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织田有乐斋撤回城一内一,真田幸村后悔不迭,气得浑身颤一抖。
此前,众人已决心死守城池。战事才刚刚开始,一浪一人的士气也用不着担心。可是,自从有乐撤回城一内一,令人忧心之事就一件接一件发生。被派往城外去刺探敌情的探马,屡屡消失于片桐和藤堂阵中。若说他们乃是为了去打探敌人动静倒罢了,但反过来,也未尝不可解释为:与敌人暗中勾连之人竟可自一由出入大坂城。幸村让从小就跟在身边的亲信前去打探,结果发现,有乐斋已在频频与金匠后藤庄三郎联络。后藤庄三郎与片桐且元关系无为亲密,因此,至今仍可自一由出人于且元阵中。如他跟城一内一保持联络,不用说,定有问题。
织田有乐从一开始就无甚战意。他有头脑,比片桐且元还要洞悉时势。
他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双方实力悬殊,不足一搏,但看到城一内一的气氛难以抑制,便假装同意开战,实际上却仍在寻找议和的时机。“不妨一试。如果事情不妙,就痛痛快快投降,从头再来。”他怕是正怀着这样的心思,领兵在距离且元最近的地方扎营。
再一想,幸村蓦然发现,大坂城一内一的气息已和他当初入城时大不一样了。德川大军步步紧一逼一,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达二十万了。与此相反,蒙丰臣旧恩的大名却应者寥寥。尽管分别以秀赖、淀夫人、大野治长和织田有乐的名义,向天下大名发去了求援信函,但作出回应的却只有福岛正则、一毛一利辉元和加藤清正之子忠广。福岛正则在接到借粮的请求后,只答应与大坂以自一由买卖的形式交易,他还对江户方面献策:“可把淀夫人扣为人质,然后讲和。”一毛一利辉元亦只令其家臣佐野道可扮作一浪一人入城,悄悄送上一万石米和五百锭黄金,但他又暗中把誓书献与了江户。加藤忠广回应说,将令老臣加藤美作守带领两艘大船前来援助,可船的影子至今未见。伊达、上杉等都是前来进攻之敌……
那些开始时一精一神振奋、口口声声要发动决战的人,也都沉默下来,现在,秀赖整日大发脾气,大坂城一内一气氛实在异常。
幸村看得很清楚。开始时秀赖几无战意,想战的只是淀夫人,煽动淀夫人的,则是大野治长和一帮蠢笨的老女人。
一旦秀赖少了战意,一切都无从谈起。于是,幸村已于冬月底特意把大助送到秀赖身边,通过大助让木村重成、细川赖范、森元隆等劝说秀赖。在众人轮番劝说下,秀赖逐渐改变心意,时已到腊月中旬。幸村刚松了一口气,淀夫人和老女人却又动摇了。她们之所以如此,自是受到大野治长的莫大影响。织田有乐已经有了与敌方通谋的嫌疑,若主将大野治长的态度再变,仗还怎么打?
幸村将胜败置之度外,为实践信念入城,现在看来,实是贻笑大方。他在城南的护城真田苑上,望着眼前敌人不断构筑护垒,顿时怒不可遏。家康和秀忠连影子都见不着,只是一味令人构筑工事,为打持久之战作准备。就算己方想忽然杀出去,令对方心惊,也是隔靴搔一痒。
幸村忍无可忍,傍晚时分,把护城托付与伊木七郎右卫门守卫,自己则悄悄造访了城一内一玉造口附近的大野治长大营。
治长此时正在待客,让幸村候了好些工夫,才出来相见。让幸村大吃一惊的,是治长竟身着便服,脸一色一也甚是苍白,嘴唇在微微发一抖。
幸村直感有些不对,来访的似是一位女客,在这最为紧张的时刻,来者自非为行男一女之事而来,那么,她是淀夫人,还是常高院?
“啊呀,真田大人,让您久候了。刚才……”治长先让幸村坐在杌子上,小心望了一下四周,方道,“是位不速之客。”
“谁?”幸村不能不问。能让治长脸一色一大变,定非寻常之人。
“是……少君派来的。”
“右府大人?”
“大人已对守城生出厌烦之心,令今晚夜半向敌人发动总攻。”
“今夜?”
“是。大人说,他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眼前敌人不断构筑工事。”
“那么,您答应了?”幸村大惊。尽管他可以理解秀赖的心情,但还是为此匹夫之勇惊住。
“当然拒……不,是劝他三思。只是,不知少君能否听……”
不等治长说完,幸村就截断他道:“右府派来的使者是何人?”
