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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长河落日·十二 独目窥鼎——十三 再起风波

发布时间:2022-01-21 09:3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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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独目窥鼎 

“且等,我们有事要与伊达陆奥守说,请停一下。”

庆长二十年五月初八,伊达军从大坂城西南发起行动。正在这时,两个武士朝伊达政宗的主阵奔来,他们肩上都戴有“采邑”字样的布条,但头发凌乱,盔甲里的衣服沾满血污,已看不出是哪支队伍的人。

此时正是芦田苑将要起火、京桥口将要大开杀戒的时刻。

政宗周围的守卫紧张起来。“来者何人?不说清楚,杀无赦!”他们齐刷刷举起了长

“住口!”两名武士愤怒地大喊,“我们乃是昨天奋战于纪州口的神保出羽守的家臣,不与你们这些人说废话,有要事直接禀与陆奥守!闪开!”

“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的家臣?”

“正是。虽说主公俸禄只有一万石,但对于昨日伊达的血腥之举,我们岂能就此罢休?我等乃是前来交涉的!”

听到他们乱喊,政宗马前的侍卫不由得面面相觑。前一日混战之际,三万伊达士众和松平忠辉的越后军一起,最后到达前线,从神保出羽守背后发动了进攻。此时,神保出羽守正一心一意要击溃大坂的明石军,毫无防备,几乎全军覆灭。

神保出羽守的俸禄只一万石,士众总数顶多不过四百人。他们若因抵挡不住明石军的进攻而溃退,也就罢了。但就在他们一心一意与敌作战之时,政宗竟在其背后下令:“把两支人马统统灭掉!”眨眼间,神保出羽守的队伍便消失了。无论有何怨仇,政宗的命令未免过于狠,就连马前的侍卫也大为不解。但此刻,众人本以为已全军覆没的神保军,竟留有活口,还找来算账了!

“好,武士之间要论武士之道,你们既是神保家臣,就帮你们通报一声。你们叫什么名字?”

一人道:“上村河和高田六左卫门。”

“稍候!”伊达队伍停了下来,两个武士才长出了一口气。

“上村,他好像要见我们呢。”

“这是当然。当时战场上再怎么混乱,可那样自相残杀,休想蒙混过去。哼,他们是不是睡过了头,当时还未清醒呢!”

“先莫说这个了,且看他怎么说。”说话间,负责通报的武士回来,却未说政宗要见他们。一个自称伊达阿波守的武士面带微笑走了过来,道:“我乃伊达副将阿波守,代主公前来见你们二位。”他带着一脸平和的微笑,招手示意他们来到一户废弃的民家,坐下。

“继续行进。”阿波守示意负责通报的武士,又回头道,“听说你们乃是神保出羽守家臣。”

“正是。我等来是想问,昨日一战中,伊达军与越后军为何一起对我们出手,先以火,后以长袭击我军?即便是在混战中一时分辨不清,此等手段也未免太损了。”上村河瞪大眼诘问道。

“哦,有这等事?”伊达阿波脸上一副无辜之态,仿佛初闻此事,“伊达越前两支人马合起来多达三万,战场上可能会出现些许疏忽。那么,神保可还好?”

“战死了!”高田跺着脚,大声道。

“哦,战殁……他的儿子或兄弟呢?”

“都被屠杀殆尽!”

“哦?”

“哪还有什么家人!你们去战场上看看,那二百八十八具体都是后背中弹,即便未中火,也被长刺中!”

“哦……”伊达阿波侧首道,“万一是你们不敌,逃逸时被敌军掩杀呢?也不能都推到我军头上……”

“住口!我们人马虽少,岂会临阵退却!我等人人都手持长朝着明石进攻,你们却在背后……”

伊达阿波举起手打断了他:“你刚才说是二百八十八人,有几人生还?”说话间,十二三个随从将这三人围了起来,军队则继续行进。

“只有我们二人!我二人出使水野部,恰好不在阵中,方幸免于难,要不然,二百九十人悉数战死……这样回去,还不被天下人耻笑?”说到这里,叫高田六左卫门的武士放声大哭。

“哦,全部战死……”伊达阿波一副颇为同情的样子,皱起眉头,“真是惨烈!你们二人听着,你们能够生还,乃是因为当时不在场。故,尔等不能成为证人。不过,我亦会进行调查。但,若无实证,绝不可说我们杀了自家人。”

“明摆着……”

“因为同样可说,我方是见你方不敌,转身欲逃,为了不伤士气,才毙杀了你方军士。你们二人不如闭口不言此事,投了我们伊达,怎样?”

两个武士一听伊达阿波守这意想不到之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体的总数是二百八十八人,他们如实相告,这是对是错?若冷静思之,也可认为:伊达军误杀了神保军的几十人,为了避免日后发生冲突,索将神保军全给灭了。但二人却无如此冷静,全军覆没,已令他们心志大乱。

“你们以为,水野大人或将军会信了你们的鬼话,彻查此事?”

“这……”

“你们稍有不慎,必会给业已亡故的主君蒙羞。伊达先锋乃是大名鼎鼎的片仓小十郎,若他说眼见神保军不敌强敌,临阵脱逃,喝令他们继续战斗未果,才不得已杀入以正军心……我未亲眼瞧见,自会信了小十郎。反正死无对证,你们岂有辩驳的余地?”

“……”

“罢了,得我阿波守举荐,乃是你们的福分。你们能活下来,便是与我有缘,不如就投了我们伊达。”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他们似已控制住激愤,渐渐恢复了平静。

“不!”高田摇头,阻止上村的动摇,“我们两人怎可苟且偷生!我等只欲将要说的说出,之后切腹便是。”

“这么说……”阿波守缓缓站起身来。这时,大部队已经离去,此地只剩下他们三人,及围在他们周围的伊达兵。阿波守又道:“你们不想效力于伊达?”

“不!”

