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不同月份之人,体质亦有差别,有人耐寒,有人抗暑。淀夫人的体质亦随季节变化。天气转寒时,她就会迅速消瘦,变得颓废;到了夏日,则一精一力旺盛。夏时见到淀夫人,人都觉其一性一情暴躁,给人莫大的压迫;但冬日见她,她就如一个多愁善感之人。
想到母亲正在这初春时节,于大坂城一内一庭拥炉而坐,秀赖感到一阵难耐的苦楚,不过他已不再抗颜。
秀赖的侧室,在荣局之外只增加了一个,即伊藤武藏之女千种。千种被淀夫人亲自选为儿子侧室时,城里有过各种传言:“主母不愿少君宠千姬夫人。”她乃是为了让秀赖的视线从千姬身上转移,方特意从自己的侍女中挑选了天真可一爱一的千种。秀赖自然也听过了传言,一笑置之。
“世人认为,丰臣与德川不和,希望看到两家打起来。两家若真兵戈相向,本来已无望再出人头地的一浪一人,必会煽风点火、火上烧油,那只会给我们带来莫大灾患。”片桐且元说得煞有介事,秀赖亦模模糊糊明白些。
去看望畏寒的母亲,说些安慰的话,乃是秀赖最近愿做的事。这种时刻,经常让他生出温暖的喜悦,心中爽一快。
看到秀赖成熟了,淀夫人心里也甚是宽慰——少君长大成一人了,得赶快让他和千姬圆房。淀夫人全然未听过那些不怀好意的传言。京极高次故去了,越前秀康亦亡了,曾和她争夺太阁宠一爱一的、美貌的加贺夫人也往生了……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死或去,让她感到无比落寞,与这寒冷的季节一道,让她日渐憔悴。
人总有一日会老去,从这个世间消失,淀夫人亦不例外。她常想,身后最终能留下什么?这样一想,就觉得先前的固执真是愚蠢之极。因此,淀夫人对来拜年的人都尽可能亲切些。这天,她迎来了两位意外的客人——京极高次遗孀常高院和高次的姐姐松丸夫人。带她们来的,乃是秀赖近侍木村重成之母右京太夫局,她故意未提前向淀夫人通报。
“夫人,有稀客来了,您切切想不到。”
“稀客?你又胡闹!”
“不,夫人猜猜……是谁?”
“嗯,是谁?”
这时,常高院轻悄悄走了进来。
“啊,妹妹!”
松丸夫人也紧接着跟了进来,“听说夫人身一体不太好,看来不像啊,还和过去一样一精一神。”
“哦,松丸夫人!”
“好久不见了。”
“是啊是啊。”女人间的问候,有着少女时的夸张。
“夫人,我常想起在伏见时的日子。”松丸夫人叹道。
“来来,你们来得正好,请坐。”
“唉,听说加贺夫人已经亡故了。”
“是啊,太阁亡故后,她立刻就改嫁给了万里小路,让我们好生羡慕。”
“昨日凋谢的花,和今日凋谢的花,虽有早晚,结局却是一样。”
“大节下,快别说这样的话!妹妹今春丧期满了吧?你可松一弛一些了。”淀夫人笑道。
“我来给姐姐拜年了。夫人,恭喜您啊。”
二人忙朝淀夫人拜倒。
此时右京太夫局已不在室一内一,许是令侍女们给客人准备茶点去了。刚过正午,外边日正当空,屋里却有些一陰一冷。
“姐姐您真是消瘦了,比上次见您时瘦多了。”
“是啊,也变得更加年轻了,是吧,常高院?”
正如松丸夫人所言,常高院也觉得淀夫人的憔悴,反而为她增添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艳丽。但常高院佯作未见,不言。也许淀夫人的憔悴,乃是因为大野修理。况且还有传言说,她也颇疼一爱一右京太夫局之子木村重成。
“请姐姐保重身一体啊。哦,江户将军夫人知我们要来,还让我们转达问候。她希望我们也能去江户,三姐妹再聚聚。”常高院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淀夫人的反应。
“阿江与夫人可有信给我?”