“木村重成。”
“哦,是长门守……这么说,他也同意出击了?”
治长面带难一色一,一边叹气一边添油加醋道:“真田大人,此次战事,事实上,早已一内一定于年一内一议和。”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幸村并不如何惊讶。他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了,有人说,照这样下去,我们连年都过不了。”
幸村仍然不语。他已猜到是哪些人在说此言。
“但是,右府并不知这些。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凭着年轻的闯劲,欲立刻冲出城去,与敌人决一死战……”
“修理亮大人,请恕幸村多言:大人方才说过欲在年一内一议和,可对?”
“正是。”
“这就怪了!右府都已决意要决一死战,究竟谁要议和?”
治长一怔,立刻把视线转向篝火,“是淀夫人先提出来,有乐等众老臣及一内一庭女人也都赞成。”
幸村平静地反问道:“这么说,此次战事的总大将乃是淀夫人了?”
“真田大人,您就莫再说笑了。淀夫人也把少君放在第一位,绝不会不为他着想。而且,一旦议和,也须一摸一清敌方真意,不可能和众人一一商议啊。”
“哦?”
“不是人人都像大人这等忠义之士,毋需说,汇集到此的一浪一人,多是为了生计与功名而来,一旦听到议和消息,还不知会如何猜疑我们呢。到时,必会生起大乱,因此,才迫木得已秘密行一事。”
“……”
“想必大人也知,敌人在我们眼前建起高高的箭楼示威,还要在上面安置大炮。不只这些,据可靠消息,从甲斐、石见、佐渡到伊豆,所有掘金工匠都被征召了来。听说,他们或是用大炮轰塌城池,或是从地底下凿一条坑道,塞上火一药一来炸城。大人,看来这仗难打啊!”
幸村并不吃惊,他不笑,也无责备之意。此非战之罪,罪在天矣。想到这里,他全身无力,连话也不想说了。
“唉,我也极力反对议和。但后藤光次去煽动了常高院,常高院又去鼓动淀夫人,她们已坚定决心,以我一人之力终难改变啊。”看到幸村默默不语,大野治长拼命倾诉起自己的苦处来,“原本,我亦想为了丰臣氏而战,可是,一旦少君母子连同城池被一并炸飞……唉,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夫人还说,我们只顾自己的荣誉和体面,眼睁睁把他们母子往火坑里送。只要少君能够平安,她宁愿亲赴江户为质。”
幸村努力抑制住一内一心的情感,道:“织田大人的意思呢?”
“当然赞成议和。早知是这样,应一开始就议和才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片桐与大御所有无联络?”
“有。一旦议和,我也尽量会向大御所说几句好话。大御所还不至于如此无情。”
“为谨慎起见,幸村再问大人一句:一旦议和成功,那些一浪一人就无用了,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这才是问题的核心。六十余万石的俸禄,绝养不起十万余人。幸村话中自有揶揄之意。治长的脸拧住。如今的丰臣氏早已成了空壳,太阁的遗产早已花光,家臣也只剩那些关原合战以来的旧人。
“我想……”幸村讷讷道,“还是照原计去打,败便败了,不战请和,几万一浪一人在此,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这也是最令我伤神的事啊。”
“哦?”
“并且,交涉时最先提出的必是此事。怎么说,他们都是甘为丰臣肝脑涂地之人,估计,关东万面也不想与他们为难,怕会说,退隐、留下皆便,一概不多干涉。”
“这么说,丰臣氏会比以前更强大了。”
“哪里!能够保住原有的领地就不错了。因此,只能把领地分给众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说着,治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我有一事想求大人,不知大人能否答应?”
幸村有些愕然,但还是恭敬地施了一礼,“若能办到,鄙人自会效劳。”他已明白,治长根本不足与谋。一浪一人都是为生计功名而来,治长竟天真地以为,不战而和,几个钱就可以打发掉他们!即使议和成功,也是和而无果,苟且偷生。
大御所或许会甚是宽大地让秀赖拥有旧领,或是在其他地方,给他一块同等大小的领地。可是,丰臣氏的病痛就解决了吗?若不找到切实可行之法解决一浪一人问题,一切皆无意义。可是,对于这个最大难题,似根本就无人深思。淀夫人及其周围的蠢人,出于对大炮和对地下挖洞之谣言的畏惧,只欲一味求和偷生。
“其实,我求大人的,也非别的:大人能否说服少君,让他也接受议和……”
“刚才您也说,反对议和的只右府大人一人。”
“虽是议和,这一切也都是为了右府大人。可是,在他身边,心高气盛的年轻之人太多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明这种苦心。若说治长害怕敌人,倒也罢了,可若是说我因为胆怯而令夫人动摇,治长真不敢轻易开口了。”
“哦。”
“不只如此,关东方面若提出要主谋者切腹,治长也只能一死谢罪。”
幸村一怔,重新打量一下治长。治长的声音竟出奇地高一亢起来,连眼角都通红了。看来,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
“修理大人。”
“哦。真是让真田大人见笑……”
“大人一心为右府着想的苦心,鄙人甚是明白。”
“这么说,你答应了?如是大人开口,少君和长门守必放弃成见。”
“唉,唯独此事,我不能……”
“哎?您不愿?”