“你们回去,好生想一想,想通了,就过来寻我阿波守。”说完,阿波守转身欲去。

“啊——”就在这一瞬,他背后发出两声悲鸣。二武士满脸茫然看着阿波守离去时,阿波守的随从猛地出手,欣掉了他们的头颅。

“愚蠢的东西!伊达氏军令如山,岂能见容扰乱军心之人!”一个随从吐了一口唾沫,收刀入鞘。

此时,又一人急匆匆到了队伍最前,以一件女人衣服包了头,看样子乃是从京桥口的屠杀中得以逃脱之人。“求求……求求各位,有事……”他声音甚是生硬。

“来者何人?”伊达部已插下马印,停了下来。

此时京桥口已然打开,男女老幼都从那里涌了出来。那人虽包着女人衣服,但声音绝非女人。几十个武士以长直指此人,大声喝问。那人扑通跪在泥泞的地上,“是伊达大人的军队吗?救救小人,小人被人追杀。”

“不必担心,此乃伊达大军,谁敢靠近半步?”

此时,那人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取下头上的衣服。看清他的面容,武士们后退一步,大声喝道:“你是何方怪物?”

“鄙人非怪物。”那人急将女人衣服置于膝上,指着前的十字架,大摇其头。有人终于认出,他乃大坂城的神父保罗。他此时依然浑身颤抖,“鄙人乃是班国神父,乃天主的使徒,非是怪物。”他那一脸认真的表情,反而令他那剃光的脑袋看起来更是滑稽。

“你是洋教神父?”

“正是。鄙人乃伊达大人的朋友。烦请通禀一声,就说保罗来了。另,托雷斯神父亦在城中,请务必前击搭救。”

“你认识我家主公?”

“是,我们都是主的孩子。”

“好,且等一下,马上就去通报。”

保罗乃是一介小老儿,深陷的眼窝里一双清澈的蓝眼,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看见这副模样,众人不知不觉聚到他周围。

“这是怎回事?”

“嘘,听说是和主公相交甚好的洋教神父。”

“哦,那他之前都住在大坂城?”

“是啊,听说还有朋友留在城中,才奔来求主公前去搭救。”

“喂,神父。”一个年轻武士毫无顾忌道,“地上全都是泥,你这样跪着会脏了你的法衣。来,坐到这里来。”

但保罗并未立时站起身。

“来,这里有杌子。哦,你闪了腰不成?哈哈……你这神父,看来身体不甚好啊。来,我帮你一把,起来吧。”

在武士的搀扶下,保罗站了起来,不住地在前画十字。“您真是善人……鄙人会对大人说,让他奖赏您。”

“哈哈,不用不用,我要建功立业,可不靠这个。可是啊,神父,你跟我家主公关系很是亲密么?”

“当然。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菲利普国王的军舰到来。定会来,军舰到达之前,还要忍耐一二。”说到这里,保罗那双清澈的大眼竟然落下泪来。

“闪开闪开!这位神父乃是主公的密友,不得无礼,闪开!”见保罗开始落泪,年轻武士挥手驱开围观人,然后取过一把大伞为保罗遮雨。他态度和蔼,一边为神父拭擦身上的泥水,一边问道:“神父,刚才你说还有谁留在大坂城中?”

保罗此时也恢复了平静,环视一眼四周,语气已经变得颇为镇静:“是托雷斯,和我一样,也是神父,现在还留在城中。他通过后藤基次大人举荐进城,始终不辞辛劳在城中传教,真是勇敢之人。”

“你是说,他也参战了?”

“不,神父不能手执武器!我们只是盼望菲利普国王尽早……”说到这里,保罗再次环视一眼四周,神大为不安。

“是什么,那菲利普皇上的……”

“好了好了,不说了。鄙人只祈祷正义胜利就是。”

“有正义便能胜利……这么说,我们确实胜了。而且,神父你也来到了我家主公身边,可以放心了。”

年轻武士以为,这个叫保罗的洋人乃是被诱拐到大坂,监禁了起来。但保罗的意思却正好相反,他相信政宗虽加入了关东,却心向大坂。他对此深信不疑,不用说,原因便是在庆长十八年,政宗曾派出支仓常长和索德罗等人从陆奥月浦出发,前往班国。他们一行带着写给菲利普的信,请求菲利普国王马上派兵舰前来。伊达政宗是否真相信援军会到来,无从可知,但从大坂城逃出来的保罗神父却对此深信不疑。

“这么慢。”年轻武士取出竹简,倒些喝剩的水递给了神父,感到有些奇怪,“主公的营帐就在前面,藤太,你去看一下。”他吩咐一个和他生得颇为相像的武士,回头又对保罗道,“莫非主公忘记了你?”

“不!”保罗斩钉截铁摇头道,“要是忘了,您就说是经常和索德罗一起前往造船处的保罗。他在江户浅草也曾见过我。”

“啊,好。主公的记甚好。你们老早便已认识?快两年了?”

不知不觉,围观众人已然散去。

“冒昧问一句……”保罗神父见年轻人颇为和蔼,遂放下心来,低声问道,“卡鲁萨是不是也上战场了?”

“卡鲁萨……卡鲁萨是何人?”

“将军之弟、大御所的儿子、伊达大人的女婿。”

“噢,你是说松平上总介大人啊。”

“是,就是那个卡鲁萨……我们在江户见过一次。”

“上总介大人现正和我家主公在一起呢。此战中两军合一,我家主公作为上总介大人的岳父,总督兵马。”

“哎呀呀,可真是位明事理之人,卡鲁萨竟和大人在一起。”

“是啊,现在二位大人应该居于同一营帐,说不定会同时见你呢。连上总介大人你都认识,你还真不赖。”

“旁边的那军队,就是卡鲁萨属下?”

“不,那是蜂须贺的队伍。怎的,你不会连蜂须贺也认识吧?”

“认识认识,就是哈奇斯卡。”

“咦,真认识?”

