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八年十月十一八,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离开伏见,前往江户。
是年二月十二册封将军以来,已有八月。在此期间,家康一直思量开府一事。最伤脑筋的,不是如何让诸大名真心臣服,而是如何制定一个标准,让诸大名去治理各自的领地,有法度可循。大名们领兵打仗时,对于战阵,个个都满怀信心,可怎样治理领地,他们却心中无底。要让众人明白世事推移,理解治国之法,看似简单,实则异常艰难。仅仅是严禁滥杀百姓和禁赌,还远远不够。
故,在回到江户之前,必须把幕府制度作为雷打不动的法度确定下来。当然,家康是有了这样的自信才出发的,而且在出发前一日,还辞去了右大臣之职。他决定,令人编写《朱子新注》明示道德,考虑不许商家插手政事。权钱相结,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有着重大的意义。战争时期,大名的本领自不必说,可论到理财,他们远不及大商巨贾。因此,若不明确此事,领主不日便会被商家玩一弄于股掌之间,在不远的将来,更会成为有名无实的大名。
掌管政务之人为武士,其后为农,商和工居于其下。一爱一财之人可随一心一所一欲去聚财,但绝不能奢望以钱使人。这体现了家康对大名的保护,同时也可以看出他的一个想法:支配人的,只能是“道义”。
考虑到商事往未,在长崎设置了奉行和代官;考虑到天下初定,在伊势的山田设置了山田奉行。
昏庸的领主不会考虑这些,但必须稳住他们,不能把他们一逼一上绝路,以免引起一騷一乱。家康此时所行,大致都是将镰仓幕府草创期的制度作为框架,在此基础上查漏补缺。
若是坐镇江户,京都和江户之间的东海道的修建便是第一要务。与此同时,还要改修北国和东山二道,一旦出现暴乱,好以武力镇压。
各种设想都将在江户逐一施行。故,家康此行也可称开府之旅。此后,他的人生便是圆满了。
千姬和秀赖的婚礼后不久,八月初十,家康的儿子鹤千代降生,这便是后来的水户赖房,不多言。
眼看着儿孙们一个个来到世间,长大成一人,家康的宏图真的已实现了吗?
财力不可与政务混淆,沉溺于物欲的人,便让他享受聚财的快乐,而对于已经领悟“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而甘心清贫之人,便把“公家的财事”托付于他,让他参与政务。
正因以武力为第一,万一武力与财力勾结而招致动乱,才是大事一件。家康苦思的便是这个问题。照以前的一习一惯,武力所及之物,均归己门。在这种错觉的驱使下,人们常常会因为寸土之争而头破血流。土地与太一陽一月亮一般,并非为某人所专有。必须断绝刀兵为大的念头,否则便不能切断动乱之源。
这个道理,乃家康从佛理中悟出。不知信长公、秀吉公是否知之——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非武人刀兵之天下。
家康命令长安将每八里分为三十六町,每八里筑一土台。此次沿东海道而下,看着那些土台,他心中感慨良多。
每抵达一处,自会有人迎接。
轿子停下的地方,不仅有领主,许多领民也来看热闹。为了让世人知“天下乃天下苍生之天下”有时,家康甚至想告诉那些暴虐的领主:德川家康不但会对尔等严格监视训诫,必要时,甚至会更换领主!如此一来,天下便太平了。百姓努力提高收成,领主也竟相实施仁政,为托付给自己的领民谋福。
“长安,你施展才能的时候到了。”队伍来到久违的冈崎,在池鲤鲫神礼小憩时,家康转身看了看跟在轿旁的大久保长安,道:“多亏了你,我足不出户便知,此地到江户五百里,到京城三百里。”家康一脸高兴,似乎忘记了凛冽的寒风。
大久保长安听到家康褒奖,垂头,心中却甚为得意,“哪里,这都是将军的智慧,在下不过一介监工。”
“休要谦逊。要是无你的建议,事情进展不会这般顺利。”
“大人过奖。在下将尽快完成东山道和北国道的工程。”
“长安,金山的发掘和忠辉新领的整建都还顺利吧?”