“请大人宽谅,鄙人生一性一不会撒谎,若右府问起战事结果,鄙人无论如何说不出议和二字。”
“大人反对议和?”
“修理大人,议和的时机已经错过了。战是亡,和也是亡,鄙人若这般察告右府,他必定越发铁了心要出城一战。故,鄙人实不能胜任。”说着,幸村的眼角也热了。
幸村失算了,他万万没想到,城一内一的战意竟是出于稀里糊涂的一时冲动。关原合战之时,众人还能挺一直脊梁,坚持到底。无论是石田三成,还是为他赴死的大谷吉继,都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才起事。“并非唯德川家康才手握至理。”尽管这亦是一己的执著,但其中因烁着的,却是历经磨砺的不惜一性一命的血一性一。可现在的大坂城里,却根本看不到这等血一性一,有的只是模糊的反抗和煞有介事的小算盘,以及为此汇集的呶呶不休的一浪一人。若真是如此,真田父子的命运至此亦到头了。如真田幸村这等人物,把兄长信之的忠言弃于一旁,驱走叔父,将好友松仓丰后守大耍一番才来到这里……
“大人认为,议和实际也是大御所的安排?”
“修理大人,”幸村依然脸对着篝火,“大坂的命运已经到头了,但这并非大御所之过。”
“您是什么意思?在责难我?”
幸村轻轻摇了摇头,“当然非大人的过错。非要说是谁的错不可,只能说是这大坂城的劫难……幸村虽不会劝右府议和,但也不会苟且逃生。”
“这……”
“幸村将继承家父遗志,与右府大人一共一命运。此意亦请大人记住。”
一瞬间,修理呆住,垂头不语。显然,他并不明白幸村的意思。幸村昂起头来——你即使不明,也是无妨了。
“那么……那么,大人觉得,究竟谁适合劝说少君?”
“这一点用不着鄙人说,自是修理大人,或是淀夫人。除此之外,别无旁人。”
正在这时,听到一阵一腿一甲响动,一个人闯进幕帐,竟是治长之弟治房。“兄长,出大事了!”
“大事?”
“道犬从船库里开出船只,赶奔堺港,到民家放起火来。”
“到民家放火?”
“听说他带着一帮人豪气冲天地走了,说是对兄长的决断甚是不满,为了支持少君,他要亲自为决战点燃火种。”
“什么,他……”治长的脸一色一再度变得苍白,狼狈不堪,浑身战粟,几欲委地。
幸村冷冷瞧着兄弟二人,真是人生如梦。人生为何如此可笑?乱起时煽风点火的治长,此时竟已全然没了战意。与此相反,一开始毫无战意、频频提出质疑的道犬,此时竟如抢功似的燃一烧起熊熊战意。老臣的野心火焰,已在不知不觉间蔓延到了秀赖、重成、道犬等年轻人中间,烧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混账东西!”治长一声怒号,大喝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竟去堺港放火!他到底要干什么?一旦引起堺港人的反感,莫说死守城池了,就连粮道……都会被他们截断!到时,我们只能饿死!”
“可是,那边的火已经着起来了,在海风的吹拂下,正在蔓延……”
“真是混账!已经蔓延开了?那……治房,你赶紧去,我也……失陪了!”治长丢下一句话,径直飞奔出帐外。
幸村仍坐在杌上不动。年轻之人心火已燃,势所必然。儿子大助也是一一团一火,只不知他正在怎样燃一烧。
此时,忽听哗啦一片,外面人声嘈杂。看来众人都知此意外之事了。幸村缓缓站起身,把未烧尽的柴薪向火中拢了拢,走出幕帐。外边人慌作一一团一,不时有一槍一声在低空响起,一些一性一急之人怕已在朝敌阵射击了。
南面的天空骤然亮了许多。幸村静静伸出手测了一下风向,风是从东北来,还好,大火不会烧尽整个大坂城。他犹豫起来,不知该回到护城去,还是去看看秀赖的本阵。正犹豫,南面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红光。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本城的天守阁一带传来轰隆轰隆的倒塌声,脚下的大地也剧烈晃动起来。
幸村僵在原地。莫非,决战终要打了?