“有。江户派人到所司代府上拜年了,应是先到大坂拜完年后才去的吧。”
“江户来拜年的……”淀夫人回忆着。
“听说,骏府的大御所大人今年正月好像身一体不太好,总归上了年纪……”
“是啊,已经七十岁了啊。”淀夫人道。
“不,六十九岁。”松丸夫人插嘴道。
淀夫人好像小女子似的红了脸,歪着脑袋道:“好了,我们又不是他房里仁。”
“嗯。”
“不过,真那样的话,又要经历一次分别啊!丈夫嫁一个就够了。总有分离的一日。”
常高院放心地抚了抚一胸一口,听说家康和淀夫人之间曾定下盟约。淀夫人愿意嫁给家康为妻,但家康只亲近五郎太丸的生母阿龟夫人和长福丸的生母阿万夫人,一人方才交恶。但现在听来,姐姐似不特别怨恨家康。
常高院悄悄和松丸夫人交换了个眼一色一,故意抛出这么个问题:“这么说来,哪个女人最喜欢大御所呢?”
“这个……常高院不知吗?”松丸夫人立刻接道,“这个,当然要问淀夫人喽。”说完,缩着肩膀笑起来。
“松丸夫人,说什么呢。”
“是真的。已故太阁最喜欢的是你们的母亲,大御所大人最喜欢您。男人啊,有时真是说不清,自己打心眼里喜欢女人,却不敢说。真是可惜,连手都不能一摸一……这种心情啊,只会白白错过好时机……”
“松丸夫人是从哪里听来这嚼舌头的字?”
“已故太阁大人……”松丸夫人说到这里,忙捂住嘴。
松丸夫人曾经和淀夫人在秀吉面前争宠。见松丸夫人神一色一慌张,淀夫人轻轻一笑。时间将她们的敌意淡化,一共一同的回忆变得美好。松丸夫人立刻又趁热打铁:“夫人,若大御所大人不顾自己病情,非要来看看您和少君,您会怎样?”
淀夫人好似吃了一惊,看了看松丸,又看了看常高院,道:“常高院,大御所的病情,到底严重到何种地步了?”
“总之是上了年纪……”
淀夫人明显狼狈起来,准确说乃是不安。她沉吟道:“阿江与夫人的信里也提到此事了?”
“是。据说大人甚是恳切地说,想再见见少君和夫人。”松丸夫人再次抢过话题,“也许真是上了年纪……也许大人有这样的感觉吧。不过,他已比太阁人多活了六年。”
“呵,可别这么比。”
“为了身后的名声……若大人这般说,夫人会怎样呢?”
淀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叹道:“若无世人的眼睛……”
“世人的眼睛?”
“我去骏府。不管是为了什么,这种事必然引起流言。姑且不说少君……”
“那么,只能派少君去?”松丸夫人假作无意的试探,正中其的。
“当然……不过,不能由我说,秀赖很快就满十九了。”
“是啊,很快就要成为出一色一的大坂城城主了。就说是重臣们的决定吧。”
松丸夫人微微眯起一只眼,向常高院使了个眼一色一,意下说:我就试探到这里,接下来就看你了,淀夫人似乎并未对大御所抱有特别的敌意。
“姐姐,”常高院压低声音,认真道,“必须让少君见见大御所。大御所不在了,就无法亲自问他本人了,说不定会有德川后人拿些无稽之谈假充大御所的遗言啊。”
淀夫人未立刻回答。她的不安越来越沉重,不停叹息。“嗯,已经这么严重了?”她又轻叹了一声。
“即使不严重,也到了年纪了,总得好生想一想了吧。”松丸夫人淡淡道,“是见一见大御所好呢,还是保持沉默对丰臣氏有利?若欲在大御所身后拼死一搏,倒也无一见的必要了。”
淀夫人看着常高院,“妹妹怎样想?你也觉得见一面好吗?你说那时怎生见他?”
