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她准时熬煮中药。生活的固定内容成为一种重复的仪式。洗净双手,拆开中药纸包,把药材倒人电陶瓷煎药罐里。倒上水。浸泡药材一个小时之后,开始熬煮。药材基本上是一块块植物的根茎、叶子、花朵、果实或零碎昆虫甲壳形体。她已经学会分辨每一种药材的气味、颜色、质地,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
为了研究自己的疾病,她阅读一些关于医理和中药药材介绍的书。这是一种与实践相结合的学习。不再仰慕医生的神秘感。能够被信服的,是被实践论证过的知识。
鳖甲和石膏需要先煎十五分钟。硬而发白的碎甲片和晶体会在热气中逐渐软化和消融。败酱草有长形的碎穗花头。白术,切成小而圆的片状。黄精,短短的褐色树枝。电药罐很快发出突突蒸汽蹿动的声音。五分钟快煮,十五分钟慢煮。这样头一遍新鲜的褐色药汁就散发着热量,被灌进了大口玻璃瓶哩。续上水,再熬三十分钟,是第二遍的药液。混合之后就是一天里要服用的剂量。
草药蒸腾出略带辛辣的香味,时间一久,便渗透到空气和物质的每一个分子间隙之中。有时在皮肤、指甲和头发上也能嗅到这种无孔不入的气味。衣服上也是。洗不干净。
她说,如果某天LP的西藏版本要更新日玛旅馆的资料,也许会在书里写:一个年轻的患病女子和她的药,成为这个已破落的老旅馆的标志性景观。
时日久长,能够分辨走廊里响起的不同声音。旅馆女招待日益肥胖,总是穿着一双胶鞋走路。有时带着客人来开新房间,有时半夜为喝酒晚归的客人开门。腰间的一大串房间钥匙哗啦作响。也许是在走廊里遇见一对晚归的鬼佬,大声发出不满的絮叨。有窃窃笑声。门打开又关上。隔壁的卫生间里发出哗哗的放水声,电视里的晚间频道播放着肥皂剧。楼下的民居传过来狗吠,它们在深夜时常发出不安的骚动。住在旅馆房间,如同栖息在一条河流两旁。日夜听闻它水波晃动的节奏。
她的房间在三层走廊的尽头。墙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粉漆上有手工描绘的花纹。花朵、动物、吉祥纹彼此交织。窗框和屋檐绘着花枝藤蔓的繁复线条。也许因为一直生活在荒芜灰色的群山包裹之中,藏人热爱纯正的色彩。宝石蓝、石榴红、鹦鹉绿,时间长远,颜料已被空气褪损。她熟悉那些花纹,闭上眼睛,能模拟出它们在黑暗中如同万花筒碎片的奇幻线条。
床位正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用镜框装起来的黑白照片。旧日西藏贵族妇人,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三个侍女。粗糙的复制技术使她脸上的光线变成一块一块的灰色阴影。发髻高耸,身形僵硬,可以看到脖子上挂着的大颗松石和珊瑚珠子,发出模糊微光。妇人闭紧傲慢的唇角,眼睛直视前方。整张照片笼罩在一种宿命的气氛中,使人有畏惧之心。她曾试图爬上书桌,用衬衣把这张正对着床的黑白照片遮蔽起来。这样才能入睡。
八廓街蓝天烈日,白云朵朵。熙攘人群如潮水流动。那些陌生人皮肤的气味,他们的形体色彩声响,如同被炽热温厚的泥浆包裹。沸腾的生命力。广场上,有进行全身跪拜的转经人。这些风尘仆仆的苦行者,以顺时针方向围绕庙宇前进,跪在地上,迅速地将双手伸向前去,全身匍匐在地,将肘部弯曲并将双手揖于额头以示礼拜。动作也许会持续重复一百或两百次,直到筋疲力尽。这种行为象征着来自内心的谦卑,在伸长身体全身匍匐于大地的时候,彻底终结自我幻觉。
她说,一个完成了自我终结的人,将清除干净所有他对万事万物的眷恋之心。
2
她在近两个小时的手术之后被抬回病房。有人把她抱到病床上,从麻醉中被唤醒,见到的第一张脸,是那个陌生男子的脸。神志依旧昏沉,饿,并且干渴。六个小时之后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她在发烧,额头滚烫。浑身好像躺在火焰焚烧之后的余烬之中。她只是渴望自己能够入睡,这样才能躲避这种煎熬。她再次入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
他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慕名而来欲探访和约稿。她不知道为何会告知他自己所在的地方,也许是电话里那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一种亲切平和。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她手背上的静脉插着针头,身体不能移动,正费力伸出手臂去拿床边柜子上的茶杯。茶杯里放着手术前洗肠的药粉,她无法自己倒水泡药。她在手术之前已经开始输液,进行身体消炎。
同病房里两个已经做完手术的女子,来探望的同事或朋友源源不断,双亲家眷陪伴左右。利用苦痛的时机哀叹撒娇是一种特权。她显得异常安静,没有一个人来探访。枕头边放着《老子》和《六祖坛经》,只是长时间地阅读,神情自若。她不喜欢求助。也不和周围的人说话。黑发潦草,不施脂粉,穿着过分宽大的病号服。
输完液,她带他走出病房,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小坐。两三株桃花开得正好。她坐在石凳上,看着那些在风中纷纷坠落的艳丽花瓣,说,我已经不写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始写。又低声似乎自语,今年春天,我没有好好看过桃花。
他说,没有家人和朋友来探望你吗?