接着,右方的黑暗中又喷一出一道冲天的火焰,紧接着,又是一声让天地都为之颤一抖的巨响!定是德川把堺港大火看成了议和决裂之信号,不由分说,开始了炮击。
巨响一阵阵撞击着耳鼓,大炮轰隆轰隆命中了本城中一央及仓库一带。不久,亢一奋的进攻者定会从护城河对面发起进攻,城一内一的军兵也会毫不畏缩迎上前去。
幸村向外疾走五六步,又停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本该汹涌而起的呐喊声并未响起,仅有一片让人发僵的静寂。莫非是巨大的轰鸣让人一瞬间呆住了,忘记了行动?
幸村也有些发懵,若一浪一人被这从未听到过的巨响吓破了胆,仗还怎打?
幸村急急入本城,城一内一一片寂静。只城脚有篝火在噼噼啪啪响,四下了无人迹,天地都像被冻结了。
“叨扰一下!真田左卫门佐前来看望右府大人。”若是平常,士卒必然会举一槍一将其挡住,几次盘问后才放进,今夜他们竟连名字都没问。
脚下的霜碴不时破碎,砾石沙沙作响,四周弥漫着令人恐怖的静寂。
幸村预料中的第三炮终未发射。
“真田左卫门佐前来探望大人。”出了瓮城,四面陡然明亮起来。篝火的数量增多,并排在本城空地上的旗帜迎着夜风飒飒飘扬。前面的幕帐中更加明亮,幸村看往那里,口中一声呻一吟,呆住不动。
这是一幕令任何人都不禁为之驻足的奇怪景象。秀赖站在正中,身边为镶嵌有绚烂夺目的螺钿贝壳的床几。身形高大的秀赖,挺一立在鲜丽的绯一色一毛一毡上,身穿一副由绯一色一皮条穿连起来的铠甲,全身瑟瑟发一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恐惧,他脸一色一苍白,蓬乱的头发被汗水紧一贴在鬓角,左颊上则有一片浮动的光影。比他更奇怪的,则是挡在他前面、两只袖子被大藏局和正荣尼拽住的淀夫人。与其说她是人,不如说是华丽凄怆、傲慢无比的夜叉。
绣在衣上的鲤鱼金光灿灿,在篝火的映衬下,淀夫人双手如银蛇一般。淀夫人脚下,则是被按坐于地的千姬。千姬看去不知死活,如是从某处寺院窗楣上卸下来的一尊五彩雕像。
这些人前边,织田有乐斋正一脸痛苦望着幸村,只有有乐一人看去还有几分气息。
“真田左卫门佐参见大人。”
“哦,真田大人。”
搭话的并非秀赖,而是有乐。有乐道:“你也看到了,本阵有木村长门守指挥近侍把守,右府大人安然无恙,你放心就是。另,大炮只是虚张声势,损失不大。一些鲁莽之徒混到了城外,放起火来。因此敌人慌乱之极,遂用大炮来探问我们究竟有无议和的诚意,如此而已。你也要多多小心,以防一浪一人一騷一乱。”
幸村欲言,又止住。关于议和,他还未从秀赖口中听到过一句命令。唉,此时就算责问他们又有何用?自己不需插嘴,他们母子必已争吵过了。
“真是一派胡言!”有乐佯怒道,“女人们说,私通敌人,让他们发炮的是有乐。并且,听说还有些蠢货竟然相信,要杀掉我。那就杀好了。有乐早已活腻了,自己都觉活着难受。若是有人帮我结束了一性一命,我感激不尽。”
正在这时,一个人连滚带爬闯进篝火的光亮中,“报!”
秀赖依然瑟瑟发一抖,僵立不动。
“藤野半弥,大人不许应战的命令,你都传给一浪一人了?”
有乐再度插嘴时,秀赖忽然大吼起来:“是谁!谁说不许应战!我……我……绝不置道犬于不顾!我的命令是让人跟着道犬往前冲!说不许应战的,是……母亲大人。”
年纪尚轻的藤野半弥歪着嘴嘲笑起来,“大人,若是这道命令,就不必了。即使向那些一浪一人传达了命令,他们也动不了了。在听到大炮声后,他们全都吓瘫了。”
“哦?”
