵,就不应是势均力敌的决战,而是以石击一卵一。”
“在下不明。”
“哼!”三成轻哼了一声,“我与家康不一共一戴天,你明白吗?你的想法似和我不大一样啊。我决不会打无把握之战。但若不打,就非石田三成。”
“大人的意思是,即使战败,也要打这仗?”
“哈哈哈。即使拼个鱼死网破,我也绝不后悔!为了一场无悔的战事,为了胜利,须作充分的准备。你说呢?”
“是。”
“仅凭前田家怎能决定这场战事?我焉能如此浅薄?”三成的话让岛左近一阵战栗。他不禁抬起头。三成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柔和,道:“身为武士,三成必须反抗到底,即使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左近,我的决心已无法撼动。你若不能理解,咱们只好分道扬镳。我不想借助前田兄弟的力量来战,要凭自身的实力。”
“在下明白。”
“前田兄弟若被人笼络,我就孤身奋战;前田兄弟若加盟,我们就合力而战。战事中,我从不畏惧以少打多。”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你只管问。”
“家康果真出兵讨伐前田,大人怎么办?”
“那才是天赐良机!我会立即挥军直袭大坂,拥戴少君,号令那些受恩于丰臣氏的将士起兵。”
“若家康按兵不动呢?”
“天下大名,能够引一诱家康出兵的,并非只有前田一家。”
“还有佐竹、上杉等。可是,若家康仍在大坂按兵不动呢?”
“他不会按兵不动,只要不断给他制造麻烦。人与人之间只要有利害关系,有情感龃龉,祸事就会接连不断。”
安宅作左卫门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此时三成已完全无心倾听岛左近胜猛的谏言和规劝。他只想告诉左近自己的决心,说话亦掷地有声。尽管如此,对于前田兄弟的动向,他竟狂妄地放言无所谓,这让安宅深感意外。
岛左近胜猛眉头紧皱,闭口不言,明显心有不服。
“左近,看来你不服?”
“在下愚钝,不明大人的心思。”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不要重蹈明智和松永之覆辙?”
“大人的意思是……”
“明智光秀明知毫无胜机,却决然起兵,结果曝一尸一荒野。”
“是。”
“而松永久秀发誓谋取天下,于是死守信贵山城,结果被信长公一举击溃。可是,你明白那二人心境的差异吗?”
“胜猛愚昧,不甚了了。”
“哦?”
三成猛盯住作左卫门,笑道,“明智的事我就不说了。但松永久秀若苟延残喘,侍奉信长公乃至太阁大人,你知世人会如何评价他吗?”
“难道大人也欲谋取天下?”
岛左近故意把脸扭到一边,叹了口气。将胜负置之度外……敢于发动这种战事之人,世人都会将其称作痴迷于天下的病患。难道三成果真是这样的病人?左近心中疑虑。
三成轻轻笑了:“我不希望你这么看我,才举松永为例。松永久秀一生三次背叛信长公,每一次却都得到了信长公的谅解。这才是最重要之处。信长公之后,他若继续侍奉太阁大人甚至德川家康,后世将会如何评价他?人们定会说,他为了家族,成了投机钻营的势利小人,仅此而已。他若不自量力,妄想取代信长公,人们定会当作笑话流传后世。”
岛左近诧异地看着一成。他现在才明白其心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三成的一性一子。
“但松永久秀最终为了夺取天下的大志而死,免得后人耻笑。他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用悲壮的事实证明了他和信长公同为盖世英雄。”三成重重说完,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左近和作左。
岛左近轻轻闭上眼。在战场上他也是条好汉,不仅如此,他还与柳生石舟斋等人结成知交,常在一起切磋兵法,因此小有自信。正因如此,三成的话虽然句句在理,可却疏漏了几个重点,左近相信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所谓战事,必须“师出有名”。正因如此,战争的参与者,正如“武”字所显示的本义“止戈”那样,必须是为正义而战的武士。若仅仅是为了张扬个人一性一情或为个人好恶而进行的私斗,便是匹夫之勇。但三成“与家康不一共一戴天”,以松永弹正久秀败亡为例,陈述自己难以改变初衷的理由,不过偏离了武道,沦为因果报应。家康与三成二人,天生不能一共一处,神佛却让他们生于同时,这又是为何?
“话已至此,你若还不能明白,我亦无能为力。”三成仍很平静。
“且慢。”岛左近忙举手止道,他额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只此一问。”
“你只管问。”
“设若一内一府容许大人做了这一切,大人还能容得一内一府?”
“哈哈哈,此话怎会出自胜猛之口?”
“已不必再问是非曲直了?”