“这……”常高院故意慎重地侧头想了想,“这样的话,我们……请江户将军夫人来帮忙张罗张罗吧。”说罢,她看了看松丸夫人:“就这些。”
松丸夫人爽一快地点点头,“与其让其他人掺和进来,引起不必要的传言,还不如让你们姐妹解决。毕竟都是流着浅井血脉的亲姐妹……”
“松丸夫人。”
“怎的了?”
“我先派片桐市正去看望他吧。”
“看望?还是以拜年的名义为好。骏府也未来说病情。”
“这倒是。即使大御所病了,也许还不想张扬出去呢。”
“就去拜年吧。怎样让他去好呢,这可颇为重要。若哪天大人不在了,那可就晚了。我和市正也好久不见了。干脆趁着我们在,把市正和有乐都叫来吧。”
“是啊,也好寻些主意。”
“市正也许比我们更清楚大人的身一子骨呢。他平时也会打探些骏府和江户的事,是吧,常高院?”松丸夫人在太阁宠妾中以才情闻名,在这种场合也现出不同凡响的果决和敏捷。
“是啊,好,来人!”淀夫人立刻摇铃唤人。来人乃是渡边一内一藏助之母正荣尼。
“去请片桐市正和有乐斋来。常高院和松丸夫人来了,想见见他们。你告诉他们,既是在一内一庭见面,不必太拘礼。”
“是。”
松丸夫人和常高院交换了个眼一色一。此事是为了丰臣家,为了淀夫人,所以她们二人打心眼里感到得意和高兴。
未几,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一前一后来到淀夫人房里,此处立时安排了春意融融的酒席。三个女人已微醺,大藏局和正荣尼侍奉左右,右京太夫局不断斟酒。另摆了两张膳桌,自然是为有乐和且元准备的。
“未料到此处樱花盛开啊,市正,你可得看好了!莫要让人摘了。”有乐尚未问候夫人,先瞪着眼开了个玩笑。
“是。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守丧期满,先祝贺二位。”且元和有乐身份不同,有乐乃是淀夫人和常高院的舅父,且元为秀赖家老。
“市正,”淀夫人给二人递过酒杯,朝且元道,“骏府的大御所身一子不适,我这边却未得到过任何消息。”
“呃,关于此事,听说所司代……从江户来的米泽堪兵卫大人进京拜年时,在少君那边待了一两日,都一一禀报过了。”
“从江户来拜年的人……市正,那不是晚了吗?”
“晚了?”
“是啊,你应在米泽到来之前,就去骏府拜年的啊,是吧,有乐?”
有乐微笑着放下酒杯,“市正,夫人终于不计前嫌。是这个意思吧?”
淀夫人却心头火起,“非是儿戏!无论如何,大御所并未自己掌管天下,而是照顾少君,是大恩人!知他有恙,也不闻不问,乃是大不义!市正,你说呢?”
有乐又抢在市正之前道:“我想这是樱花们的协议吧。不过……上次将军进京,气息可太不对了。那时,我们和高台院怎么劝都不行,结果少君还是未去伏见城。这次又说大御所是大恩人,先让我好生想想,再回答您。”
“有乐!”
“啊啊,吓我一跳。您这般呵斥舅父啊!”
“说笑也要看时候。那时我们正被小人烦扰,当然不能想怎样就怎样。这次不同!”
“哦……这次是真心,那次非本意……”
“正是。你好生想想,德川除了大御所,还有谁会为少君的前途打算?那些家臣们,一有机会,必如老鹰一般扑来。大御所对此很是担心啊!”说到这里,淀夫人暗暗擦了一下眼角。
有乐满心喜悦:丰臣氏即将走上平安大道。但他故意隐住自己的真实想法,像平时一样带着讽刺的微笑,撇嘴道:“这般说,将军大人该怎样?大御所支持少君,将军可怎生是好?”
“他不会像大御所那般为少君一操一心。”
“哈哈!市正,你听见了?我觉得将军可靠,你说呢?”
“且等,有乐,”淀夫人蓦地提高声音,“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大御所和将军孰重孰轻,我心中有数。”
“哦。”
“无论将军怎样,一旦大御所仙去,大御所身边的人说些他的遗言,将军那边无人敢当儿戏。”
“这……的确如夫人所言。您都想到这一层了?”