没有。我一个人住北京。我没有此刻想见到的朋友。
那做手术的时候,我过来看看。
如果你有时间。好的。
她答应了他来。于是他是惟一陪在她身边的人。他整夜陪伴在她的床边。床头的小灯一直亮着,每次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正在观测她的输液管。输液的速度是否正常,或者是否需要换新的输液瓶。她输了一晚上加了镇痛剂的葡萄糖和消炎药水。下体涌出温热的血液,子宫在出血,腰部酸涩沉重,难以忍受。一翻动身体,伤口就被撕裂两边。疼痛。
她反复折腾,难以入睡。脑子里残留着麻醉剩余的作用,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幻觉。黑暗中无数快速飞行的明亮小物体,互相交织穿梭,奇幻瑰丽。又见到自己在梦中写作,一行一行,流畅优美的句子在暗中出现,又消失无踪。
他把枕头顶在她的后腰上。轻轻抚摸她湿漉漉的头发。他听到她嘴唇里发出的呻吟。手指带着微微湿润的温度,轻轻按在她的眼皮上。他说,庆昭,睡着。你要睡着。于是她闭上了眼睛。她想起来了他是谁。
那一个夜晚无限漫长。她说。仿佛与他一道登上一艘在黑夜中出发的船。黑暗大海,发出微光的彼岸。他整夜没睡,听着她的零散言语,挨到天亮。早上六点半,护士来拔了针头。他要赶去单位上班。她醒过来,脸上有了清新的气色。这个疲倦的男子在病房的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头发和脸,然后站在她的床边与她道别。他穿着白色衬衣,个子不高。
他说,手术很顺利。坏东西都取出来了。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拿给我看的。你会好起来,庆昭。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宋。
3
第二日。从拉格到汗密。步行九个小时。
下午四点多。他们裹着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头连接着又一座山头的原始森林。最后一片无边际般的广袤树林。天色阴沉,大雨滂沱没有停歇。此间路途在树木之间曲折迂回,树叶间隙坠落密集的雨点。小路由烂泥和碎裂的石子铺成,溪水奔涌汇聚。胶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烂泥中,完全湿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条蚂蟥,竖起柔软饱满的身体,晃动带有吸盘的尾巴,寻找更新鲜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盘已经扎入皮肤。手腕上还有三条。她分别掐住它们的尾巴,果断地用力扯下。黏湿残缺的肢体纠缠在手指上蠕动,刮擦在石头上。不用在意它们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们已经进入蚂蟥区。背囊、雨衣、绑腿、手套上几乎都是蚂蟥。这种软体动物栖息在树叶及灌木草丛中,只要有人经过,碰蹭这些植物,蚂蟥便会依附在人体皮肤上,把极其灵敏贪婪的吸盘精确地扎入血管,并持续深入。
因为释放出来的毒素破坏凝血功能,所以伤口处涌出来的血液不能凝固。它们叮在她的额头或头皮上。这温柔的吸附产生轻微的酸痒,有时候只有流下来的鲜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觉。如同流汗一样自然。她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仿佛一种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处等待他赶上来。双脚浸泡在水流之中失去知觉。即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意志力仍支配着僵硬和虚弱的躯体机械前行。若停下来,浑身湿透的衣服会渗透出逼人寒气。必须要依靠行走来提供身体的热量。
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出现历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她明确地感觉到了这种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而过。这能量渗透她全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一层层地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日长时间行走,所感受到的变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她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她似乎已经可以忘记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如同忘记宋的面容。他曾经陪伴和照顾她,是对她充满怜悯的男子。手术后在医院里恢复的五天,每天需要长时间的输液,她的手背上都是针孔,血管已经僵硬。他来看望她,用手帮她揉搓发酸的血管,倒了热水擦洗汗湿的身体。在病房里那些陌生的妇女面前,蹲下去帮她洗脚,擦干之后再替她穿上干净袜子。
她觉得需要与他告别了。这个男子进入她生活的时机太过偶然,避开她所有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来的设防,直接进入内部。他甚至看过她体内割除下来的病灶,那散发着腥味的一堆血块。无处躲避。她不能够适应一个陌生人离她如此接近。他们只不过相处了十天。却仿佛已经共同过了十年。只有一个结婚十年的丈夫才会坦然地蹲下身为患病的妻子清洗足部。她的窘困处境被他看得太清楚。她觉得他侵占了她。
她出院的时候,拒绝他来接她。她说,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她已经退无可退,必须要逃脱。不愿意被别人看到孤立无援。醒来的时候,他来看过她,并且已经离开。他给她带来春末的栀子花,就放在床边柜子上。翠绿叶片,洁白喷香的花朵,扎成一小捆。他留下一张字条,写着:如果你不再想见到我,我可以消失,记得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随时可以来找我。他们并没有正式地道别。