“是。开战之前,鄙人前去传教,曾见过他一次,就是哈奇斯卡啊……”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有人喊道:“那位是……”

骑马过来的,正是伊达阿渡守。

“他乃是主公密友,居于大坂城的保罗神父,现正候着主公召见,已经派人去通报了。”

“保罗神父?”

“是。鄙人保罗,奉伊达大人之命,前往大坂城传达主的声音。”

“奉大人之命?”

“是。请问阁下是……”

但阿波守不答。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甚是锐利。他看了看四周,靠近保罗,“神父,你跟我们有何怨仇,竟说出这等莫须有的话来?竟说奉伊达大人密令前往大坂……”

“不,非什么莫须有。我们确是经过商量,才……”

“住嘴!”阿波守一声大喝,眼杀气大炽。刚才杀掉神保出羽守家臣的近卫又围了上来,偷偷转到保罗背后。“神父,我看你是被吓疯了吧?你是从何处逃出的?”阿波守声音颇为平静,但让人感到骨悚然。

保罗神父感觉到了伊达阿波守的异常。此人先是一声断喝,接下来却温和异常,前后变化太大了。

“啊!”神父回头一看,不由一个踉跄,因武刀冷不防从后面砍来,划过他的肩头,未中。那侍卫往前跨一大步,挥刀横劈,却又劈空。他跨步太大,地且泥泞,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保罗一声悲号,从阿波守身旁冲了开去。

“休让他逃了!”有人大喊。随从马上追了上去。神父急于求生,一路狂奔。

“见鬼!”随从猛地在雨中站住了。

先前与保罗搭话的年轻武士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敢说话。

“算了,别管他了。”伊达阿波守忿忿嘀咕一句,让随从们收起武刀,“旁边便是蜂须贺至镇,我们不杀他,他们也会动手。”

“但是……”一人话说到一半,不敢往下说。

“但是什么?”

“他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让人担心的话。”

“哦。”阿波守撇着嘴笑道,“伊达大人是何等人物,怎会借助南蛮势力帮助大坂?哈哈,从月浦派船出航,乃是想将那些招厌的南蛮人集中一处,轰出日本,是为了保证德川幕府天下太平。此事将军与大御所知。大家亦是仔细商量之后才行事,谁会相信那洋疯子的鬼话?”

此时,片仓小十郎急匆匆赶来,他已和政宗等人商量过了,“那个和主公颇熟的洋教神父怎的了?”他右脸放着油光,贴一块膏,显得年轻而剽悍。

“已经轰走了。”

“轰走了?”

“对……此人不够格见主公。”

“哦。”小十郎微笑着抬高了声音,“主公本来说要好生保护他呢。如此,或许那菲利浦的大兵船真会万里迢迢赶来。他们一到,出其不意一击,天下还不轻轻松松握于手中……嘿,你放过了一个好诱饵啊。”

伊达阿波守和片仓小十郎相视一笑,消失于刚刚筑起的栅栏

实际上,在大坂城破之前的几日,城一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言。托雷斯神父推说乃是保罗神父传出,保罗神父却说是托雷斯神父口授此秘密。

传闻如是:一旦大坂城破,自可逃往伊达政宗处,伊达非与德川同心,他不管何时都与天主教徒在一起。不用说大坂城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若真陷入危难,伊达政宗大军自会倒戈,战争局面必为之一变。传闻的来龙去脉还未弄明白,一切便结束了。但据说,城所有信徒都曾对此深信不疑。

另云,伊达对神保出羽守的人马突施招后,关东诸军已多有议论,说伊达叛心口炽云云。否则,他何苦去杀人家区区三两百人马?

但政宗听到这些,一笑置之:“伊达政宗的军法无敌我之分。即便是自己人,他们若溃不成军,我亦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若非如此,我军只能与其一起倒下,无法尽忠尽责。若将军怪罪,我自前去陈述……”

家康和秀忠亦未因此事对政宗多加责备。但在当日的战场上,政宗却阻住正要进军的女婿松平忠辉,对他说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话:“作为领军大将,绝非冲锋在前便是勇猛。若被自己人从背后攻击,该如何是好呢?有些话本不当说,但将军的旗本将士个个都妒你才干,稍有机会,便欲除你而后快。”

这些话不久即传进了家康耳,忠辉的命运亦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反正不管怎么说,伊达政宗的真心如何,世人之论皆是一锅糨糊。

却说保罗神父好不容易得以脱身,逃到了旁边的蜂须贺至镇军中,但其他随保罗来到伊达军营乞求保护的洋教徒,却从世间消失了。这是为何?仔细想一想便可明白,只因伊达政宗乃是一只仍未放弃夺取天下之念的猛虎。

这猛虎紧跟着女婿,不日到了京都。

伊达政宗到二条城见到家康的时候,家康身体己甚是虚弱,看去有如一个尤为疲倦的老翁,须在下人搀扶下才能坐起。

家康叫来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啷嘟囔囔不停责道:“为何秀赖未能搭救?我没脸去见太阁。你那个时候到底何处去了?”他看来只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平凡老人,绝非威慑天下的大御所。

岁月无情,此人看来真变了!是年四十九的政宗未有过多感慨,只是暗嘲家康的老态。德川家康也是平凡人啊!想及此,政宗不免大生厌倦。此时,家康叫来了藤堂高虎,“将军和他亲信全都不明我苦心。我这七十多年,都是为了什么,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明?”

藤堂高虎只好多加劝慰,好不容易躲过了责骂。

第三个进来的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家康亦不停责骂他:“为何还未把本阿弥光悦带来?”

政宗不免想道:年龄不饶人啊,当年那个万事谨慎、叱咤风云的德川家康,竟沦落成这样一介只会发些牢的平凡老朽。只怕,这两次大坂战役,不仅消耗了他的生命,他的智慧也由此干涸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德川家康……

正想到这里,政宗只听见家康又道:“对,还得教训教训孩子们,把上总介叫来。”

政宗不由得心头一震。大御所要将忠辉叫到面前责骂,就相当于责备政宗本人。但忠辉已非小儿,越是责骂他,他越会逆情而动……这勾起了政宗的兴致——且让我看看你这老糊涂能怎么办?