“有乐先莫要说话,且喝些酒,我要和市正说些正事。”
“好好。我喝酒,喝酒。”有乐搔了搔胡子,端起杯斟酒。
“市正,我和秀赖都令你早些去拜年,你竟还是晚了?”
“因为在下伤了风。”
“不!是因为有其他想法。”
“其他想法?”
“喏,秀赖和千姬都已长成大人了,我吩咐过你,今春圆房。”
“啊?是。”有乐吃了一惊。
“虽说并非大婚,但一方为丰臣之主,一方乃将军千金,诸事芜杂,才耽误了。”
且元拍了拍膝头。他比有乐更高兴,也放心了。淀夫人果然通情达理,只是脾气不太好……想到此,他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无异议吧?”
“是,一切听夫人吩咐,再无比这更好的礼物送给大御所大人了。大御所大人定会快意得泪下。”
“哦?你也这样想。”淀夫人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好了,你可别着凉了。再喝一杯吧。我的话可要好生记在心里。”她再次举杯。
常高院和松丸夫人对视一眼,宽下心来:淀夫人又送了个人情。秀赖和千姬已经长大,自然而然圆房了。家康定会颇为高兴,阿江与夫人自比家康更是宽慰。
有乐不时悄悄看看在座诸人,罕见地收起他的讽刺,不断喝酒。
“来,干了!”淀夫人举杯对且元道。
“是。谢夫人盛情。”
“少君幼时,我对他很是严厉,是怕他受欺负。其实,大御所一直都在身后……一想到这个,这恩情一日也不可忘了。”
“夫人对大御所大人说过吗?”
“我的话直接……就说,我想为小两口讨些祝辞!”
“给。君和少夫人的祝辞?”
“是啊,让世人放心之言,请大御所写一些丰臣氏千秋永存之类的祝辞,再给那小夫妻些教诲。”
有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次的笑不是讽刺,是笑中带泪。“实在太好了!夫人不愧是信长公的外甥女,不,让我想起了浅井长政大人。向小夫妻道喜的书函,确是再好不过的贺礼了。夫人啊,您让舅父感动不已。啊,今日饭菜味道如何?酒为上品,菜亦绝佳……”然后,他又对在旁斟酒的右京太夫局道:“樱花亦是无与伦比的上品!”言罢,他举起一只胳膊,搭到她肩上,“令郎也是上品啊。就让重成和市正一起去骏府吧。在座各位中,老夫最为年长。你们也不会一直活下去,故是令重成成为少君左右手的时候了。让他多见见世面。”
有乐又哭又笑,大吃大喝。
“呵呵,织田大人总是这般宽心,才是真正的大坂名物啊!”松丸夫人一大笑起来,常高院也道:“何止是大坂名物,太阁还在时,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名物呢。”
淀夫人扑哧笑了。她看见有乐故意逗笑般鼓起眼睛,假装被一口酒呛了。
宴毕,淀夫人先行离席。
“市正,你跟我来。”织田有乐斋对片桐且元道。他醉意朦胧,脸一色一发红。
“但在下要赶紧去骏府拜年,还得准备准备。”
有乐打断他:“就是为了准备,你去我那里,咱们再喝几杯。”
“再喝,恐怕对您身一子……”
“无妨!有个东西给你看。非是别的,你一直在等江户的使者,他已早你一步,先到寒舍了。我是为了让你的官做得长久些。想想真古怪啊,哈哈哈!”有乐大声笑道,然而在暮一色一中,可见他眼中闪闪发光。
“板仓胜重大人也来了?”
“是。市正啊,太阁健在时,不论是你还是我,都被当成傻瓜啊。”
且元苦笑着随有乐斋去了。说来的确如此,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不必说,石田三成、堀尾、堀、胁坂等,都比且元更有才干,堪获重用。
“你还好,我一开始就被当成开茶舍的,一生都是饭桶!”有乐又道。
“您说笑了。”
“但如今怎样?除了我这个傻瓜,还有谁会真正为丰臣氏流泪?”
听有乐这么说,且元一胸一口一热,“我陪您,好!咱们两个傻瓜一起喝!听您这么说,我哪能推脱?”