她收拾了病房里的用品,洗干净头发。换上丝绸裙子和绣花鞋,黑发散发着清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病容初愈的模样。走出医院大门,在路边打出租车。明亮温暖的阳光落到额头上。她在刺眼的光芒里闭上眼睛,呼吸到来自人间的第一口污浊而厚实的空气。一次手术如同新生。
4
她和自己的出版商告别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她将会去哪里。她说,我要消失一段时间,不用试图打电话或发电邮给我。我会自动出现。他说,是去写作下一本新书吗?这将始终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一刻他的态度无比真切。她看着这个打扮精致的中年男子,他有偏执的工作狂倾向。他们合作了很长时间,他懂得她的脾性。他从不试图靠得她太近,但又认真履行彼此之间的一切约定。这种距离感和对彼此工作倾向的认同是重要的。无可否认,她也一直有偏执的工作狂倾向。他曾经为了约到她的一本书,与她见面二十次。这是惊人的。不断地约她。持之以恒。
她坐在他办公室大桌子对面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北京夜色。她说,不知道。也许写,也许不写。我需要结算一些稿费维持生活。他把现金支票开给她,说,要不要再预支一些稿费给你?她看着他的钢笔停顿在上面的姿势。她说,暂时不用。他耸耸肩,对着支票上依旧湿润的背书吹了一口气。也许事实上他也并无慷慨的打算,他的付出范围有极其清楚的界限。但他需要制造一些彼此之间看起来情真意切的气氛。而每次总是被她识破。这种小小的心理游戏,躲不过她敏感的扫描系统。
他们认识已经有五年。这五年里,她的身边有一些人失踪,她从一些人身边失踪。人与人之间,就如能量空间里的原子,原本就是毫无关联的硬性碰撞。是带有敌意和疏离本质的碰撞,即使貌似在接近。这样纷扰的世间人情。但是他与她,还未在彼此的身边失踪过。他们始终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对方面前。也只有他才真正耐心和长久地关注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一个变化。因此得出的推断是,利益关系永远强悍过一切情感关系。
只有利益,是彼此最稳固最坚定的支撑。它也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崩溃,如果这种利益的结果不再成立。在此前提之前,它就是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不用对此放置任何多愁善感的猜测、衡量、玩味,试图印证和论断。它的客观性和特定条件性,注定它不会像情感关系一样容易被任性质疑和推翻。他将会是她身边一个长期的不会失踪的男子。前提是她依旧是他最稳妥的现金流。
他将始终关注她。不离开她左右。因此他是她离开这个城市之前惟一需要正式道别的人。惟一的一个。她站在世间边缘的位置太久了,始终不能够沉浸进入,所以始终寂然。她把一切现象以及人的作为,给予分析、辨别、归类,直至解构,最后发现它们不过是一些机械生硬的零件。这样的时刻,她对自己是有羞耻之心的。恨不得对着自己的脸抽上热辣辣的一巴掌,对着冷静的现实主义的脑袋,说,滚蛋。
他带她去一家酒店的高级餐厅吃晚饭。他像一个丈夫一样熟知她的口味。坐定下来就自作主张点了鱼生(她喜欢海胆、金枪鱼、北极贝),寿司(上面要有大颗滑动的红色鱼卵),颜色清透的梅子酒。她那天穿着一件粉白色细麻刺绣上衣,头发一贯地潦草干燥,显得漫不经心。他们相对而坐,坦然自若。
侍应生若有好奇,会需要一些小小的时间猜测这对男女。如果是原配妻子,她显然过于年轻,不适合他的年龄。如果是情人,她又不够年轻艳丽,姿态也不够讨好。如果是同事,他们之间有多出来的一份随意和默契。如果是女儿,她的年龄又显得太大……而事实上是:他们是甲方和乙方。她微微独自发笑,并且放松地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5
她出租了自己的房子,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房间里:书籍、铸铁床、丝绒沙发、绣片相框、版画、青花瓷、古董家具、大堆衣服鞋子……新房客都可拥有。她不能带着大堆行李迁徙。在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她获得对自己生活的检验,印证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身外之物。
这个城市里并不存在可以有丝毫留恋的地方及人。她的生活里,也不存在根基。麻醉的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无所留恋。她可以说
第一站,坐夜机抵达成都。深夜十二点多,给预先订好的旅馆打电话,让他们把房间保留给她。天气闷热。在机场大巴里她带着自己的行囊浑身汗迹,昏昏欲睡。又换到出租车里,疲倦,嗓子干疼。这个小旅馆,只是偶尔在杂志上看到游记里一个显然是带着自己的幸福感在旅行的作者说,坐在旧木楼的走廊下吃新鲜核桃,晒太阳,坐了一下午。但是她在黑夜中抵达的只是一个陈旧的招待所。除了圆形门洞映照出来的浓密树影,有久违的东方园林的美感。
房间很简陋,但对她来说,只要卫生间里有热水淋浴便觉满足。一楼的房间,关不上窗子。睡觉的时候,就把钱包和证件小心地压在枕头下的床单里。她裹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躺在床上,显然是未曾换过的枕巾上有陌生人头发油脂的气味。外面楼上的房间里有人搓麻将到凌晨,哗啦哗啦地洗牌。时而有女子轻佻的笑声扩散出来。她躺在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在成都飞拉萨的航班上,隔壁的男子凑过来问,是第一次去西藏吗?她点头,觉得他很温和。但却不愿意对他多说话。也不想对任何陌生人说话。两个小时的沉默,可以觉得很静。在异常湛蓝的天空和大团白云之中,看到有三座雪山山峰穿透了云层,突兀地矗立在云天之间。在万籁俱寂处,万物寡言。从来,越是超越众生的精神,就会越深藏不露而难以触及。它们这样寂寞地高过了一切连绵起伏的山脉。