未久,忠辉进来。

“上总介,到这边来。”

“是。”忠辉暗暗看一眼岳父,坐到家康面前。

“你今日都干什么了?”

“孩儿想让人去看看河川,遂赴郊外,查勘各处地理。”

家康突然大声骂道:“混账东西!”

“啊?”

“你为何不去伏见向将军问好!将军何时下令解散队伍了?真是个无可救的蠢货!”

被这一骂,上总介忠辉瞬时呆若木鸡,不明所以。

政宗亦正发愣,家康又骂:“此战之中,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你!你可记得为父多大年纪了?”

“父亲已七十有四。”忠辉一脸无奈,看一眼政宗。“哼!亏你还记得!那你知老朽至此的为父,为何还要亲上战场?”

“知……孩儿以为……”

“我问你,听说你在前往大坂途中,突发脾气,灭了你前面的队伍?”

忠辉皱了皱眉头,爽快地承认:“是。孩儿是怕延误战机,一时冲动……此中曲直,孩儿会去向兄长致歉。”

“上总介,你称还记得老子的年龄,那你听好了,连你七十四岁的老爹都要亲自上阵,你却杀掉了将军家臣!万一由此生出嫌隙,如何是好?你的心思都长到狗肚子里了?”

“皆是孩儿疏忽,请父亲恕罪!”

“不只如此!”

“啊?”

“在道明寺一战中,你到底为何姗姗来迟?你不知老爹和兄长在战场上受了多大的苦?”

“……”

“你和义直、赖将不同,已长大成人。你看看越前的忠直,头日挨了责骂,第二日便冲到茶磨山前线。我并非要他那般蛮干。但同一处高地上,父亲和兄长陷入苦战,命悬一线!你可知那些乱兵怎生说?”

“这……孩儿实在不知。”

“畜生!他们说你乃是个无可救的蠢货,还说,上总介从无协助将军的意思,只怕欲等着将军战死,取而代之!”

“怎会有这等事!”

“哼!可是,你出征途中屠杀友军,见父兄危急却按兵不动,这样的儿子,我还要你做甚?”

政宗心头大骇:家康公远未糊涂!

“哼!必会产生新的谣言,说上总介原本就和秀赖有秘密约定,欲除掉兄长,取而代之。将军也已发现此点,遂不管我的心意如何,坚决杀掉了秀赖……”

“请恕在下多嘴……”

政宗终于忍不住:忠辉毕竟是一路跟着岳父伊达政宗出战的。连忠辉家老,在排兵布阵上都要一一请示政宗。当着政宗的面,忠辉遭到这般严厉的责骂,政宗如何还能泰然处之?

“请恕在下斗胆,大御所应该责备在下!”

“住口!”

听到家康这声大吼,政宗不由大吃一惊,在场诸人亦都大气不敢出。

“我是在教训儿子!休得多嘴!”

“哦……”

“哦什么!你是跟我客气了,娇纵了他!且等着瞧吧,若任由谣言传开,还不知会带来何样祸害呢。”

“大人说得对。”

“这场战争,便是上总介和秀赖联合起来对将军发动的叛乱,而且,还不仅仅是一家之乱,加上南蛮人和红人……再有这等谣言传开,天下必大乱。儒家的圣人君子之道,难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可笑至极。每个人都是为了野心而活,人本如此……世人若都这般想,我这一生的努力还有何意义?我像畜生一样白白活了七十几年,只是不断灭敌,只不过是一个张牙舞爪的老禽兽!我怎会有这样一个不肖之子!我责骂他,你休要多嘴!”

伊达政宗瞪大了眼,后悔莫及: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刚才那些牢全是演戏啊。他刚想到这里,只听板仓胜重喊了一声“不可”,人已冲到忠辉跟前。

政宗这才见忠辉竖起双眉,拔出怀剑,就要往膛上扎。政宗顿时变了脸,大声喝道:“休要莽撞!”

胜重一把夺去了怀剑,忠辉垂头丧气跪于当地。

“要死,也应由伊达政宗去死,而非上总介大人。你刚才未听懂大御所是怎说?”政宗终于找到了这个场合下自己的位置。

见此情形,柳生又右卫门刷地站起身来,一脸严肃朝门口而去,板仓胜重则膝行到家康一侧,负责守卫。只有藤堂高虎微微闭着双目,认真思量,试图探寻事情真相。

“哼!你是要切腹?”家康嘲道,“你要是切腹,倒了结了,但之后怎么办?世人会想,传言果然不假。你想死,就死吧!”

政宗插嘴道:“你再冷静想想大御所之言,这些话里含有对天下苍生的关切,也有对儿女的关怀啊。”他却有些忍俊不禁:家康并不直接责他,却指着忠辉指桑骂槐。难道就这样让他耍弄下去?我伊达政宗何时困窘胆怯了?