“是。在上总介大人的领一内一,川中岛乃是关键。而且,饭山、长沼、牧之岛、海津和一些重要的城池要塞,都已圈绳定界。”
“哦。你不仅为忠辉出力,还为我效力。我决定任命你为所务奉行。”
“所务奉行?”
“与战时的军事奉行相当,掌管为巩固太平的一切事务。”
“多谢将军大人。”
“你说你去大坂拜访过阿千?”
“是。婚礼时在下跟着去过,所以在下想去看看小一姐在那边过得怎样。”
但家康似乎在想着别的事,盯着池中成一群一的鲤鱼和鲫鱼,“长安,你怎么想?他们能明白我吗?”
“谁?”
“大坂。秀赖可能勉为其难,小出和片桐呢?”
“这……”长安眨巴了几下眼睛,从怀中一摸一索着掏出一张纸,“此为洋教的传教士所写。在下抄了一份,请大人过目。”
“洋教?快拿来,拿来!”
“他们隔一段时日便会把这边的事报告本国总堂。据说这是草稿。”
家康接过去,背对初冬的寒风,读了起来:“将军一片至诚,尽心保护自己的孩子(据丰臣秀吉托孤之嘱,故这般称呼),令秀赖师父兼大坂町奉行的二位大人细心照顾,全力戒备,以防将军不在大坂时,有人行毒不轨,并为此严禁大坂的一药一铺买卖毒一药一……”叠起那纸,家康放进怀中,“他们怎的连这些都知?”
“是啊。连淀夫人都不知。果然是他们的神告诉了他们。”
长安心里想的完全不是这码事。家康对传教士的手记有何反应,他颇感兴趣。连洋人都这般认为,不久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等人也会明白家康所为,并传达给秀赖。长安乃是出于这个想法,才让家康看手记,但家康的理解却不同。
“你信洋教吗?”
家康这个问题,让长安不知所措:“不……在下绝非洋教徒。”
“那你怎会有这种东西?”
“啊……在下想到太平之世,商事往来乃是第一要务。应该熟知他们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故偶尔去拜访他们,才……”
长安实不敢再深说。他有求知若渴的一面,一开始乃是抱着别样的目的接近洋人,可如今他却渐渐倾向于洋教了。他并非厌弃禅佛,而是反感僧侣的生活和修行。在他看来,洋教的信奉更单纯,更能让他信服。但是他知家康的信奉,因此不能把这些说出来。他本对成为忠辉的家老颇有几分把握,若是因为信奉问题,挡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前程,才是功亏一篑。他有些后悔将东西拿给家康看了。
“长安,你有先见之明啊。”
“啊?”
“依你看,德川家康的梦能成真吗?”
“当然!”一听已不再说洋教的事,长安的声音都变了样,“一定会!必会顺利地开花结果!”
家康把头扭向一边,他在长安颤一抖的声音中,听出了阿谀奉承的味道,遂厉声道:“我不这般认为!”
“大人说什么?”
“这样怎能开花!开不了花,亦结不了果!”
“这……这到底……”
“大家的心都松懈了下来。努力不够,修行不够。我一样,你也一样!”