一个单身女子的旅途。她从未觉得独自出行是一种耻辱。虽然她没有婚姻,没有孩子,没有爱人,长期孤独,患着疾病,一路颠沛。无可否认。这是她的人生模式。就跟童年女孩子的残臂,镯子戴上手腕十八个小时之后的碎裂,即使手术也无法预知结局的疾病,诸如此类的种种,一样的理所当然并且无可置疑。
拉萨。海拔3658米的高地。在飞机降落的时候,她长久地凝望着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没有浓密的树木踪迹。湛蓝的天空。没有一只鸟飞过。
6
善生,你带着伤口存在。你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所以你不爱你自己。他在少年时代被剖开的身体,塞入黑色的煤块、石头和金属。一半静默无声等待着点燃,一半则冷漠无情毫无希望。这所有的时间。被强行塞入的黑色团块,强行缝线,疤痕不能痊愈,只会随着皮肤生长,日益扩张。
人的一生会带着很多难以启齿的秘密死去。她对他说过。她知道他是一个有伤疤的人。她的远游和漂泊,使他觉得自由。他宁可独自带着众多的秘密死去。宁可如此。他服从孤独和自身的历史。
那些企图靠近他的女子,对他的黑色团块没有知觉,也无畏惧。他从小就与女子有亲缘。任何异性见到他,都会感觉到这种磁性。他的整个人,那种淡定和暗昧,如同质地精纯的水晶折射到任何方向。她们可以把他当做想象中的兄弟、情人、朋友、丈夫……任何一种类型的男子。这是他的魅力所在。他在公司的咖啡室里用热水冲咖啡,那个女子在他身边走过,说,糖和牛奶在哪里?他说,在柜子里。抬起头,看到相貌平常的年轻女子,穿着古奇白色衬衣和平跟鞋,中分线长发,左手中指上有一枚硕大的钻石戒指。她后来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荷年十二岁去了美国,一直读到普林斯顿大学的商业管理硕士毕业,回国参与家族企业,是润和企业董事长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公司里数个单身的高层管理早已对荷年虎视眈眈。男人也一样希望能走捷径。那时他大学毕业,在润和已经煎熬了一年。能力太强,性格孤傲。部门经理把他当做潜在威胁,并不容纳。彼此来回踢了几次球,他的职位换来换去,最后只能处理一些琐碎事务。身边的同事刷刷流动,不断有人辞职或被辞退。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他早已获知。赤膊打斗,被打翻在地,像泥沙一样被践踏。捉襟见肘,怀才不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如同一群过冬渡河的羚羊,奋力泅渡,争先恐后地攀上对岸。如果不踩着同伴的尸体上登,就要在冰冷的河水里淹死。大家没有太多时间。都需要存活或更好地存活。
他知道自己不会被辞退,但即使留下,前景也并不光明。如果不能获取更高权力,就没有空间来实现想法,也就无法拥有明显业绩来表明个人存在的价值。他必须控制自己的恐慌和无力感。而他也善于沉着潜伏和等待。
她喜欢他。他们有了约会。一切由她主动。她像一头心意执拗的母兽,殷勤逡巡于他的周围,与他一起开会、工作、出差、出国……其实是和她的父亲一起,周全仔细地考量这个被选择的对象。他来自南方小城,母亲是物理教师,父亲早逝,家庭不过是洁净清寒。清华毕业的优等生,潜力强劲。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眉梢拖延的单眼皮眼睛,不动声色。穿着白色衬衣的英俊男子。她被他沉默散发的灼人能量包裹缠绕。他也许将是她穷尽一生都无法捉摸清楚的谜底。他们根本不是彼此的对手。
好出身的女子其实都单纯,以为世间无事不可为。普通家庭出来的女子,不能够与她相比。即使她们比她才貌出众,更努力上进,但命运不会因此而轻易带来坦途。她比他年长三岁。有名校学历背景的智商。也与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谈过几次恋爱,谈至松懈便优雅离散。她因此觉得自己准确,战无不胜。这被放大了的力量,不过是寄附在家庭的权力和物质基础之上。
她以为能够控制他。在他们彼此的关系之中,她显得执拗天真。她以为这就是爱。他应该也肯定爱着她。
他答应她的求婚,决定非常果断,没有犹豫怀疑。因他知道,这样的机会,一生也许只会出现一次。之前他甚至未与任何一个女子有过正式的关系。他自视甚高,不愿意轻易把自己交付给别人。他不爱任何女子。她并不吸引他,也不与他同一个质料,却也许是他惟一适合用以结婚的女子。凭借这段婚姻,他可以轻而易举进入润和高层,并在这个家族企业里占据一席之地。
他一直希望自己早婚。这样就不会有情感的负累牵挂,可以一心一意去做事业。他不相信爱情。婚姻是现实,是必须要处理掉的问题。任何婚姻的本质都是交易。既是交易,就需要大家各有付出,各有所得,并且两方平衡。否则就难以长久成立。他们彼此之间非常合适。
他给母亲写信,说,妈妈,我即将和荷年结婚。我将回上海主管分公司。我们在上海新购了别墅,房间宽敞,你是否愿意来与我们同住。母亲回信,说,你的内心明了,我很感安慰。在老家居住很好,也不愿意与未来儿媳有任何冲突。你只需带她来家里办一次婚宴告慰亲戚朋友,便已算周到。
那年他二十四岁。男人过早成立家庭,有助心意专注投入事业。这是他设想过的生活模式。他决定结婚。而那时候内河是在哪里。
7
她有两三年时间,长久游荡和居住在东南亚那些宗教气息浓烈的贫穷国家里,混迹于小旅馆和街头巷坊。主要是喜马拉雅山麓周边的国家地区,克什米尔、尼泊尔、锡金、不丹、老挝……给地理杂志做专栏,写稿,采访,用以谋生。
她去英国与她的母亲见过一面。母亲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只蝴蝶,背井离乡,常年在异国生活。很长时间里是个舞娘。后来嫁过几个有钱男子。她们见面之后依旧疏远。但她知道了血液里那些盲目和奔放的气质来自何处。她不想再花她的钱,也不想与她住在一起。
她的生活就是长期旅行,到处为家。在廉价小旅馆里一住数月,然后再换下一个国家,下一个城市。对脚下的土地没有任何界限的认知感,却有更真实的感受。仿佛随时可以在路途上死去。一直居无定所。她依旧有信件来。