“刚才大人所说的每一事,都是政宗的疏忽。可政宗并非要阻止上总介冲锋陷阵。”

这些话不是对着忠辉说,而是对家康陈述,“政宗并不知途中和将军家臣发生的那些纷乱。对方到底为何无礼,他们的做法是否越分,政宗均是不明,但,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因刚听到谣言,为了维护将军体面,才决定谨慎行事。”

家康默默将脸扭向一边,故意把耳朵对着政宗,像是耳背。“本来,那日的战场上,我们若打了头阵,定能马上结束战斗。先头水野胜成麾下合三千两百人,加上本多忠政所率第二队人马,总数不过八千。然而,伊达和松平军加起来却逾两万之众。但,我们若抢先出击,当日的功绩就全被我们占了。彼时,在下便这般劝慰上总介:打胜仗容易,但若与将军的旗本将士争功,恐会导致日后生隙,不如先让他们杀敌,在决定胜负之际再出兵,方为战场礼节。大御所亦知,战场自从转移到河岸之后,片仓作为先锋,一马当先,并不比任何人逊。松平伊达齐心合力,同属将军麾下。亦因身份殊异,政宗才说更要顾全大局。”

家康似听未听,脸上只愈发疲惫,始终默不作声。

“另,攻破大坂的前一日,亦即五月初七,有三事令政宗担忧。其一为我们背后的浅野军。其二为真田在船场附近安排了伏兵,稍不谨慎,便会被他们从侧袭击。第三,便是城洋教徒以为上总介会对他们生怜,可能拥至上总介军中,乞求保护。因此,那一日我军领头,上总介跟后,都是政宗的主意。故,受责骂的应是政宗。”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放声大美,又道:“哈哈,上总介大人竟这般冲动,还要自杀。你若真的自杀了,谣言必会越传越凶。说不定会有人说,忠辉与秀赖一同谋反,背后其实皆由伊达政宗纵。你要自杀了,只会令那些喜欢无事生非之人大悦,政宗却没了立足之地。请仔细体味大御所话中真意。”政宗一字一顿说完,然后转向家康,道:“刚才大人所责之事,都是在政宗的示意下所为,在此请求大人宽谅,改日在下亦会亲赴将军处细细解释。”

家康看起来已经很是疲劳,他并不理会,单把视线投向忠辉。忠辉依旧一削垂头丧气的模样,双拳放在膝上,一会儿伸开,一忽儿攥上,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家康似乎换了一个人,声音变得甚是柔和,“今只,我就把上总介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好生教导。现在世间最有趣的谣言,便是杀掉了太阁遗孤的德川幕府,又起萧墙之乱。”

“遵命。这方面诸事,上总介并非不明白。”

“我是恨铁不成钢啊。”

政宗立时转身,对忠辉道:“上总介,我们退下吧。”

忠辉似乎还有些别扭,一言不发向家康施了一礼,方站起身。

家康甚至未抬头看他们一眼,他心中似还在担心别的事。

“大人这般责骂他……”藤堂高虎有些坐不住了,道,“上总介大人真是不易。此次战中进退,即如陆奥守所言,上总介大人其实并不能做主。”

政宗与忠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家康不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索着拉过了扶几。

政宗与忠辉走到大门外,谁也未开口说话。直到城门外,二人都像在愠怒,看都不看人一眼。

上马之后,政宗方道:“岂有此理!你先去我帐中一趟。”政宗的营帐设于中立卖,与忠辉千本府的营帐相距甚远。

“你怎的不说话?要绕道而行?”政宗骑马靠近忠辉,随后嘿嘿一乐,“怎的了,因为这点屁事就要落泪?哈哈,真是没出息,还说要驰骋海上呢。”

忠辉这才猛然将马首转向政宗,亦猛地抬起头道:“好,我去!我也有话跟您说。”他心中真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伊达主力在政宗长子秀宗和前锋片仓小十郎的率领下,尚驻留大坂。根据将军秀忠的命令,诸军以百日为限,处理善后事宜。因此,京都的营帐仅仅是为少数人准备的歇息之所。政宗建了一座大帐,周围筑起瓦顶的泥培,门前设有衣着华丽的卫士。

刚刚进了帐中,政宗的语气和态度马上大变,虽然无家康那般严厉,但作为岳父,这指责已大是过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真无骨气!我都看不下去了!”他把忠辉带进里间,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分辩,分明是直落别人网中。你为何不辩解?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当一言不发。”

忠辉不答。

“既然有幸被叫去,上总介就应首先禀问大御所,我亦在旁等着你呢。你应说:此次合战之中,有些不明之处……先前正欲发动进攻,神保出羽守的部队不知为何,却在前面放下长矛,转身溃逃,不得已将其灭了。出羽守到底是和谁串通好了,才做出这等事来?主动与被动可不仅限于战场。你只需此一问,便掌握了主动。但你竟然当场就要自杀……人这一生啊,就是要不停地奋争。若丧失了奋争的勇气,即便是活着,也只是行走肉!定要时刻充满斗志,若非如此,你只会成为别人的食饵。”

忠辉听到“食饵”二字,一脸惊讶,目不转睛看着岳父,“忠辉有一事要问岳父大人。”

“问吧,身边无外人。”

“神保出羽守难道真对我们抱有敌意,在某人授意下把矛头指向我们?”

政宗嘿嘿一笑,道:“若非如此呢?”

忠辉道,“那样的话,兄长便越发疑我们了……嗯,可能真是我们错了。”

“哼!”政宗再次动怒,“这就是你的弱点。我告诉你,假使神保出羽守接受将军密令,要在混战之中灭了你,你却对此毫无防范,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你要离了世间,一切也都交代了。故,他对我们有无敌意,非问题的关键,关键乃是局势千变万化,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那么岳父大人对将军……”

“我还会对他说起此事。谋和敌意,彼时可能没有,但只要你让人见出一丝可乘之机,他们就会如苍蝇见血一般向你扑来。”

忠辉依旧一脸吃惊,目不转睛看着岳父。他并非不明白伊达政宗的意思——任何情况下,疏忽大意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但以神保出羽守为例,却似有些不当。政宗似乎坚信,秀忠有意在混战之中除掉忠辉。将军秀忠到底有无此意?政宗认为定有,还想让忠辉先发制人,前去探问家康。

“哈哈,你好像还未想明白。”政宗用他那独眼仔细端详着女婿,“这世间之事,并非都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你看看真田安房的用心就知。他让长子做了本多忠胜的女婿,跟随德川,次子幸村则娶了大谷刑部之女,靠了丰臣氏。还不仅仅是真田,细川忠兴也将儿子长冈兴秋送进了大坂城。福岛正则将子侄正守和正镇送了过去,将自家分成两支。这并非要分强为弱,任何事情都千变万化,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万一。我伊达政宗何尝不是?”此时,他的眼角才露出一丝微笑。在此之前,他虽然亦时时发笑,脸上泛起了皱纹,但那一只独眼似不为他所有,甚是森可怖。

“连岳父也一样?”