“是。”
长安慌忙两手伏地,但家康却不再斥责:“好了,太一陽一下山之前必须赶到冈崎。走吧。”
长安在寒风中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背上已经全是汗水。伴君如伴虎,不得右丝毫疏忽。跟随家康的人中,绝不只长安一人这么想。
近来,家康对贴身侍卫的要求,比在关原合战前夕还要严格。他自己不仅一言一行没有丝毫疏忽,甚至会给人威压之感。主公整天紧绷着脸,是不是身一体不适?本多正纯这么担忧,可医士佑乘却道:“据不才诊断,主公身一子越发康健了。”
“这莫非就是关原合战时所说的‘打了胜仗,就更得谨慎’?”成濑正成和安藤直次等年轻人均道,“每到一处住下时,主公便说些武家逸闻趣事,比以前更为开怀。”但对于永井、本多、大久保忠邻和鸟居等亲信,家康却更加严格。
在冈崎大树寺,家康祭过祖先,从滨松到骏府,他的态度才变得温和起来。他决定在骏府歇歇脚,在此和负责筑城的藤堂佐渡守高虎密谈了几个时辰。
“佐渡大人,真是奇怪呀。”书院里只留下一起跟来的柳生宗矩时,家康意味深长对高虎道,“天下已经托付于我,可我这般想着,忧虑也深了一层。”
“将军竟也会如此?”
“这是欲一望,佐渡守。活着时的事我大都已历过。赖朝公、武田、织田、太阁,都是很好的老师。可有一事,却谁也不曾教我。”
“何事?”
“死后之事。非下地狱或赴极乐,而是死后,现世的处理。”
“这才是根本。”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赖朝公的基业未过三代,武田在他儿子那一代便走向败亡。织田、太阁也不必说。想到这些,我就不自在。”
“大人真是劳心。”
“佐渡守,我想送给所有随我开辟太平盛世的人一件礼物,这礼物只有我能送。”
“只有将军才能送的礼物?”
“是啊。是不让太平盛世在几代后便如泡沫般消失的奖赏。”
藤堂高虎没有回话,不解地等着家康的下文。
“我可给众人一两处领地,但不许土地归一家一氏私有。就是说,只是借给他们使用。若人努力,实际上也可永远拥有。”
高虎不由拍了拍膝头:“对,这才像将军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不知从何时起,藤堂高虎和本多正信一样成为最崇拜家康,也因此最受家康信赖的人。换言之,高虎已是家康最虔诚的信徒。当家康说什么话时,他都会全身心地去听,去体会。
“我的想法,你能明白吗?”
藤堂高虎使劲点了点头:“怎么会不明白?将军率直,会直截了当说出不许土地私有。若是太阁,即便他想马上收回领地,也会大方地与人,在对方最高兴的时候说:这些土地是托付给你的,要有什么差池,我会立即收回。实际上,将军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你明白就好。不论土地还是黄金,都非某一人所有。个人拥有的只是一时的错觉。人都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这个理看似简单,却很难被人真明白。因此,领主们若想将借得的土地和财物传与自己的子子孙孙,就必须明白这个道理。只要守住这个理,我的希望便定能成真。这就是我制定法度的目的。”
藤堂高虎往前探了探身一子,附和道:“将军无半分私心。但不论您是以何等苦心制定法度,能够明白的人终不及半数,此乃世之常情。将军若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断,就应果断施行。”
“佐渡守好像有些建议?”
“是。当然会有一些。”
“不妨说说。”
“这……”
“但说无妨。我就是为了听你的建议,才想私下里和你说说话。”
“那在下斗胆了。第一,务必不讲道理。”
“嗯?不讲道理?”
“就像责骂孩子。将军若对诸大名一味忍让,必给诸大名一种错觉,大政便难以施行。故,将军首先应摆出信长公一样的威严;然后,再像已故太阁那样去接近他们,在博得他们的信赖之后,马上示之以法度。这样,他们便会服从。服从的人便会子孙万代家门繁昌,他们还有何疑虑?”
“言之有理。那么我到了江户之后,首先当做些什么?”