善生,我在加德满都,坐在小饭馆的门边上,看到喜马拉雅山的雪。白得发出蓝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天空连接的原因。那种蓝光,根本不可能属于人世……我从不曾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少年的时候,你以我为耻。就如同你对自己隐藏的耻辱感。你不能原谅我,在意并且憎恨我所做过的一些事。但是你如何来界定一个人生活是出于一种高贵的属性,还是放任自流,或者哪一种更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径,不管它最终抵达的目的是卑微还是荣耀。这是力量的控制带给我们的界限所在。
请原谅我。原谅我们。也许我们都将终究获得释然。
他在公司的高级主管会议间隙读到的句子。他那时的生活由报表、会议、公差、飞机头等舱和高级酒店的套房组成。如果有空闲宁可选择躺在沙发上看体育频道,直至看到入睡。没有恋爱,没有休假。成功带来进入更高阶层的生活的可能性,带来一个属于男性领域的内心满足。这一切曾经是他最强大的精神支撑:最大的社会价值化。
每天早上醒来,淋浴,刮须,做完脸部保养,挑好衬衣西服和领带,全部整理妥当,拎着公文包开车出门。办公室在上海最为昂贵的写字楼里。那也许是亚洲最高的一幢楼,直冲云霄。电梯刷刷上升的时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动。耳鸣带来眩晕。他在那里每天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有时候一周里飞四个国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现在北半球。这是他十年中的生活。
他试图建立与外界赤身搏斗的规则,并以此作为一种标杆,来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个重要的竞争对手,把胜利感作为给予内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报。或者在一张支票上签出去的数字,在一个具体的个位数之后,迅速熟练地画上更多位数的零。需要更多的资源占有,更多的话语权,更多的肾上腺素的亢奋,印证虚假繁荣的热烈声色。
此刻他只觉得无限寥落,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凉。他们之间的本质区别,是在少年邂逅的时候便已昭然显现的内心方式。她总是在行动,时而沉溺时而孤立。而他对这个世间从无进入的激情,虽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为热切真诚。他参与这个社会的建设和改造,对世俗的成功和业绩有着积极的野心。但他是这个世间的漫游者。他内心的世界,并不在此地。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够做到的事情。一种社会化男性身份的认同。像电脑游戏里的孤胆英雄一样,抵达指令中的任务目的。这是他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贡献。是对于内心的说服。冷淡地旁观自己东奔西走,谋杀掉生命的热诚和感性。
也许这只是一个命运的复制程序。也许某天他会突然觉醒,看到做的一切,不过就是虚拟电子游戏中的行为:拿到抢夺来的武器和暗器,单刀独斗,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游戏结束,屏幕上打出gameover,才知道自己是谁。
但这就是他的时间。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声。他从一个年轻男子进入中年,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开始苍老疲惫。他最身强力壮、活力充沛的十年,交付给了俗世的荣耀和繁华,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坛之上。
她在异乡小旅馆里写给他的信。一字一行,始终笨拙幼稚如刚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孩子,没有章法,仿佛画图一样地写字。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样。有时候是铅笔。有时候是圆珠笔。用她能够找到的任何一种廉价的随处可见的笔和纸张。或者是拆开的空烟壳。她抽一种日本的软壳包装的淡香烟,上面有细小的黑色英文。在她经济状况略有好转的时候,她抽这种烟。那烟壳是白色和淡褐色的线条设计,摸上去质地柔软,具有韧性。
她曾经写给他的信和诗歌,他没有仔细阅读过。每次都是一扫而过,然后就放入抽屉之中。但是他记得一封一封地做上记号,从来没有遗失。他知道只要不丢弃,纸上的墨迹不会随着时间消亡。他总是自以为是地相信,她最终会留下断续的线索,而他最终会重新回头去拼写和回忆这些字句。除非在某天他烧掉这些旧信,让它们在火焰中成为细碎的灰烬,回到空无的尽头。但这种假设不会存在。这么多年。只有她给他写过那么长时间的信。那么多的信。还有那些诗歌。
那些信在数十年后回头来看,其实并非写给彼此。那原本是写给自己的信,在信里描述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琐事……用文字见证缓慢的生长,青涩辛酸的年少时光,所经受的煎熬挣扎。青春的偏执和剧烈。这些用来写给自己的信笺,却由对方观看和保留。直到确定彼此消失。
他曾经觉得她也许可以成为作家,虽然她后来并未从事写作。那些信如此优美流畅,真诚细腻的表达,透露出来的旁观与世间渐行渐远的情怀,已经是写作最好的训练。她有很好的艺术创造和审美能力,写作、摄影、设计、绘画……对很多事情都有能力,但并不潜心挖掘它们。她只利用天分中的一小部分技能用以谋生,做过编辑、设计师、摄影师……但全部半途而废。她很少使用她的天分,或者说,她因为忽略而滥用它们。她并不看重自己,只想散漫地浪迹天涯。