“哈哈,你自是不觉。我根本不欲令长子秀宗继承我在奥州的领地。秀宗已在战场上立下了战功。”

“岳父的意思,他能立下战功,才故意不将家业……”

“正是!秀宗能自寻功名,能自创天地之人实不需父辈家业。我欲让他另立家门,而将现今的家业传与次子忠宗。”

“……”

“这啊,这亦是谨慎。不管将来生起何等风,伊达子孙都不会灭绝。只有想得如此周全,才能永远立于世间。”

忠辉的脸渐渐红了起来,他终明白了政宗的意思。

“日下,不管大御所和将军怎样想,将来都会变化。在秀赖一事上就可见出,大御所本想救得秀赖命,却也未能如愿,因为他并未认真做好可挽救秀赖的安排。你明白吗?若把人生想得太简单而疏忽大意,便会出现无法补救的破绽,便须引颈就戮。不管是真是假,秀忠都会认为你只是个碍事之人,随时都欲除掉你。你当时刻用心啊。”说到这里,政宗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目光如醉,“哈哈,看来我的女婿实在让我中意啊。”

忠辉低下头,满脸通红。


第十三章 再起风波

德川家康早早结束了召见诸将,然后用了大约一刻钟,对义直和赖宣讲评战事,之后便睡去了。

京都的夏日非常闷热,进了蚊帐,家康越发担心起白天发生诸事:我责备得有些过分了。为何在众人面前,唯独对忠辉如此严厉?是对儿女过分疼了?义直身边有成濑正成,赖宣身边则有安藤直次,忠辉身边却无一个能够让人放心的、有能力的家老。先前看中的大久保长安背离了正道,现在留在忠辉身边的皆川广照虽然刚直不阿,却管束不了忠辉。忠辉异父同母姊婿花井吉成虽然位居家老,但能耐有限。目下能够教导忠辉并管住他的,只有其岳父伊达政宗。

我把对政宗的怨气全都撒在了忠辉身上……想到这里,家康愈发觉得忠辉可怜。忠辉不管情还是长相,都与信康颇像。如果培言得当,说不定真能成为如信长公般的一代名将。然而,他也似信康,身边无良辅。长此以往,他的资质反而会使他走向邪路。最近最让人担心的,正是其岳父政宗。

我看错了政宗?家康非常清楚政宗的野心和斗志,据他观察,对全盛时候的太阁亦从不生惧的,天下只有自己和伊达政宗。政宗此人天生才具出众,能够敏察时局转变,不会逆潮流而动。在岁月的洗刷下,如今他那超出寻常的野心和斗志更是成熟。因此,家康当年选择与他结为姻亲,自有深意。然而,如今局面却变得更是复杂,因随着岁月流逝,政宗的野心似也变得越来越大。

政宗现在总梦想着借助家康缔造的盛世之力,去世间海洋叱咤风云。因他生谨慎,做事绝不草率。这样一来,他其实和秀吉公无甚两样,不知心有多高。政宗若始终怀揣梦想,对将军提出种种建议还好,但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对女婿忠辉大加利用。家康认为,此大坂之战,政宗对忠辉过分庇护,不让他身赴险境,并非只是出于岳父对女婿的护,更是为了自身。

人各有志,但多数人仍念天下太平。为了实现此愿,就必须扼杀些许野心。秀吉公不知自控,他发动文禄之役,最终黯然离世。

秀吉公若在统一天下之后,能够下令:“现在已是世人希望得到的太平时世,当天下息兵。”从此一心整顿政,便早已建成一个天下太平的日本国。然,秀吉公却懈怠政,这或许是因为他乃是于战乱频仍、烽火连天中成长起来,亦是因为他逢战必胜,自满遂生。总之,他晚年之为,将前半世之功一笔勾销了。

在秀吉决定出兵朝鲜之时,家康认为,那是出于不畏神佛的傲慢,亦经常这般告诫自己:“只知胜而不知败,必害其身。”同样,他亦经常用此言告诫亲信。所谓战事,就无必胜之理,若强求之,不过出于粗人错觉。不仅战事,任何争斗,胜败皆各半。只是现世的战事,除了胜败,还有“和谈”之路。若不知疲倦地打下去,不论如何强大,腹终空,胜者终将成为败者。

秀吉公用兵之才世间罕见。小牧合战之时,家康虽曾有几分胜算,当时若非秀吉相让几分,最后鹿死谁手,实未可知。

只有秀吉公才是不知有败的古今第一英雄。然而,就是因为“不知有败”,才导致他晚年不堪。发动了对朝战争,还欲远征大明国,甚至要把天竺纳入自己掌中。他被野心和梦想冲昏了头脑,若非如此,他或许真能作为一个不败名将,成为开辟太平的雄杰之士,天下苍生部对其感激不尽,永世为之歌功颂德。但他并未因为平定天下而稍驻脚步,后在病痛和苦闷中怅然而去。

神佛的惩罚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家康认为,若有人会再犯太阁旧错,此人必是伊达政宗。但现在,忠辉也有可能被卷入政宗的噩梦。忠辉之秉出类拔萃,头脑更在将军之上,因此,他才会讨要大坂城。他真是一个毫无顾忌、不知胜败、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家康躺在铺中思来想去,竟然不能成寐,此情形真是少见。许是因为秀赖和千姬之事未能如意,伤了他的心。他由秀赖想至千姬,由千姬想至信康,亦想起信康的切腹。信康便是因行为不端招致死难。

