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佛殿的余材被陆续运往外城尽毁的大坂城,乃是德川秀忠刚出发不久,即庆长二十年正月末,二月初。
余材公然堆积于百姓眼前的一内一护城河一带,不久之后,那里就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民间自然也就掀起各种传言。
“将军返回江户,并非因为战事结束。他是先把城濠填埋,再调集大军前来彻底收拾大坂。”
根本无人出来否定。这流言一旦传扬起来,转瞬间便席卷了京坂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江户那边要再次派大军来攻?”
“嘿,这次可就不会像上次那样便宜了。听说,京坂都将会化为灰烬啊,是真的吗?”
“无风不起一浪一。要找依据,只需看看那边正在重建的箭楼就明白了。”
其中有些人特意赶到码头,向木匠和人伕询问。
不只如此,到了二月中旬,由于担心身家一性一命,京都百姓甚至纷纷到洛外亲友家避难。
“再犹豫了。听说,江户的先锋已聚到箱根对面了。”
但这些传言却没有传入城一内一的秀赖、淀夫人等人的耳一内一。非是传不到,只因大野兄弟拼命隐瞒,使他们依然沉浸于议和的喜悦中。
在一浪一人的压力下,治长和治房令人把大佛殿的余材运回,以稍稍安一抚众疑,但他们一内一心压根就无再战的想法。
“右府已决心接受移封。但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那才会发生一性一命攸关的大事呢。真让人头痛呵。”尽管嘴上连连叫苦,大野兄弟却无片桐兄弟那等决断。无论怎样,都要凭借着现有的六十余万石,让丰臣氏存续下去,此为片桐且元的意思,尽管只是意在守成,但终是有明确目的。大野治长却只有与且元争宠之心,了无抱负。就是他,使忠心耿耿的且元黯然奔走去了德川。
目前,有一事完全清楚:淀夫人和秀赖已对家康倾心相待,愿意听从家康的处置。既明了这母子心思,治长怎会再与家康为敌?因而,大野兄弟最为头疼的乃是如何处置一浪一人。
“真让人头疼。若不赶紧采取措施,右府与夫人就极有可能与一浪一人生起冲突。”
在这紧要关头,一件从天而降的大事,顿时让大坂城一内一炸开了锅,大野兄弟二人更是做梦也未想到——千姬意欲自一杀。
自从议和之后,千姬就离开淀夫人,回了自己在本城的居处。未久,她的皮肤变得颇有光泽,一度全然不见的笑容也爬上眉梢。
然而,二月十一八过午时分,千姬竟躲在安置有木食上人亲手制作的大日如来佛像的房里,意欲自裁。佛堂为淀夫人先前所用,在这里安置大日如来像的也是淀夫人。
是日,淀夫人拜祭完已故太阁,忽地想起令大藏局替她去祭拜如来佛。于是,大藏局带着供品来到了佛堂。她先是到了千姬的卧房,但千姬不在。她遂令侍女带着供品往佛堂而去,便发现了险些就要自尽的千姬。
侍女慌慌张张奔向值事房。彼处,大野兄弟又围绕着是否当重新掘开被填埋的城濠,争论不休。
“大人,出事了。您快去一内一庭佛堂看看,大藏夫人……请您。”
治长见她哆哆嗦嗦,还以为是母亲有恙,遂边走边问:“病情如何?”
侍女惊惶失措,不能言语,使兄弟二人更是心下大急。
“母亲怎样了?”治长先一步闯进屋一内一,顿时僵立在那里。
大藏局好端端蹲着,抓着千姬的右手腕,紧张地瞧儿子,“小声些,莫要让淀夫人听到。”
千姬身裹一件纯白的棉袄。佛前的明灯、浓郁的香气,及她膝下紫一色一纺绸袋里露一柄一的怀剑……已足以让人明白发生了何事。
“治长,把这个收起来。”大藏局将九寸五分的怀剑扔到治长面前。
千姬右腕被大藏局握在手里,神情呆滞。在她另一旁,从小就跟在她身边的刑部卿局则伏一在地上默默哭泣。
“这……这究竟是怎的了,母亲?”治长虽已洞然于心,除此之外却也无话可问。
大藏局并没回话,单是朝刑部卿局拍了拍榻榻来,“莫再哭了,你只知哭泣,我们怎知此中真相?少夫人不言语,可你总不会什么也不知吧?为何见死不救?”
可是,刑部卿局却仍只颤一抖着肩膀哭泣。
“听着,阿小,你可非寻常人,你是经过千挑万选的贴身侍女,从少夫人出嫁的时候起,就与她生死与一共一了。少夫人自尽,你为何竟眼睁睁看着不管?说!”大藏局说完,又望了望治长和治房。
“此事只母亲一人盘问清楚就是,万万不要让右府和淀夫人知。莫让别人进来,母亲盘问的时候,你仔细把风。”治长向治房使了个眼一色一。
治房心领神会,让侍女去走廊望风,自己则站到门口。
“阿小,你休要瞒我们。即使不发生此事,世上也早已流言满天。是不是江户给你发来了密令?”