“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家康也是一样。”
岛左近重重吐了一口气,道:“木已成舟,士为知己者死……从今日起,岛左近胜猛会竭力为大人出谋划策。”
四周是一片静寂的一陽一光,没有一只鸟飞来。一陽一光穿透树冠,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山林显得更加幽静。
“哈哈哈。”忽然,左近大声笑道,“果真是奇妙之极啊。一旦明白过来,心里便安闲多了。我有一事想告诉大人。”
“你说。”
“托给淀屋的那个女子……”
“阿袖?”
“正是,那可是一个大有用场的女子啊。能否让她到京城三本木高台院的隐居之所去?”
三成一时目瞪口呆:“把阿袖送到高台院处?”
左近道:“既然明白了大人的决心,左近的想法也得有所转变。在下认为,大人当加强同上杉和一毛一利的联络。为了胜利,我全力以赴,顾不上所谓大义名分了。那个女子的事,请大人交给在下处理吧。”
三成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从大坂出逃时,他把阿袖悄悄托付给了淀屋。虽然不清楚淀屋究竟如何处置了她,但他已严厉叮嘱,天下未定之前,定要严密监视,决不可将其放走。照阿袖的一性一情,她说不定正被关在淀屋的私牢中。
三成一直不想杀阿袖,只想努力忘怀。若直接放了她,家中人自会暗施杀手,最后只好把她寄放在淀屋常安处。太阁生前,淀屋常安一直大有得力处。故三成觉得,把阿袖寄放在他处,实为最好的选择。左近此时忽然提起阿袖,让三成甚是心疼。
“你让她接近高台院,究竟想怎样?”
岛左近微笑着摇摇头:“最好不让大人知道。”
“但你也知,常人很难说动她。”
“在下明白。”
“她愿意倒好,万一她不愿,怎么劝说恐也是徒劳。她连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这正是她可堪大用之处。总之,以奉公的名义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详情委与安宅作左卫门代为转达,故,还请大人写封书函。”
三成沉思片刻,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纸笔。其实,他也已猜到了大致情形。高台院把西苑让给家康,自己搬到了京城三本木的别苑。若在高台院身边安插一个自己人,对掌握太阁旧将的动向实有必要。这个重任自非寻常人可以担当。表面上,阿袖被石田休棹,被监禁,对三成自当充满怨恨,她当是最合适的人选。至于门路,有淀屋等富商,丝毫不必担心。只是,阿袖究竟会不会痛快应承?
在左近的要求下,三成提笔飞快写了起来,他心中疼痛,愈是与他亲近之人,愈命运多舛,但事到如今,他也无可奈何了。很快,信函便写好了。
“一切都交给安宅吧,大人也该回城了。”
在左近的催促下,三成从怀中掏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绸布包,交给安宅:“下次联络地点在一爱一宕洞。路上万万小心。”
小绸布包里是沉沉的书函,有写给宇喜多秀家的、增田长盛的……还有写给一毛一利、小西两家留守之人的。三成之所以特意在城外与家臣联络,是怕自己的行踪被潜入城一内一的德川细作发现。据他的经验,防守再严密,也无法完全避免一奸一细的潜入。就连阿袖那样的女子,开始时不也是一奸一细吗?
安宅作左卫门收好书函,骑马飞奔而去。
三成拍拍手叫来寺院住持,道:“若寺院凋敝,城下的领主也不会太平。有什么要求,只管与老臣们说,不必客气。”
言罢,他向寺院献了些金银,便起身离去。一出山门,左近立刻与三成保持距离,俨然主从。
“大人,您还累吗?”
“刚才歇息了片刻,一胸一闷好了些。”
“最近难得如此清闲,大人务必保重。”
“是啊,确是难得清闲。”三成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恍惚中,他仿佛听到了战阵厮杀。战事就要开始了,丹羽长重已主动要求担任讨伐前田的先锋,利长兄弟也已派遣重臣横山山城守到家康处致歉。他们派遣使者,是认为家康会原谅他们,还是为了争取时间?
但无论利长弟兄出于何种考虑,三成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无论如何也要一逼一迫他们开战!哪怕是暗地里鼓动丹羽,私下里向德川属下那些脾气急躁的井伊、本多、神原之流煽风点火……若借他人之手除去高台院,事态会如何演变呢?
总之,要让他们意识到,与家康之间的战事已在所难免,这才是三成最大的收获。若一径沉默,佐和山就会逐渐被家康断手斩足,最后败亡……如今箭已上弦,一战定乾坤,还犹豫个甚!一看到眼前与大坂城无法比拟的贫弱小城,三成就觉热血沸腾——石田三成,乃唯一敢挡在野心勃勃的德川家康面前的人,唯一敢向德川氏放箭的人!
他想到这里,佐和山城的大门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