“其实傻瓜也有用,淀夫人信服了。”二人并肩走出大殿,此时天还微亮着。但出了大坂本城,已是华灯初上。
“如此,也好给板仓回话了。板仓虽不好对付,但并非固执得不近人情,还算明白事理。”
“是。”且元附和道。他擦了擦眼泪,尽量不被有乐看到,“他虽为德川忠臣,却也不想与丰臣家为敌。也许他才是最明白大御所心思的人。”
“市正,你想不想假装喝醉,咱们演一出戏试探试探他?”
“在板仓面前……”
“当然!板仓不会说把城让出来那样的话。但江户将军身边的人,已暗中决定把少君移封大和的郡山。郡山……乃是已故太阁亲兄弟秀长公的城池。那么少君这……”
二人不知不觉已到了有乐家门口,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演什么戏?”且元知板仓胜重正在室一内一等着,未立刻脱鞋。
有乐虽一性一情古怪,却也有些才具。且元正是深知有乐,才愿前来见板仓。
“也非什么大事。你和我就说,淀夫人低头了。”
“啊?”
“淀夫人对大御所大人低头了,其依凭就是派市正去骏府拜年。不知江户对此会怎么看?板仓必知大御所和将军的心思。”有乐快速说完,立刻进了屋。
且元有些担心:这样几句,真能说动一生谨慎的板仓胜重?但不探明江户的真意,他甚不放心,且试试吧。他相信有两件事必会让板仓高兴,一是大坂派使者到骏府去拜年,二是秀赖和千姬圆房,若二人恩一爱一,生下一男半女,就可希冀和江户建立牢固的关系。但若少君夫妻不和,两家关系必将恶化,板仓胜重对此当然心知肚明。
“方才中途退席,实在失礼。”有乐来到厅上,“正巧有要事,市正亦被我拉了来。他奉淀夫人命令,明日一早就要去骏府拜年。米泽去的时候,他不在城里。”
“哦?淀夫人派使者去骏府?”板仓胜重似吃了一惊。席间已经备好酒馔,似刚刚开始吃喝。有乐之前被淀夫人叫去,就把客人们扔在家里了。
“所司代大人,新年到了,给您拜年啦!”
“同喜同喜,今年还要请片桐大人关照啊。”
且元和胜重客套着,瞅见有乐已忍不住要发话了,知他接下来就要演他的“大戏”。
“板仓大人,时日真是良一药一!今岁,淀夫人终于脱一下了虚荣的外衣啊!”有乐道。
“虚荣的外衣?”
“哈哈,脱一下来一看,众人绝倒——夫人原来一直一爱一慕大御所啊。哈哈哈!”
板仓胜重吃了一惊,看着有乐,惊疑愈甚,“您说……什么?”
“夫人一爱一慕大御所……是吧,市正?”有乐往前挪了挪身一子。
且元只好点头附和:“总之,在下也吃惊不小,但是给了夫人真正支持的,非是在下或有乐斋,而是大御所。常高院来看望夫人时,说大御所染恙,夫人就立刻令在下去看望,担心得直流泪呢。”
板仓胜重表情严肃,点了点头。织田有乐又立刻帮腔:“市正言重了。夫人的确这般说过,她说,大御所万一有事,乃天折柱石,连脸一色一都变了。夫人派市正悄悄去看望,市正毕竟是丰臣脊梁啊!”
“嗯。这样啊,不过胜重暗中也为两家一操一碎了心。”
“所司代大人,还不只如此呢。还有一份再好不过的礼物给大御所!”
“礼物?”
“让少君和千姬夫人圆房,怎样,这礼物不错吧?”
“这……也是夫人……”
“正是!我说是不是早了些。夫人却听不进去,她只一心想着让大御所宽心,就定在一陽一春。两家误解烟消云散了啊!”
“唔。”
“所司代大人,江户怎生也得褒扬我们几句吧?”
“哦?”