“……”
“你也知,右府和淀夫人现在已完全解一开了心结,右府大妇和睦如蜜,母子亦甚是亲密。究竟有何事,少夫人非要寻短见不可?”大藏局完全一副知心知肠的表情,语气愈发柔和,“阿小,你不把实情说出,我们母子便只好把此事禀报右府和夫人了。如此一来,事情可就复杂了。说,趁现在还无别人知。”
但刑部卿局仍是低声呜咽,怎么也不开口。这也难怪,她终日足不出户,年龄也比千姬小。
无奈,大藏局只好询问千姬:“少夫人,您也见到了,阿小守口如瓶。可是,我们母子却不能就这样离开。这处地方得已故太阁大人的保佑,或许还得到了大日如来的庇护。少夫人不要有顾虑,告诉我,究竟是为何?”
千姬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忽然间只想一死了之。”
治长不禁急躁起来,母亲的问法太温和,刑部卿局又太顽固。“既然你们不说,那就由我来说。江户那边必有过分的命令。你以为这点事情还能瞒得过我,刑部卿局?”
治长本想把刑部卿局斥责一顿,不料这话反而让千姬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她的脸颊变得苍白,眼中忧戚愈甚。
治长自觉没了退路,阻止住欲言的母亲,道:“我在问刑部卿局呢。”
说着,他急不可耐地探出身一子,向前膝行一两步,“阿小你想想,两厢表面虽已议和,彼此的心结仍未解一开,世人以为,极有可能再燃战火。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少夫人有个好歹,如何是好?关东必勃然大怒。他们必定认为,是有人加害少夫人。一旦遭此误解,我们此前的所有苦心都将付诸东流。你虽不更事,也不至于连这些都不明白吧?是有人威胁你不可开口?”
“不……不!”刑部卿局忽然喘一息着抬起头,“是奴婢有罪,都是奴婢不好,想与少夫人一起赴死,都是奴婢不好。”
“嗯?你未阻止?”
“少夫人近来一直担忧,怕失去眼前的福气,就想趁还拥有时悄然死去。少夫人这么说倒罢了,奴婢竟也稀里糊涂,最终未能阻止。奴婢罪不可恕,请大人见谅。”
“住口!你以为这骗孩子的把戏,能瞒得了我?”刑部卿局脸一色一大变。
“其中定有一内一情。说,休要再隐瞒!”治长一个劲地盘问。他原以为,刑部卿局虽刚毅,但毕竟是个小女子,如严加责问,她必会开口。现今看来,这小东西势难松口。
“奴婢所言不虚。”刑部卿局颤一抖着嘟囔一句,又伏一在地上痛哭起来。
但是,她越是哭泣着拒绝回答,就越说明背后另有隐情。可治长却是束手无策。无论是大藏局还是治长,都无法责问身为主子的千姬,只好询问阿小。可实际上,她似比千姬还难开口。
眼见如此,大野母子只好把监视千姬的事,交与负责一内一庭一警一卫的奥原信十郎丰政,暂时退下。
治长焦躁而不快地返回了值事房。不久,淀夫人着人传他。治长以为,定是母亲把千姬的事泄露给了淀夫人。但淀夫人现在盘问,自己也无从回答,最好先把事情放一放,待把刑部卿局的嘴巴撬开再说。
治长赶到淀夫人房里,事情却并非如他预料。
“修理,近前来。”淀夫人的心情似乎不错,正命人收拾斋饭,“右府才来了,刚刚回去。”
“右府?”
“是。聊了几句。他说是现在城一内一粮米不够了,麻烦得很。”
治长不禁皱起了眉头,“是啊,吃饭的嘴太多了。”
“就是。我想派人去骏府求求大御所,怎样?”
治长抬头打量一眼淀夫人,她看来不像是说笑的样子。“那……那,只怕……”
“大御所曾恳切地对我和大人都说过,如有什么麻烦,只管和他商量。战后粮米不足亦是常有事,我想跟他说说实情,求他帮一把,你看怎样?”
治长哑然。他未意识到自己隐瞒实情的罪过,反倒生起气来。据他获知的消息,家康和秀忠填埋了城濠之后,还欲掉过头,再攻大坂。
“若是我去求,即使被拒,也无妨。我刚才还和大藏局、正荣尼谈过这些。春日来了,走一趟骏府应不是什么难事。”
“夫人。”治长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痛,“您认为大御所现在还会与您商量?”
“即使被拒绝,也……”
“岂止是被拒绝!一旦贸然遣使,恐怕就回不来了。”说完,治长自己也是一愣。这么说,夫人自是受不了,但现在大坂在别人手掌心里,别人还不是想怎的就怎的?
果然,一听此言,淀夫人眉一毛一直竖,“这就怪了。我派去的人怎的就无法平安回来了?你也相信那些谣言,觉得议和乃是欺骗我们母子的手段?”
一旦意见相左,淀夫人的话就咄咄一逼一入。
治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这些事本不想对夫人说。”话一出口,治长又后悔了。这些事不应该随便乱说,但是,他亦想到了淀夫人的一性一情。与治长的犹豫不决相反,淀夫人甚是执著果断。既早晚要说,不如趁机把一切都说明,以卸下心头的重担。治长心一横,道:“关东的想法可不像夫人说的那般。今日,少夫人还欲自尽呢。”
“嗯,阿千要自尽?”淀夫人愕然,声音顿时低沉下来,“这……这是真的?”