“自然是城池的修缮。此非将军奢侈,乃是为了彰显武家威严。规模只能比京城和大坂大,万万不能比之小。故,在下……”高虎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得意地一笑,“将军大人,这是在下亲手所绘,您恐未料到。”
“哦。”家康支吾了一句。
对于武将而言,居城不仅是一家安身之地,也是立命之所。把居城的设计图纸交与别人,无异自寻死路。
“将军,您若觉得在下做得不对,请您收好图纸,给那边的柳生宗矩递个眼一色一便是。”
“哦。”
“宗矩可一刀结果了高虎一性一命。高虎无怨无悔。”
家康不答。
“因缘巧合,高虎几次负责设计非凡之地。最先是在一内一野的聚乐第,奉太阁之命为将军建造居所。那时,太阁担心将军对他不利,便命我设计了秘密的通道,以便有变故时对您痛下杀手。那时,高虎便开始注意大人的一举一动,观察您的人品,渐渐因此折服。后来又参与修建伏见城,现今对这骏府城也是了若指掌。因此,江户的改建也成了高虎一梦。在下知道这很是无礼,大人请将此收好,给柳生递个眼一色一吧。”
“佐渡守,你是说要用这庞大的工程让诸大名受苦?”
“不。已故太阁在与朝鲜苦战之时,决定修建伏见城。与兴兵相比,这实在不值一哂。那是太阁一时兴起,而江户乃是武家一手创建的太平盛世的基石和标志。”
“要是诸大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他们会恨你。”
“高虎早有准备。请大人也深思熟虑,务必让事事顺遂,根据俸禄多寡课以徭役。万事开头难,绝不可让他们说半个不字。”
“我明白。可这工程毕竟太庞大了。”
家康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图纸,对高虎的心细如发大为佩服。他当然也考虑过城池的改建。若是个人的城池,他还会凑合下去,伏见卧房门口的地板,便是用一块船板改造。可作为幕府将军府邸,便不能如此草率。他明白这个道理。可高虎的这个设计图,比他想象的规模却要大了许多。
“让他们一起负责这样大规模的工程之后,再制定法度?”
“之前可找时日召见天海大师等人,细细商谈。”高虎好像成竹在一胸一。
“天海大师?”
“是。实际上,高虎早就在寻思,大人平定天下之后,有谁能真正为大人出谋献策。”
家康在藤堂高虎的脸上看到莫名的喜悦。有时他也会想:此人有何目的?可今日高虎让他完全打消了疑虑。高虎跟以前的本多作左卫门以及现在的本多正信等人一样,因为家康而感到安全满足。他已成了家康的影子。若非如此,他怎敢冒着一性一命危险,将擅自绘出的江户改建图拿出来?
“好,那我就听你一言。改建江户,召见喜多院天海。你是想让我向天海询问各种神社佛阁的礼制和日本国现状吧,我明白,但你给我的建议就这些吗?”
“还有一事甚是重要。”
“哦,这我也得听听。你说说。”
“严禁各大名筑城。”
“我筑城池,却不让他人建?”
“当然。可以允许修缮,但定要明令禁止修筑新城。”
家康静静盯着高虎,渐渐明白高虎为何这般说。现在天下已经太平,不需要那么多城池。万一出现紧急事态,幕府就近调配兵马援助即可,故不必建城。高虎要让众人明白这个意思。
“将军若觉得这样过于无情,可以改成:不经允许,不可私自兴建,若是有人私建城池,以谋逆之罪论处,革去职位,没收领地。”
“嗯。”
“将军,您无这样的决断,那些粗一鲁的大名便不会知道,在太平盛世之时不可侵犯邻国。在下以为,此乃禁止私斗的关键。”
家康不答,种种想法逐渐盘踞心头:征夷大将军禁止武备,禁止私兵……
高虎已非吴下阿蒙,说起话来条理清晰。若是战场上,家康也会用这一招。可在太平之世,这一招管用吗?家康沉吟道:“佐渡守,你这是要败坏我的名声吗?我自己在江户大兴土木,却要禁止别家修城建池,是吗?”
“正是。将军是要名声,还是要万世太平,二者只能取其一。”
“即便被人忌恨,我也要太平,是吗?”