有时候他会想象等到他们彼此老去的时候,再在一起,是否会有更多的理解。这种理解的界限是,他将不会再试图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释。他将会因为隐藏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抗争和无能为力而觉得安全。而在他老去的时候,也许他会试图告诉她这一切。他所有的虚空、困惑、失望以及软弱。她也将如此。
8
汗密的宿地依旧是搭建的木棚,但比拉格更为简陋。房间里只有光秃秃的床板和潮湿的被单,肮脏得无法坐下。他们抵达的时候浑身湿透。卸掉雨衣雨裤之后,没有一处干燥。这一天走得格外狼狈。她看着雨衣和鞋子上滚动着的蚂蟥,逐一用烟头烫落它们。解下裹满泥浆的绑腿和胶鞋,把浸泡得发白的脚踝露出来,穿上拖鞋。
同样阴暗潮湿的小厨房,摆放着一张油腻的方木桌子,食物灶具都很粗糙。她在水龙头下洗干净衣服鞋子绑腿,拿去柴房烘烤。水里漂浮着大大小小的蚂蟥,还在蠕动。用木柴架起了火,把衣服挂上晾衣绳子烘烤。泡一大壶热茶。抚摸脖子上的蚂蟥叮咬的创伤。黑色细密的伤疤,一块一块突起发硬,也许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消散。
这一刻独坐似已是至高的享受:换了洁净干燥的衣服,光着脚烤火,有热茶喝,能看到远处苍茫的绿色山谷,云雾萦绕,悬挂星罗棋布的白色瀑布,一条一条奔腾而下。秀丽如画,声音雄壮。屋外沼泽地有一群黑色的当地小猪猡跑来跑去。与世隔绝的山野。大雨瓢泼无人的黄昏。
又进来四五个新到的在此住宿的背夫。穿着当地山区人最为习惯的军队迷彩服,浑身湿透,脖子上还有蚂蟥叮咬后的血渍。却是反方向从背崩走过来的。从背崩到汗密,三十四公里的路程。粗壮高大的男子坐满狭小的柴房,纷纷点了香烟来抽,并好奇地打量这个进入了峡谷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男子开口与她搭话,你去墨脱?
是。一路的路况可还好?
从汗密过去的路上就有几处很大的塌方。其中一个塌方崩溃了数次,面积很大,恐怕越不过去。你们至少要等到雨停。大雨会令山体更不稳定。路上非常危险。前天有一个当地人在路上被山上掉下来的巨石当场砸死。
那个说话的男子再次重复,如果明天继续下大雨,不要出发往背崩走。你们过不去,到时只能走回头路。他说。
晚饭桌边。他们在一只发暗的灯泡下,吃腊肉白菜、豆腐汤、青菜。菜的分量很少,米饭是充足的。因为体力消耗大,就着辣椒能吃下好几碗米饭。善生说他黄昏时并未睡觉,去了附近一个营地找军人打听情况。那里有值班军人,也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塌方。这些坏消息并非道听途说。
她说,总归是要出发的。不可能就这样等着雨停。
是,那些背夫也已经走了过来。在这里滞留,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往回走,一样要再过蚂蟥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出发。明天若能到了背崩,后天就可到墨脱。他起身拿了两小瓶白酒和几个午餐肉罐头准备送去给值班的军人。
他起身,看到她额头上流下一缕鲜血,伸手分开她头顶上的头发,一条肥大的蚂蟥匍匐在那里,吸盘深深扎入她的发际。他飞快地用手指捏住它的顶端,揪下来猛力甩在地上。它已经吸饱了血,躺在地上蠕动,无法动弹。
他说,这里有很多从路上带过来的蚂蟥。睡之前要好好检查一下床、被单和睡袋。
她说,现在才感觉头皮有些发麻。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血,神情自若。她已经对这种软体动物习以为常。
她从厨房打来热水清洗。她的例假还未停止,但量很稀少,没有影响她走路。或者说长时间高强度的走路,影响了出血。血被迫回流。只是半路上小解的时候,看到血水从身下涌出。走在路上,心意坚定,只想快速走过这些危险路途。她忘记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受到损伤。
她在自己的睡袋里躺下来。熄灭了手电筒。一个小时之后。在暗中听到隔壁木门吱咯吱咯推开的声音。手电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动。他从军营回来。他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睡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轻声询问,为何你还未入睡。身体有不舒服吗?
她说,没有。
他说,我担心你。以后的路,恐怕只会越来越难走。
她说,我觉得走路使人变得单纯而且强壮。穿行在峡谷高山之中,使人觉得自己仿佛是未戴着王冠的国王。如果我们抵达峡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会如同穿过无人之境。
他说,能对我谈谈你的写作吗?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写作了。在国外,一个职业作家的定义是,只依靠版税收入来生活。这是一件很有荣誉的事情。但在中国,没有职业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着其他职业,所以有些人写作的动机并不单纯。他们把写作当做晋升或获取权势的阶梯。作家变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专业的写作者。每年写一本书,做到用版税维持简单生活,只写真诚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对我说过,如果你每年写三本书,或者三年写一本书,你都可能写不下去。每年一本书,你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因为你的工作将是有序而专业的。但我现在停止写作已经两年。现在我是一个休息的人。
他说,为什么不写了?
她说,觉得生活里似乎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我必须要先放下写作,观察一下它是否会逐渐浮现或自动出现。
他说,你喜欢写作吗?