“修理为何要撒谎呢?当然是真的,还有证人呢。”一旦开口,治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治长的话的确起了巨大的作用,淀夫人的表情眼看着僵硬起来,连嘴唇都没了血一色一。她以严厉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圈,道:“大家先退下。我有话要问修理大人。”说话时,愤怒的青筋已清晰凸现在她额头上,“大藏和正荣尼,你们留下。其余……还不快退下!”
众人慌忙起身。
“修理。”淀夫人哆嗦着嘴唇,待众人离后,换了一副平静得可怕的语气,对治长道,“你总是说些令我难以接受的事。你……对我们与关东和好,似有不服啊。那么,你说,阿千究竟怎回事?”
“我已说清楚了,她想自裁。”治长仗着平常的娇宠,直言道。这种情形,许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为何?何时?何处……不说清这些,怎能算是清楚呢?”
“既如此,我可就说了。在大日如来像前,半个时辰前……发现并阻止她的,便是家慈。”
“还不够!”淀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阿千为何自尽?不说明白,我必会怀疑你的用意。你是不是始终不满我与关东和好?”
“哼!”治长红着脸,伸长脖子。这已非说事,而是世上常见的男一女口角。这种争吵本就无甚正经道理,无非通过肤浅的指责,确认彼此的情意。
“夫人无端疑我!您既这般说,我更得说清了!夫人以为,若为寻常之事,少夫人会自尽吗?”
“住口!这……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说,阿千为何要寻短见?”
“这必是关东……为了刺杀右府或夫人……不,为了刺杀你们二人的伎俩。”
“刺杀我们?”
“否则,少夫人为何如此?夫人听着,您想必也知,右府和少夫人最近的关系甚是和睦,实在让人羡慕。但关东方面并不知。少夫人始时乃是居心叵测之人送进大坂的密探,只要一声令下,既可让她投毒,也可令其行刺。关东坚信如此,于是下达了密令。”淀夫人不知此乃治长的凭空臆断,只觉怒从心起。
“可少夫人的心已不在江户。右府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深一爱一的夫君,夫人也成了贤良的婆婆,思来想去,只好选择了舍弃自身。想来,少夫人真是可悲啊。”
“等一下!”淀夫人喊叫着打断了治长,“若有这个密令,你又怎能知之?我不明白,大御所和将军……”
“夫人不明之事已然发生了,因此,治长才提醒夫人,眼下该好生合计合计了。”
“不,我不信!就算阿千接到那样的命令,那也不可能是将军和大御所的意思。定是像你这等……居心叵测的家臣,胡乱想出的臆断之言。”
“我居心叵测?”
“哼!最近,你总轻视我和右府,不停地在背地里施一陰一招。这种一习一性一,关东方面也有。这定是土井大炊和本多佐渡的一奸一计。”淀夫人意外的话有如钉子,直直钉入治长的心。
治长闭了嘴。他一内一心一阵颤一抖,开始冰冷的反省:是啊,这既非千姬所言,也非刑部卿局透露,仅仅是我的猜测。但我这又是为了何人?
治长再也无力争辩,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大为狼狈,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若如夫人所言,他岂不成了一介搬弄是非的小人?
“夫人!”治长大声喊道,急于表白,“不错,这是治长的失误。把少夫人一逼一到死地的,许并非将军和大御所,而是他们的谋臣。”
“有句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阿江与也常与我讲起,两边的家臣们都在暗中故意挑一起事端呢。”
“夫人。”
“你明白了?可是,你竟还说阿千……”
“治长想明白了!”
“哼!”
“此事请夫人莫要对少夫人说起。治长现在思量,夫人诚可派人到骏府一试。”治长黔驴技穷,改口道。他慌忙擦一拭着额头的汗,探出身一子,继续道:“只说是借。由于去年的战事,领民穷困之极,眼下还请多施佛心。达么一说,至少可以弄清楚大御所的心思。夫人高见,夫人圣明。”治长终究是个宠臣,怎样哄淀夫人,他驾轻就熟。其实,他也想听听家康的回复。
“我看也是。”看到治长屈服,淀夫人的声音也柔和起来,“即使被拒绝,也不会给右府丢脸。”
“夫人英明。那么,把常高院也派去,夫人看如何?”
“最好让常高院也去,不如让她做正使更为妥当,加上大藏局和正荣尼。她们已与大御所见过一次了。听听大御所究竟如何回答。我认为,绝不会太让人失望。结果究竟如何,过几日就知道了。”
“夫人高见。”治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失口得以弥补,他甚至有了更多的收获:眼下先同意此计,以此为借口控制激愤的一浪一人。“夫人为了再次探问大御所心思,急派了使者,不妨先等等,看使者回来怎么说。”
这虽是权宜之计,但对向来毫无主见的治长,却如救命仙丹——为了活命,溺水者连一片叶子都会拼命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