“重症当施猛一药一。烽燧已历百年,此际若无晴天霹雳,他们怎知晓世道已大变?”
“哦。”
“这其实加重了将军肩头的负担啊。”
“我的负担?”
“是,日后,他们就指望不上了。一旦有不测之事,由将军派兵。修建住房自然不会干涉,但是不可擅自改变城池规模。”
“我会思量。”家康不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若是受热了,便跳到冷水里游泳。家康年轻时也常这般做。但用于为政,自当慎之又慎啊!
“将军,”高虎笑了笑,“将军说过,允许商家随意聚积财富?”
“是。只要不过奢就行,我会对他们加以控制,不让他们过度奢糜。”
“哈哈。连商贾都要加以控制,却认为不可压制武将的一浪一费。这恐怕不公。”
“又绕回方才的话题了。”
“此乃由此及彼。大人不准商贾一浪一费,他们便会迅速积累财富。这样一来,积累起来的财富又会变成新的财富,盛世指日可待。若商贾利用财富丰富物产,万民皆可获利,便自可保证京城和大坂的永世繁荣。”
“这一点,我已仔细想过。”
“然而武将却无这种保证。武将若竟相筑城,必致财物匮乏。那之后,便会与近邻生起是非。生事之后必遭到惩罚。武将一个个遭到惩罚而走向灭亡,商人却日趋繁荣。这实在有失公允。故,为了维持武将生存,必须釜底一抽一薪,这才是真正的关一爱一。”
高虎似比家康更像天下人。
家康已不想再论此事。不管怎么说,如今,目无法纪的强取豪夺、杀人越货,都成了世间家常便饭。此次重建法度,意义非比寻常。
家康布告天下,严禁滥杀百姓。可这布告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更深的含义,那便是:连百姓都不许随意杀戮,更不允许武士之间相互残杀。只是还无人意识到这些。
若是以建将军居城为由对江户大行改建,对天下大名课以重税劳役,却不允许他们修缮自己的城池,不管是否有理,必会引起众怒。强取豪夺乃是武士的一习一性一,已深深扎根于他们的脑子数百年,因此,实施新政,如履薄冰。
“嘿嘿。”高虎笑了起来,“将军真是多烦恼。”
“当然。仁乃为政之本。”家康故意板起脸。
“将军将百姓严格区分为士、农、工、商四级,这种想法,实在耐人寻味。”
“你真这般想?”
“是。看似级别区分,实则是行业差别。”
“嗯,你明白啊。”
“不明白便无法评论。士,不仅负责保卫国土,还要从政一治民,故,武道和学问,二者皆不可荒废。”
“当然。”
“绝不能被黄金蒙蔽,亦不能对法度感到厌倦。”
“哦。”
“但并非所有人都欲为士。”
家康笑道:“人各有志,况且能力也各有差异。”
“故,不喜欢做武士的,可以默默耕田。默默耕田的人仅次于武士,可也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耕种。”
“是啊,有人喜欢手艺,有人以漆染养家,有人以木工为生。”
“因此,农之下便是工……”高虎马上接过话,嘿嘿一笑,“将军真是苦心啊。”
“哦。”
“要是在下,说不定会说士、工、农、商。然而,若把农置于工之下,田里的收成便会不足。于是便把农放到工之前。这种虚有其表的赞美,乃是为了不使农田荒芜,也可说乃是为了防止饥荒。”
家康大声道:“似是而非。水深千丈,你波及一尺,佐渡守。”
“哦?”
“肤浅。如此说来,怎敢妄言天下之事?”