“唉!正如织田大人所料,一浪一人都是以生计为目的,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多获战功,可现在哪里还有战意?一听说遭到炮轰的天守阁柱断檐倾,七八人受伤,他们已吓得直不起腰,哪里还有一人敢杀出去!大家都静待原地,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看样子,藤野半弥也着实被一浪一人气坏了,不好出口的事都咬牙切齿说了出来。
“怎样了!”淀夫人开了口,却是怒吼,“常高院的话不会有假!听说大御所总想议和了事,独将军坚决反对。他连阿千都不顾了,用大炮轰城,还叫嚣着要从地底下炸城。好了,现在给他口实了!”
“住口!”秀赖晃动着六尺高的巨大身躯,直跺脚,“母亲是此城的总大将吗?战事要听丰臣秀赖的指挥——半弥!”
“在!”
“传令下去,传与七手组和众旗奉。看,天空逐渐变红了。让他们在火光未消之前,大开城门一齐杀出!这是总大将丰臣秀赖的命令。”
“不!”淀夫人再次颤一抖着,绝望地号叫起来,“敌人有三十万。他们在各个出口处静候多时了。两三万旗本杀出去,顶个甚用?眨眼间就会全军覆灭!”
“贪生怕死怎么打仗?”秀赖大步走向母亲,举起拳头,“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女人休要插嘴!从现在起,若是再插嘴……就是母亲大人,我也毫不留情!”
“哦,有趣!右府竟然把拳头都抡起来了。大家好生看看,大人怒了,要打生身母亲了!打啊,你打,打你的生身母亲!”
淀夫人那激愤的样子,已令人无法正视。她忽地以身一子向秀赖撞去,哇的一声号啕大哭。
秀赖仍是举着拳头,茫然僵立。两个老女人从左右拉住倒地大哭的淀夫人,她们自己也呜咽不止。
此时,一人悄悄扯了扯幸村的一腿一甲,正是奥原信十郎丰政。丰政道:“真田大人,这里有我呢,您就赶紧回营吧。”
幸村这才回过神来,点头。千姬还在面无表情凝视着天空,有乐则皱着眉拔胡须。
“失礼了。”幸村向仍僵立的秀赖施了一礼,急急离去。
出了本城,幸村急向位于八町目口和黑门口之间的真田苑赶去。和去本城的秀赖本阵时不同,他的脚步异常敏捷。恐是一怒之下口不择言,但秀赖刚才那几句话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我懂事以来,就把这座父亲筑建的城池当成自己的坟墓了!”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让人泪下。大坂落到这种地步,幸村亦是难脱罪责。
这一月里,发生过各种各样的小股冲突。把这些冲突看作全天下的大名为向家康父子展示其旺盛的士气,分别展开的鏖战,实不为过。无论从哪里望出去,眼前都是从那乱世幸存下来的赫赫有名的大名们的马印。城一内一的一浪一人也表现英勇。由于早就定好据城一战,他们并未抱着必死之心,只是为了展示实力,才进行了一些巧妙的一騷一扰战。敌人虽号称三十万,但根据幸村的冷静估算,当不过二十万。待他们一步步向城墙围一逼一过来,大家便按原计退回城一内一,再作算计。
幸村看到从东方森村到中滨扎营的侄子真田河一内一守信吉、一内一记信政的马印,以及上杉中纳言景胜的阵营时,心口刺痛起来。再望望松屋口,伊达政宗及其子秀宗的马印迎风招展,西南方则是一毛一利长门守秀就和福岛正胜的军队齐头并进。虽然岛津的三万大军还未抵达,但关原合战时作为幸村同盟的天下雄藩,现在几成了敌人,唯将军秀忠之令是从。纵然是胆大无比的猛将,若是每日都看着这番情形,自然也丧气了。
守方死守城池,无法增加兵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囤积米粮一日日减少;进攻一方却还可继续从全天下征集更多的军兵。
“看来我们计算有差。”就连幸村阵中都时时传来这样的嘀咕声,“原以为在这寒冬腊月,敌人会耐不住,结果却恰恰相反。如此一来,在明年之前,城一内一的柴薪就要烧尽了。”
两千五百名旧臣再加上新近入城而来的一浪一人,大坂的总军兵号称十二万,实际上却只有九万六千,可即便是这样,近十万人马,粮草也是无法计量。