她说,喜欢。它带来自由。虽然这也是一种被沉痛的力量压抑住的自由。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写作更为孤立的事情。那也许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孤立的写作者。我一直不知道这种孤立原来是骄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说,我从来不写作。
她说,很多人都不写作,他们只是放弃了一种深入自己内心的可能性,也许他们觉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不用对此发出疑问。写作与此相反。它始终要带着疑问和对抗进行。
他说,你有爱过别人吗?
她说,我能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因为我觉得到了最后,任何一次恋爱,其实是在与自己恋爱。那个男子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他们是工具,是介质,是载体。他们是一个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觉得在城市里能够有爱情。人们已经习惯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权。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内心。不表达对彼此的需要。不主动,也不拒绝。他们只相信自控自发的绝对行动。相信现金。相信时间。如果有什么东西要以贸然的姿态靠近,那么将会被他们义无反顾地一脚踢开。
她说,我们不会知道对方都曾经经历过一些什么。就仿佛宋,他不会知道我曾经面对过怎样的男子,或者说面对过怎样的自己。
9
婚期定在七月。在美国注册并举行仪式。豪门婚礼,低调却郑重。她的婚纱由纽约名设计师手工缝制,款式朴素,镶嵌密密的海水珍珠和细碎钻石,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他不记得结婚的日期,只记得是阴天,雨水时断时续。盛装的妻子穿着高跟鞋,下了轿车,没有在意,一脚踩进浅浅的水洼中,飞溅起水花湿了裙角。她的手中捧着他买的白色小苍兰。
荷年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非常西化,但去老家看望婆婆的时候,谨言慎行,态度恭和,方式却很妥当。他在小城市最高档的酒店里操办了婚宴,只为告慰母亲的意愿。他学有所成,携带怀孕的妻子衣锦还乡,带给她巨大的荣耀和安慰。孤儿寡母的酸涩过往终于过去。曾经在亲戚中备受冷落和歧视,现在这些人又都一一笑逐颜开地围拢过来。吃喜酒,真心庆贺。
母亲全然接受善生的选择。她对他的妻子并不显示出过分热切和关心,他们是内心冷淡的母子,一切太过理性。她只是尊重他的婚姻,按照老家惯有的习俗,送给荷年厚实的黄金龙凤镯子和一枚家传的翡翠戒指,都是贵重的赠与。荷年跪下来给婆婆倒茶,磕头,神情自若。她的大方得体,令善生在旁边看着心存感激。
临走之前的晚上,母亲与他话别。母亲的头发都已发白,人更清瘦。说,善生,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一个人最应训练自己的素质,便是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男人应该早婚,这样心有所属,情有所归,不会随便放纵自己,生活也有重心所在。荷年的出身,会成为你事业很好的后盾。我眼看着你过上如此明确无误_的生活,心里不知有多宽慰。
他说,我知道的,妈妈。
想起来小时候偶尔为你操心,你与苏家女孩在一起,总是被她牵制,做出不伦不类的事情。幸好现在已与她脱离了干系。她被生母接去英国。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孩子,在这里只有让人嫌弃。还是在国外待着好。
他沉默不语,知道母亲一直为往事记恨在心。
晚上,他与荷年一起睡在他少年时的旧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未曾改变:书架,书桌,墙壁上贴着的地图开始发黄,抽屉里还放着小学时动手制作的航空飞机模型。原先那张硬木板的旧床,躺上去依旧吱吱地响。荷年疲累,早已入睡。他半梦半醒,并不安稳。空气中有小花园里栀子和蔷薇的花香。一阵一阵,浓香扑鼻,几近令人神魂颠倒。天空中疏朗的云层,半掩着明亮的一轮圆月。清凉夜风呼啸而来,带着沿海城市的湿润水汽。
突然感觉身边躺着的女孩要起身离开,长长发辫扫过他的脸庞,身上裙褶发出塞率响声。那种从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的气息,依旧熟悉。她似正坐在他的床边上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把睡得松散的辫子重新编扎起来。
他疑惑地对着黑暗,轻声发问,你起来了。要回家了吗?再放眼看去,从半开的房门外洒进来异常明亮洁白的月亮,却原来是月光惊醒了他。他的眼睛饱含泪水。这一刻,他似乎依然是旧日惘然的少年。而女孩早已经远去他乡,不知所踪。
荷年婚后因为怀孕暂时停止了工作。心满意足,只是专心在家里等待生产。她单身的时候,每年在衣服鞋子皮包首饰化妆品美容健身按摩等各个项目上,开销很奢侈,但也习以为常。婚后依旧是精致华贵的少妇,陪伴善生出席各种商务活动或派对宴会,都很合衬。
善生变化不大,西装衬衣领带由她搭配,她照顾他无微不至。他只依旧爱好健身,对身体关注。不喜欢高尔夫,虽然也陪重要客户去打。保留在大学时形成的习惯,练习跆拳道,并坚持长跑。