“哦……那么,大人真正的意图是什么?高虎愿闻其详。”高虎一脸严肃,对家康施了一礼。
“要是连你都这般理解,农夫暴动定会此起彼伏。我乃是为了防止人走向堕一落。”家康往前探了探身一子,道,“农是士厌倦官一场后的栖息之地。耕种之人,与天地为伴,晴耕雨读。有才之人,若不急于追名逐利,自可趁此修身养一性一。目下一浪一人众多,他们也可以此谋生。故,士、工、农,大大不可。”
“听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工,可自得其乐。而农,所面对的却是变幻无常的天地。唯此方可锤炼筋骨。”
藤堂高虎拍膝点头道:“惭愧。逐利之人可去经商,然,即便他们积累了大量的黄金,亦可禁止他们铺张一浪一费。总之,天下已然太平,今后没有归属的一浪一人,自会逐年增加,但如此一来,他们便可做自己想做之事,各得其所。”
但家康马上摇了摇头:“所言差矣。”
“哦?”
“人可做想做之事。一爱一好和才能各不相同,乃是理所当然。”
“是。”
“但政务若是被个人一爱一好左右,必给苍生带来麻烦。比如我喜欢纵鹰狩猎,便下令全国狩猎,那会坏了多少田地?逐利之人可去逐利,手艺之人可尽享其中乐趣。但注重享乐之人,绝不可让彼辈参与政事。”
“是。”
“从政之士,必首先舍弃个人享乐,公务第一。”
“是。”
“我也不会让大藩之主参与政务。”
高虎确实是个好听众。其实他腹中分明知道家康的想法,却明知故道:“这么听来,越发觉得将军神心佛肠。”
“何出此言?”
“以士农工商相别,让百姓各尽其用,如此一来,自能发挥他们最大的能耐。”高虎叹服。
“为政只能如此!”家康不知是说笑,板着脸大声道。
高虎最受不了的就是家康板脸。在这个世上,没有比不懂说笑之人更令人难受了。起初,高虎以为,家康是故意板起脸以堵别人嘴,然而家康好像并非如此。他始终都是一本正经。即便是追孔雀或兔子,他也与猎老虎和狮子时一般认真。该赞许的他会赞许,不当理会的他自会冷淡。别人百无聊赖甚至困惑百般之事,家康却是思之乐此不疲,虑之津津有味。
二人谈话持续到深夜。从容的高虎起初侃侃而谈,可后来渐渐成了听众对家康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家康,似亦是一件无上的乐事。
高虎只是开创太平盛世之人的助手,他只能去帮助家康,不管对自己有利还是不利。不仅是他,身边的柳生宗矩也已完全为家康倾倒。宗矩和父兄一样,认为自家兵法天下第一。他却诚心诚意对高虎道,他的剑只有和家康合璧,才能成为“天下之剑”。
天将拂晓时,家康叫上柳生宗矩,一起用开水泡饭充饥。
“这开水泡饭里的每一粒米,都渗透着百姓的汗水。”家康说完,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方拿起筷子,好像这泡饭比在秀吉那里吃到的任何一次盛宴都美味。
用完饭,家康关于江户开府的想法,也随着饭一股脑儿进了高虎的腹中。
家康今后将号令天下,高虎的任务便是去说服诸大名,令之明白家康苦心。经高虎游说之后,大名真的明白,还是仅仅屈服于德川武力,由柳生宗矩去探察,此乃宗矩主动提出。他和他的家族以教授兵法为名出入诸大名府邸,柳生的来奔乃是家康的意外收获。
家康在骏府停留了五日,于十一月初,经由相模渐渐接近武藏。一行人到了江户附近铃铛森林八幡宫前,看到十五六位身系围裙的妙龄女子相迎,家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拍了拍一腿一。
这些女子定是家康在庆长五年出征关原时,用茶水招待他们给将士们送行的那些女子。为了让家康想起她们,这些女子今日在一家茶舍前聚集,同样打扮。不错,是那些女子。她们的老板似是一个叫庄司甚一内一的男子。家康令人住了轿。他愉快地穿上长靴,出轿。“喝口茶吧。”他对随行众人道。
海边虽不甚冷,但到底已是冬月。透过松林,可以看见苍茫的大海,冷冷清清。波涛和松声都在告诉人们,冬天已然来临。可庄司这厮却让她们站在寒风中等待,真是癫狂。
家康自然甚是清楚这人的目的。他是想吸引家康注意,以便能在城下分得一块地,供他开青一楼。据说,他在柳巷经营着一宗倾城屋。家康下轿看时,那庄司甚一内一正坐在松树下。
“噢,你竟在此。”
“是。孩子们都站着,小人却不能那般迎接。”
“你是看出,柳巷要拆除?”