但忠辉毕竟是将军兄弟,他心中自有算计:连义直都成了名古屋城主,自己成为大坂城主有何稀奇?而且,他曾经宣称,一旦入主大坂,便会一手承揽外交事务,不分南蛮红,要将所有的欧罗巴人都聚到大坂,向世间宣扬日本国威,这种霸气真似当年的秀吉。细察之,这种霸气其实与伊达政宗密不可分。

“我的志向乃在天下,非在这大坂城下奔来跑去。”此战中,忠辉未至最前方迎战,怕是因为心里生着这等轻蔑。

但不妙的是,令忠辉垂涎的大坂城如今已成一座废城。饶是如此,家康还是担心他再次讨要,才那般严厉斥责。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时,家康总算有了决断,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家康决定再次把忠辉叫到身边,亲自教诲:现在还不到凭着霸气去海外叱咤风云的时候,海刚刚肃清,天下并不稳定。此时,首先应协助将军,让天下大名争先恐后施行仁政。目前,海外并无一个强敌敢轻易出兵,侵入日本,故,要巩固国基业,构筑太平盛世,要从足下一寸一地开始。先说这些,年轻之人许会反感,不如把他叫来,去进宫面圣……家康并不想长日待在京都,他认为,若长期待在京都,许会在世人面前和将军生起冲突。不管怎说,秀忠现在乃是德川家主,是征夷大将军。要是在众人面前把他臭骂一顿,于体面有损。因此,家康想尽快寻机会进宫面圣,向天子问过安之后,便起身回骏府。进宫面圣时,他会带上忠辉,也好跟此子说说当今天下的形势。

家康刚昏昏睡下,院中的小鸟已经唧唧喳喳叫了起来。

起身之后,家康便让板仓重昌去叫忠辉,让他装扮齐整,于辰时四刻之前过来。

仔细想想,此次进官让人觉得有些悲哀。由于丰臣诸人在宫廷外活动,皇室试图调停战事,被家康婉言谢绝。若皇宫的调停起了作用,将会对日后产生重大影响——每当有人发动叛乱,便会央求皇宫出面调停,如此一来,不仅朝廷不得安生,还会重演源平时代院政之悲。于是,家康以丰臣氏亦是幕府治下的大名为由,拒绝了皇宫的介入。另一方面,家康亦想让秀赖承认过错,以求得到世人谅解,让丰臣氏得以存续。如今,一切皆成云烟。若天子问起此事,就禀明详情,以期宫中明白。虽未达成所愿,但他亦不能一声不吭就返回骏府。

家康在永井直胜的帮助下穿上了朝服,让人在房里点上香,思索如何对天皇言说。忠辉的事情还压在他心头。昨天忠辉虽未说出口,但家康知,他终想得到大坂城。目下应如何与他解释,才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你也知道,秀赖母子已经自杀,若马上把城池给了你,世人会怎么评说?他们定会说,德川家康只知疼自己的儿孙,只想把城池封给儿子,才不顾一切攻破大坂城。要是被世人这般误解,乃是何等心痛之事!这会让为父和将军费尽心血构建的天下,蒙上假公济私的瑕疵。要是公私不分,天下会重新变回没了秩序的乱世……大坂城会安置一个负责守卫皇家和京城的城代,但不会分封予一个世世代代继承的领主,这是为父的主意。”

腹稿打到这里,家康看了看永井直胜,道:“忠辉还未来?已经快到辰时四刻了。”

“是……这……”

“怎的了?重昌不是去迎了吗,怎的还未回来?”

家康的声音似传到了隔壁,然后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重昌似已回来。

“在下去把板仓叫过来。刚才,已经……”直胜止住话,起身去隔壁。未几,两个人便来到家康面前,坐下。

“请大人再稍等片刻。”重昌道。

“等片刻?进宫面圣已定于巳时。迟至皇宫便是大不敬。”

“啊……可是……”

“可是什么!是不是上总介病了?”

“不是……”重昌咬咬牙,道,“上总介大人一大早便去川中捕鱼了,现在还未寻见他。”

“捕鱼?”

家康刚对重昌怒吼,又后悔了——这并非重昌的错,重昌沉默至今,定有别的原因。他遂道:“重昌,你分明知真相,为何到现在才说?”

“啊……越后的家老和家父都说,肯定会请他过来,让在下再待片刻……”

“这么说,大家都去寻忠辉了?”

“是。”

“哈哈哈!”家康大笑,却只欲大哭。此场乱事之善后还未结束,秀忠在伏见城忙得不可开交,可忠辉……

“重昌,那个混账东西出门时是怎生说的?”

“他说,挨了大人一顿臭骂,要出去捕鱼,散散心。”

“去了何处?”

“说是去桂川。”

“桂川无人?”

“是。”

“浑蛋!”

“……”

“你为何不早说?我不是常与你说,不管何事,都不可瞒着我?万一错过了进宫面圣的时辰,你担得起?”

听到这话,重昌有些怨气,道:“这正是越后家老们忧心的。即便不是如此,上总介大人已被人视为了眼中钉,若是寻他不到,便会被责令切腹。若是这样,可非寻常之事,在下便去寻了父亲商量。”

“混账!刚才你说什么?上总介大人已被人视为了眼中钉……这话从何说起?”

“不不,此非在下所言,乃是越后家老们口出。他们认为,大御所大人处处看他不顺眼。”

听了这话,家康无语。

“重昌以为,昨天大人对他责骂得有些过分了,这也难怪。”

“哦。”

“可是,听说上总介大人昨日回去之后,却格外爽朗,说他甚明老爷子心思……”

“老爷子的心思?他叫我老爷子?”

“在下冒昧。实际上,我等在背地里都把父亲称为老爷子。”

“我非要问你这个。他是怎么明白我这老爷子的心思的?”

“他说,老爷子怕他提出讨要大坂城,才先发制人,把他大骂了一顿。老爷子可真明……”

家康拍膝站起,道:“真是混账东西!既然他这般不更事,我这做老爷子的也就不再等他了。进宫!”