秀赖仿佛是自己唯一可信的盟友,想到这里,幸村疾步走出本城,跨上战马飞驰而去。
回到真田苑,情形与本城大不一样。眼前的小桥村驻着前田利常的一万二千人,篝火通明,左侧的水野村便是近在咫尺的德川秀忠大营。实际上,前田部一旁的古田重治部与真田多有联络。两者之间已达成默契,万一真田杀出,他们会不动声一色一让开一条通路,让他们直冲家康本阵。但其右侧的井伊直孝、松平忠直、藤堂高虎、伊达政宗、伊达秀宗却一字排开,成了茶磨山家康本阵的前卫,要想随随便便冲过去,自是不大可能。
从真田苑的箭楼上,随时都能俯瞰对面的家康本阵,不难看出,今夜敌营里又增添了些篝火。他们定是看到堺港的大火之后,急急向四面派出了使者,又从八方收到了各种密报。只是那火光并未让人感受到多大的杀气。堺港火灾的烈焰已烧红天空,可怖得多。照这种烧法,堺港街市恐已成为灰烬。
为何要在那里放火呢?这火一烧,堺港百姓便会一下子变成敌人。家破财亡的商家,私怨之深,非鲁莽的武士所能想象。假如丰臣氏能够取胜,大坂与堺港的商家就会在利益一致的前提下,同舟一共一济,一共一同御敌,可是年轻和莽撞却断送了这种可能。他们这一帮蠢货,一旦丧失人心,仗还怎么打?
大炮只轰了两次就无声无息了,这究竟是何原因?难道真的如同织田有乐所言,德川只是想让大坂痛下决心议和,现在,他们觉得已达到这种目的了?
正当幸村忽然想起如同夜叉般的淀夫人时,背后忽然传来伊木七郎右卫门的声音。
“哦,何事?”幸村缓缓回过头,视线落到一个正单膝跪下的商家身上——此人似是跟着伊木七郎右卫门一起来的,不消说,定是乔装成商家模样的密使。
“此人为堺港人,名幸兵卫,可信。”
“且信你。何事?”幸村小心地后退了一步,问道。因为那人身上透出一种气息,让人不由联想到伊贺、甲贺忍者的那令人惊怖的斗志。
“快,快把你得到的消息原原本本向大人禀报。”伊木七郎右卫门低声催道。
那男子似有些口吃,说话粗声大气:“议和已经决定了!但……但是,在他们疏忽之际,却放了一把火。”
七郎右卫门接过话茬:“听说堺港的商人都怕战火殃及,老早就仔细探究过战事趋势了,有此事吗?”
“有……丝毫不假。”
“大坂城一内一,是织田有乐斋率先发起的议和,是吗?”
“是。但右府大人并不相信,说这是大御所的想法,坚……坚决反对。于是,织田大人又说服了淀夫人……小的连这些都仔细打探过……”
他时不时口吃,伊木七郎右卫门不耐烦地打断他:“织田大人认为,此次战争再持续下去,莫说是丰臣氏,恐怕连这一带都要变成废墟。大御所只是碍于面子,才在众人面前显得那么一精一神。实际上,他早已疲惫不堪了,年纪也七十有四,一旦撤回骏府,就不可能再来。大御所一去,大名的心思自会随之一变。所以,捺着一性一子等到那时才是明智之举。是这样说的?”
“是……是。这个建议,右府没有听信,可淀夫人……”
“夫人悄悄让后藤庄三郎赶到大御所处,表明了心意,说若能保全母子一性一命,就可议和,是吗?”
“正是。”
“听到这些,大御所也心动了。于是,当即命本多正纯与二条城里的阿茶局一起赶赴京极忠高阵营,让忠高把母亲常高院从大坂城请了出去……”说到这里,七郎右卫门缓一口气,“就这样,常高院与阿茶局先进行了谈判,紧跟着大野治长也加入。谈判是在我们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的,恐怕在一两日之一内一就有结果。但堺港百姓刚松了一口气,竟发生了此次纵火之事。因此,煽动右府和近侍们反对议和的主谋,就是真田大人,出于这样的想法,你才来到这里的?”
“正是。”那人瞪大眼睛。
幸村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劝秀赖一战的并非幸村,但是,若幸村真的被请去参加商议,他定会反对议和。
伊木七郎右卫门再次平静道:“小人未得到大人的允许,便跟此人达成了一笔交易。希望大人能饶他一命。”
幸村沉默,抬头凝望着天空。许是有雾,火光的余焰在头顶形成一个光晕,越来越大,让人不禁联想起那美得炫目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