“是。但那非主要的。小人是想让将军看看守约之人是什么样子。”
“守约?”
“是。将军说过,柳巷在您入江户之前就有,因此,虽就在城下,也会视而不见。小人既是倾城屋的老板,就要像个老板的样子,好生保护她们。”
“我这么说过?”
“是。请在避风处歇息,看几眼孩子们,小人将万分荣幸。”甚一内一说完,叫过一直站在那里的女子们,令她们齐刷刷跪下来给家康施礼。女子们明显经过了训练,动作甚是整齐。家康却皱起眉头,在铺了张绯一色一毛一毡的长凳上坐下。家康坐下,贴身侍卫马上在周围望风。虽是苇棚,却可抵挡寒风,不甚冷凛。家康这样想时,才发现长凳下燃着炭火。女人们又齐刷刷站了起来,去另一个苇棚端来茶水,首先捧给众侍卫。
有些意思。家康故意环视四周,没有吭声。
先让贴身侍卫尝毒,然后端给家康,是野武士的经验。
“你以前便是武士?”
“小人未当过差,家父曾是北条氏的下级武士。”
“你叫庄司甚一内一?”
“是。但如今改成了甚右卫门。”
“为何?”
“在江户叫甚一内一的,除了小人,还有两人。一个是向崎甚一内一,另一乃鸢泽甚一内一。他们与小人一起,被称为‘江户三甚一内一’。但小人不愿与那二人为伍,遂改成了甚右卫门。”
“哈哈。你是说三甚一内一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是为何?”
“那二人都是根本未意识到天下已经太平的暴徒。他们和小人的想法差了老远。”
“这么说,你知时局变了,并能明白这个变化。”
“对。将军说过,开一妓一院也无妨。但既然成了老板,就要好生保护她们。从那以后,小人便改了本一性一。”
“你说的约定,就是这个?”
“是。大人说日本国自天岩户以来,便是一个没有女人便无黎明的国度。无论什么时代,一妓一女娼妇都不会消失。若是置之不顾,暴徒定会聚集一处,残害女人。因此,便要尽心保护。”
“我说过这等话?”
“大人的确说过,小人已经铭刻于心。以为人父母一之心加以保护,有时便不得不替女儿们惩戒、驱逐凶徒。因此,小人被人称为烈一性一男子,以致人皆言暴徒三甚一内一,方才改了名字。实际上,除了为孩子们出气,小人绝未和人动过粗,发生过口角……”
家康并未因为他的热心而露出笑脸。此时,正好一个女子端着茶走了过来,家康便搭话道:“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庄司这里的?”
“大前年年底。”
“是父母将你卖过来的吗?”
“小女子是孤儿。父母被盗贼杀害。”
“多大年纪?”
“十七。”
家康仔细打量着那女子。十七岁的女子甚是水灵,心思也一览无余。家康道:“现在过得如何?要是不在这里了,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个问题不好回话。但通过这女子的回答,便可以辨别庄司甚右卫门言行的真伪。
那女子微微歪头道:“小女子想嫁人,做个好媳妇。”
“是甚右卫门帮你挑夫婿吗?”
“不,小女子自己选择。”
“自己选择?”