结婚时她已经怀孕两个多月。她的肚子逐渐隆起,带着肉体无法自制的熟坠。他有时在深夜因为不明所以的微微恐慌失眠,看到身边沉睡的女子,因体重增加而发出粗重的呼吸,觉得她非常陌生。某一刻在黑暗之中,他想不起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与他毫无瓜葛。现在它入侵了他。就如同她的肉体,带着一种强制性的指令,使他在生活的处境中被胁迫。他是她的丈夫,并即将是她孩子的父亲。
他对自己说,他也许能够爱她。他需要这个幻觉,强而有力。晚上共眠,她用手抱着他的头,把头埋入她的怀里。她的脸贴着他的额头和眉毛。他睡在她的胳膊上。这是她习惯的爱抚方式,要做他的守护者,把他从母亲二十四年的约束压制中接管过来。让他变成她的孩子,并且怂恿他在她的身体里又复制出生命。也许荷年的心里也很清楚,这是用来维系他们之间感情的最强有力的纽带。
孩子在春天出生。是异卵双胞胎。孩子放在手里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惶惑。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抚摸父亲的尸体。肉身如此轮回,人完全不由自主。山茶花一样皎洁的小脸小手小脚,激发他内心深沉剧烈的父性,也是他自小就渴望得到的感情填补。他看着这对粉嫩喷香的婴儿,感觉到心里的完满。最起码在某个时段,这种完满完全补偿了他。
她在电邮里获知他的喜讯,寄来一对小金镯表示祝贺。邮戳显示她的所在地是巴黎。她说,我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善生。很希望某天能亲眼见到他们。我在去耶路撒冷的旅途中认识法国男子伊夫,他是一个摄影师。认识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决定结婚。我跟他去巴黎生活。
10
清晨启程前往背崩。远处云雾缭绕,路下沼泽软湿。大雨依旧瓢泼没有停止。他们天未亮便起来整顿好行装,动身前往远处的森林。一起上路出发的还有当地的马帮和背夫。他们赶着驮满行李的马,自己的身上还负载着至少一百多斤的箩筐货物。这些看起来健壮而沉默的人,脸上平静如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们已经习惯峡谷中的雨季。在较为开阔的峡谷地带,雨水会引起山体崩塌和泥石流倾泻。山崩地裂。大大小小的石块连同被击倒的树木,从陡崖上呼啸着倾泻而下,其力道和气势可以冲垮一切。群山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声音震动,到处充满不安的骚动。活跃的地质活动任性并且肆无忌惮。人以生命为代价,与它们捉迷藏。
大雾还未随着夜幕完全散去。青翠树叶上挂满水珠。空气里都是植物腐烂的气味。乌的声音清脆。远处依旧可听见大峡谷瀑布的轰鸣声。他们一路急速行走。在离开住宿地约十公里的地方,遭遇第一个塌方。从泥石崩塌形成的土堆上走过,底下是绝壁,雨水汇聚的瀑布就在旁边。从其中穿过,他们再次全身湿透。
她心生疑惑,想此地就是他们所形容的塌方吗。虽走势危险,但也觉可以应对。她想象不出那个大塌方的样子。他们才刚刚进入峡谷的塌方区。很快又走了三公里,看到早已走在前面的马帮和背夫正聚集在远处山路小径边,拿出香烟在抽,都已停歇下来。他轻声说,怕是有麻烦了。
走近过去一看,前面的小路已经随着山体局部崩塌而消失,代替的是乱石堆和被雨水冲垮的烂泥。激流从山顶冲落下来,直往山崖底下的雅鲁藏布江奔腾而去。地势极为陡直。整片塌方区约有六百米宽。能看到前面未崩塌的山腰上的小径,但连接处已经完全断掉。从所处的位置进入塌方区,得爬下约一百米高的断裂处,且没有路迹可循。估计一夜暴雨,崩塌又有发生,使地形变得更为孤绝。
所有的人看着这巨大的前所未见的塌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走到前面,观察地形,与当地人说话。走过来说,他们决定过去。
怎么过?他说,这里根本就没有路。
他们要从断裂处跳下去,瞠过河水,走过乱石堆,然后再顺着悬崖爬。
如果山顶上刚好又有石头滚落下来,且不说是泥石流,就算只是一块石头,刚好砸中,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那也比站在这里发呆好。这里很不稳定,随时可能会有地质变化。快速通过是惟一安全的方式。不能拖延时间。
此时,那几个背夫已经动身。虽然身负重物,但身形灵活而稳健。他们小心地沿着断裂处的石头和泥块,慢慢顺爬下去,半身浸入河水中,用手紧抓着大岩石防止被激流冲下山去。经过那条瀑布状河流,又在乱石堆上身轻如燕地择道而行,抵达对面山腰下的悬崖,用脚踩着泥地上由脚印叠加出来的凹坑,抓着小石块,小心地往上攀爬。
他说,我先跟着他们去,试一下状况。如果安全,你马上跟上来。他转身果断地爬下断裂处。
刚越过河流的时候,山顶上开始有响动。小股泥沙簌簌滑落下来,夹杂着石头,一块一块掉落。人的神经能够接受到这敏感的信号。站在对面山腰小径上的背夫们已经脸色大变,大声地叫喊,快,快,快点过来。而还未走下塌方处的另一边的马帮则赶着马开始往来路上后退。
她感应到危险来临。脸在瞬间苍白如纸。心跳得剧痛,似乎要跌碎一般。大声地喊叫,快,善生,快走。上面要塌了。他在乱石堆上飞速前行,整个人连滚带爬地顺着悬崖往上攀。一个年轻的当地男孩拿着长竹竿过来,让他抓住竹竿,在最后的紧要时刻,把他硬生生拉扯上去。而几乎同时,山顶上已经天动地摇,无数巨大的石块混杂着汹涌泥沙轰然而下。两边断崖上的人飞快地往回逃窜。
身后一阵阵巨响震人心魄。突如其来的猛烈的泥石流跌落断崖,直扑山底波涛汹涌的雅鲁藏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