事情闹大了!板仓重昌和永井直胜送走家康之后,赶紧去了所司代府邸。重昌觉得,若父亲回来,或许能知道些情,但到了一寻,父亲仍旧未归。厅堂里两个客人正在说话,待胜重回来。一人乃是本阿弥光悦,另一个则是先前做过尼崎郡代的建部寿德。

重昌进来时,正与二人撞个正着,他便不能离去了。

“建部大人,本阿弥先生,恕重昌冒昧,请问二位途中可曾见过上总介大人?”

“没有。”本阿弥光悦首先答道,“上总介大人出了何事?我刚才听说大御所甚是震怒。”

“您已听说了?”

“是啊。”建部寿德接话道,“我昨晚听藤堂家臣说了,关于伊达的传闻可真是麻烦啊。”

“伊达陆奥守的传闻?”重昌疑心大起,遂坐了下来。

寿德续道:“都是伊达的责任,不能对此人疏忽大意啊。听说逃到大坂城的托雷斯和保罗两位神父跑到伊达军中寻求保护,他们以为伊达也信仰天主,必会二话不说搭救他们。但伊达却不仅不加护卫,还欲杀之。”

“杀神父?”

“是啊。刚才我正和本阿弥老先生说到此事呢,伊达是不是真信天主?”

“光悦以为,他非真信。他岂会借助神佛力量?伊达甚至以为,他的才智已超过神佛,只是姑且利用罢了。”

“先生所言极是。”建部寿德亦是天主教信徒,因此,他对伊达所为颇为愤怒,“本来,耶稣教派和弗兰两斯教派的信徒接近红人,就是接近恶魔。然而,你知道吗,伊达竟然毫无顾忌去接近他们。听说不管是在大坂还是京城,伊达总是允许英吉利商会诸人出入自己府邸,还介绍上总介大人与他们相识,甚至还说:这才是下一位将军……”

板仓重昌佯装糊涂,“那考克斯,就是在平户新建的英吉利商会奉行吧?”

“正是。对于正宗的天主教信徒,他就是一介恶魔。伊达和那恶魔联手,要杀掉神父。也不知伊达跟上总介大人说了些什么。”

“这……大人是说目下关于伊达的传闻,和上总介大人也有干系?”

“嘿,你还不知?这样的话我可不敢说。要是让人知道流言蜚语乃是从我口中传出,只怕招来祸患。你就当我什么也未说过吧。”建部寿德突然变得颇为胆小,缄口不言。但照本阿弥光悦的脾气,怎会将话憋在肚子里?他坦然开口道:“其实也非什么大事,恐是一些人故意中伤,传闻说,将军家中父子兄弟不睦……”

“竟有这等谣言!”

“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传言云云,令尊甚是清楚,不必担心过甚。”

因风雅与胜重相知、并深得敬重的本阿弥光悦,对于重昌来说,是一位人生之师。因此,见光悦如此坦然,重昌也就不再追问。但这等谣言已在街头巷尾散布开来,却实令人忧心。制造这个谣言的,怕就是投奔伊达军中,却险些被杀,然后至蜂须贺军中寻求保护,最后逃得无影无踪的保罗神父。

据说平户的考克斯听说了这个谣言之后,急给大坂属下去函,令他尽量将余货卖掉,换成金子返回平户。由此可见,谣言已大肆散开,说得有鼻子有眼。一言以蔽之,便是说政宗要举兵谋反。但这已是后话,不言。

板仓重昌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所司代府邸,回了二条城。他虽未见到父亲,但须赶在家康从宫中退出之前回来。

但重昌回到二条城,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父亲胜重已经带着忠辉来到。不仅有忠辉,还有忠辉家老皆川山城守和花井远江守,二人亦脸煞自,久候多时了。忠辉和胜重同坐在家康房间隔壁,忽而凄然地看看胜重,忽而仰头沉思,不安显而易见。

世间之事为何偏偏如此不巧?重昌亦感到悲凉:若能早一刻寻到忠辉,把他带来,便大可缓和父子之隙。然而,家康一脸愠怒,前脚出了二条城,忠辉就在胜重的陪伴下到来。

在家老们等候的房中角落,放着一个装有朝服的衣服箱子,另有一支黄金簪子。但这些都成了多余,房中隐隐已生杀气。

见重昌进来,胜重语气平和道:“你去何处了?”

“孩儿为了上总介大人的事,去了所司代府邸。”胜重转向忠辉道:“不管怎么说,此事未及时通知您,是随从之误……故,首先要向大御所致歉。”

“……”

“无论您怎生责骂家臣,事情都已经不可挽回了,过后再好生教导他们……目下大御所心绪不佳。”

忠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少把我当小儿!我要说我不致歉,你待怎的?”

“唉,这……即便是兄弟之间,也长幼有序,何况是大御所?您当然要致歉。这么大热天,大御所身着朝服巴巴等您……”

“哼!不管碰到何事,就要致歉致歉致歉,致歉就是孝顺?让我每一事都致歉,就能养出一个乖巧聪明的儿子?”忠辉瞪一眼重昌,接着道,“你也整日挨你家老爷子的骂,然后致歉,致完歉后再挨骂?哼!昨夜我在众人面前被老爷子那般羞辱,若要带我进宫,为何不在当时就说?为何偏偏故意刁难?非要待我去散心才突发奇想,这是故意刁难,故意寻我的病,骂人责人似成了他的乐趣……”

“大人,您这样说实为过分,大御所……”

“好了好了,反正你和我们家老爷子是沆瀣一气。但致歉与否是我做儿子的自在。我就一声不吭,听他怎么说,看他会怎的责备我,要是能让我心服口服,就致歉,不然,我就要说说自己的意思。他不是也常说:诤臣乃家中至宝吗?那就莫把喜欢谏言的儿子说成不孝之子!”

正在此时,家康回来了,大门处传来的通报声传进寂然无声的走廊下,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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