“是。小女子从客人中寻个好人,之后的事,老板会替小女子一操一办。女人能够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丈夫,现在还不多见。”
家康苦笑:“是甚右卫门让你这般说的?那你就选个好夫婿吧。”他摆摆手让姑一娘一退下了。
又有一个姑一娘一端着点心走了进来。这些女子似并不憎恶甚右卫门,想到这里,家康叫住那姑一娘一:“等等。”姑一娘一脸若银盘,眼放异彩,看起来甚是要强,似比刚才那姑一娘一小一两岁。
“你在学茶道?”
“是。还一习一连歌和小鼓。”她虽还年幼,说话却比方才那女子成熟老练。
家康突然心中生恶,此女好像和谁有些相似——是年轻时的淀夫人。
“你也想不久后嫁人,做个好媳妇?”
“不,小女子想到地位高的武士或大名身边去。”
“客人当中也有武士和大名吗?”
“是。托将军大人的福,以后这样的客人会越来越多。大家都把妻儿留在家乡,独自来到江户。我们得抚一慰他们……”
“是甚右卫门这般说的吧?”
“小女子自己也这般认为。”
“你叫什么?”
“阿胜。”
“哈哈。你的名字都写在脸上了。阿胜,有因为谋生辛苦而哭泣的时候吗?”
“有过。”
“那时未想过逃走?”
“不想。要是在别的地方,盗贼、痞子之类也得接待。那太可怕。”
“可是即便在这里,不也得接些可恶的客人吗?”
阿胜得意扬扬地摇摇头,眼里闪烁着光彩:“那种时候,小女子会‘甩’掉可恶的客人,自然有其他人喜欢奴家。”
“哦?”家康不由朝庄司甚右卫门看去。
暖烘烘的长凳温暖了家康的一腿一脚,他甚至不舍站起来。姑一娘一们的回答以一种奇怪的活力,勾起了家康的兴致。“甚右卫门,什么是‘甩’?”
不等甚右卫门回答,阿胜便抢先答道:“要是不想接客,就以实相告,拒绝他。”
“拒绝?”
“是。这是对客人的尊重。这是老板允许的,连京城六条都未有的规矩,老板说是新江户的手段。”
家康不解,犀利地瞥了一眼甚右卫门。但甚右卫门仍不动声一色一,眼睛一眨不眨,在旁边候着。他已发现家康似在通过这些女子来试探他的为人。
“可是客人长期离开妻儿,便易情绪急躁。如此一来,不会引起一騷一乱吗?”
“不,大家开始可能会这么想。但与一个不跟自己一心的女人逢场作戏,不如和一个将真实想法流露在外的女子玩乐更有趣。因此,小女子认为,‘甩’很是合理。”
“哈哈!说得对,不得已而为之的奉承,无趣得很。”
“大人说的是,这种真实,将让江户的姑一娘一们引以为豪。”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家康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天一色一不早了,便笑着站起来,“甚右卫门,你教得不错啊。”
“多谢大人夸奖。”庄司甚右卫门好像等的就是这话,接着道,“大人若是允许小人辟地开青一楼,小人会好好教导这些姑一娘一,让诸大名像在家乡一样在此休养生息。”
“好,你写份文书即可。”
“多谢将军。小人会将孩子们区分优劣,勉励鼓舞……”
甚右卫门话犹未完,家康已经点着头朝轿子去了。不管是在寺庙神社的门前,还是渡口城下,只要人多的地方,一妓一女便无法禁绝。而且,不将她们聚集到一个地方,反而会蔓延到良家,不仅会败坏风气,还会有不一良之徒如蚁见蜜般围过去,汲取那些女子的血。不妨将她们聚集到一处。家康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才与庄司说了半天的话。家康看出,甚右卫门是个可靠之人。
队伍再次启程,却不知为何,家康竟把甚右卫门和秀忠比较起来。秀忠现已出城,从增上寺到高轮一带迎接。他们肩负职责各不相同,但其认真程度却甚相像。
天下之人,上至贵人,下至黎民,人皆有梦,难在将梦成真之途,家康似现在才明白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