“我不望加官晋爵。城一内一常真一人道(信雄)等人亦有此望啊。”
这么一说,板仓胜重似也想起来了,他慷慨激昂:“让诸位都高兴的事……那就是可保得淀夫人和少君住于同一城里的事。胜重虽不才,也要将此事细细禀呈将军。”
“哈哈哈!”有乐突然一阵大笑,却涕泪泗流,“不愧是所司代!板仓真是了不起啊!休要笑我!我乃是信长公的傻兄弟,还当向着淀夫人啊。像小谷夫人似的……和常真一人道一样……尽量让他们母子和睦,哈哈。这是舅父……信长公的傻兄弟……唯一的愿望啊!”
一在座众人突然静默下来。天一色一已暗,烛光给三人周身笼上了一层奇妙的一陰一影。
仔细一看,哭的不只有乐一人,且元也不断用怀纸拭杯边的水滴,再拭眼角;胜重则抓着衣服下摆,低垂着脑袋,肩膀剧烈颤一抖。对他们三人来说,淀夫人令他们各感心痛。
对且元来说,毫无疑问,他时时为丰臣氏众人见解不一而苦恼。淀夫人亲近的大野治长、大藏局和正荣尼,事事与秀赖身边的人作对,愚蠢到连鸡一毛一蒜皮的事都得争个高低。淀夫人的任一性一,固然是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之一,不过深究下去,就会发现,这多是出于因自卑而产生的抵抗。她如今终于明白了过来。只为这一点,且元就当痛痛快快哭一场。
织田有乐斋在和且元相同的理由之外,还有对于亲人的感情。有乐与淀夫人母亲阿市夫人乃同胞姐弟,二人本来年纪相仿,姐弟之间难以忘怀的情感时常纠缠着他。
不过,板仓胜重就完全不同了。他只是觉得家康公心苦身苦。家康公是想继信长公、秀吉公遗志,完成统一大业。若有人妨碍大业,即使是亲生儿子,必杀无赦。长男信康就是因此被迫切腹。大坂长期以来的做法,让家康左右为难。板仓胜重对此看得一清二楚,他知,家康公苦于在秀吉公的两个遗志之间进行取舍。秀吉公将天下和秀赖同时托付与他,但天下太平的最大障碍若是秀赖,那么自可想象,他的苦痛该有多深!现在这种担忧,全成了杞人忧天,只凭这,已让他高兴得泪下了!
三人各怀感慨,只默默地喝酒。半晌,有乐方道:“问题是,淀夫人之心啊……”他语气甚是谨慎,全然不似平日模样,“那样的心也能变得风平一浪一静,天下恐真不会再起风波了。只怕她那脾气……她毕竟是我外甥女。”
且元和胜重也有同样的感慨,不由点头附和。
有乐续道:“二位多多支持夫人吧!以她的处境、脾气,如今……实难能可贵了。”
“事都过去了,如今好了,有乐。”且元插了一句。
有乐笑了,“市正,正因为事将过去,才能这般说啊。她那可怜的好胜心,严重影响了少君,她自己也颇清楚。然天一性一难改,任是高僧大德,恐也解脱不了。”
“然而如今有了变化,多多体恤夫人吧!”胜重不由道。他想安慰有乐:太阁遗愿也许可实现了。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将酒杯伸到且元面前,“片桐大人,该快心时就当快心啊!您带来了这么个好消息。”
且元慌忙坐正,接过酒杯,道:“啊,多谢多谢。多谢板仓大人。是啊,当这般,就当这般。”
席间再次热闹起来,觥筹交错。
但且元等人的期待,果能如愿以偿吗?
几于同时,大坂城一隅已是山雨欲来。
“大久保长安中风卧床!”
长安的一个亲信将这出人意料的消息带给明石扫部,又禀告于速水甲斐守。明石扫部自是在长安那联名状上签过名的旧教信徒,不过,他却是出于和长安完全不同的目的,请求包括秀赖在一内一的诸多大名签了名,故甫听长安中风卧病,立时被巨大的不安笼罩。
那份联名状上,也有家康公六男松平忠辉的署名。但联名状一旦离了长安之手,不知将会变成有何等威力的马蜂窝,引起何等惊涛骇一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