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篇】
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所以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在历史长河中领受着不同时代的人的敬仰,从艺术条件上,除了艺术结构构成因素的相互作用外,其中最关键之处,自然离不开人物形象的典型和丰满。
我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的《水浒传》,问世六百年来,深得人们的喜爱与赞扬,其主要原因是《水浒传》的作者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性格极为鲜明的人物形象。人们常说《水浒传》108个好汉,音容笑貌,思想性格各不相同。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曾说:“《水浒传》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若别一部书,任他写十个人,也是一样,便只写得两个人,也只是一样”。这虽言过其实,有其片面性,但《水浒传》中能够活在读者脑海里的人物,总有几十个。这些人物,个个典型,各有个性,读者绝不会把它们混淆起来。在这些人物形象中,李逵的性格特征尤为鲜明、突出。
在《水浒传》成功的英雄形象塑造中,黑旋风李逵是唯一不具有性格传记的典型,从他酒楼会宋江出场,到劫法场、上梁山、回家探母、受招安、被毒死,李逵始终是这个李逵,《水浒传》作者始终没有特别单独地描写过他。他的典型性格的表现,总是交织在同时着重描写别人的画面之上。
李逵,绰号“黑旋风”。从他的绰号,我们不难看出:一是其外貌丑陋,“不搽煤墨浑身黑,似着朱砂两眼红”。二是其性格急躁,像旋风般来势凶猛。李逵原是贫苦农民,后来流入城市充当狱卒,所以他既有贫苦农民憨厚、淳朴、善良、直爽、认真的品质,又有城市平民在艰苦处境中所形成的勇猛顽强和玉石不分,排头砍去的盲目性和破坏性;既有城市流浪生涯中形成的圆滑和义气,又有农民出身所带来的狭隘与简单,其性格可谓二重的组合,多侧面的集中。
民间流传的有关李逵的故事和戏剧可谓不计其数。文学批评史上,李逵的形象性格也同样是一个热题。有人将他誉为梁山义军中的第一条好汉;有人说其造反思想最强,是一个彻底的“革命派”;也有人认为李逵生性火暴,凡事莽撞蛮干,是个“常败将军”。虽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基本一致的,即认为李逵具有纯朴、忠直、勇敢的性格特征。诚然,栩栩如生的李逵形象,无论从外貌、性情、言行来看,抑或从理想、道德观等来看,均与人们心目中的农民英雄形象较为接近,因此也博得了大家的喜爱。然而,人们往往容易将其嫉恶如仇、仗义助人的“善”加以放大,从而缩小乃至忽略他性格中代表“恶”的另一面。其实,在李逵的身上,这种矛盾的性格特点不仅并存,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这里写一个过渡句:本文拟从……几方面对……作深入分析。]
一、性格复杂之表现
1、[阿拉伯数字后面用小圆点,不用顿号。下同。]叛逆与愚忠。在众多梁山好汉中,当数李逵的反抗性、斗争性最强。他刚上梁山,就不满啸聚山林为寇的现状,叫道:“放着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 1 ]333[删去注释,在论文中提及是哪一回即可,不用在正文之后列注释。注释是针对文中引用别人的话加以注解。]其对封建社会制度的叛逆思想可见一斑,也表述了向地主阶级发动进攻的农民起义要求。他常常大叫“杀去东京, 夺了鸟位”的口号,很大程度上冲击了宋江的“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忠君思想。陈太尉奉旨到梁山招安,李逵一把抢过招安诏书,扯个粉碎,又揪住钦差大臣陈太尉和李虞侯劈头便打,喝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做大! 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1][删去。]在李逵的带动下,鲁智深、武松等一干头领叫将起来喊打吆杀,把个钦差大臣吓得屁滚尿流,威风扫地,如丧家之犬逃下山去。一席话,一顿打,多么痛快淋漓,充分表现出他叛逆不羁的性格。
然而,李逵的叛逆性格里又掺杂着封建愚忠的因素。为了忠义,不辨是非,终于随着宋江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成为朝廷镇压其他农民起义的马前卒。尤为可悲的是,当李逵梦游天池岭时,见到皇帝诚惶诚恐,连忙端端正正地拜上三拜,心中还想:“阿也! 少了一拜! ”[1]p708又连磕了十几个头。昔日那个瞪眼吹毛,两斧在手不怕天高地厚的叛逆劲头,早已飞去九天之外,显出一付奴才相来。最后,这条不可一世的黑大汉,为了表白对宋江的极端忠诚———实际上就是对朝廷的忠诚,有生以来第一次流着眼泪说:“罢、罢、罢! 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 [1]p888接受了赐死的现实,与宋江一起神聚蓼儿洼。结局的可悲,除了农民反抗者的思想觉悟具有时代局限之外,不可否认,李逵本身的的两重性格也是酿成其悲剧的一大因素。
2、残暴与仁爱。提起李逵,人们自然会联想到一个黄须黑脸、怪眼圆瞪、赤条条、斧呼呼杀人的黑大汉。不仅面目可惧,性情也极为暴烈,嗜好争斗,但凡不顺其心,便吹胡子瞪眼睛,虎嘶狮吼,挥起两把板斧就砍。在《水浒全[删去。]传》中,他杀人似乎已成性,且常常不分青红皂白。江州一仗,杀人如麻,令人触目惊心:“(李逵)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 ……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 ’那汉那里来听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1]p320为救二位兄弟而杀害无数百姓,这黑旋风是够残暴了。
李逵的滥杀无辜并非偶然的或一时性的,而是惯行的。又如他在沂水县被救后,杀得性起,“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个士兵都被搠死了。”[1]p348然后,又去追杀众庄客和围观的群众。鲁迅先生就曾痛斥李逵这一恶行,主张让张顺把他诱到水里,淹得他两眼发白,以示教训。
富于戏剧性的是,残暴凶恶的李逵却怀着一颗孝顺之心。当他看到宋江父子团聚,公孙胜回家探望母亲,顿萌思母之念,不禁啕嚎大哭道:“干鸟气么! 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1]p338不顾自己尚被官府通缉,决意回乡取母上山过几时快乐生活,真乃拳拳赤子心。李逵之孝心,非但出己,尚可度人。当他举斧怒砍冒用其名打劫路人的李鬼时,听得李鬼谎称家中有九十老母无人赡养,由是慈心大发,放生了他,还赞赏李鬼有孝顺之心,资助他十两银子作本钱经商,以改邪归正。此等作为,与那个凶残无比的李逵,简直判若二人。
3、援弱与欺小。大凡中国古代英雄豪杰,皆与“抱不平”三个字结缘。李逵的一生,就是爱打抱不平。他视解人危难为己任,但见不平之事,便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当他听说殷天锡打伤柴皇城,并要强占其后花园时,立即怒气冲天,跳将起来叫道:“这厮好无道理! 我有大斧在这里,教他吃我几斧,却再商量。”[1]p416柴进要与殷天锡打官司,他反对道:“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 我只是前打后商量。若那厮还去告,和那鸟官一发都砍了。”[1]p416被柴进劝阻后,他只得强捺心火,磨拳擦掌。后见殷天锡上门要打柴进,再也按捺不住,跳将出来,把殷天锡揪下马,一顿拳脚就送了他的命儿。这一幕真令人痛快叫绝。
李逵的救人援弱,总是义无反顾,而且丝毫不计报酬。若有谁要报答其相救之恩,他反而认为是在侮辱其人格而翻脸喝斥。梦闹天池岭时,见一伙汉子强抢民女,他拔出两斧便排头砍去,把七八个贼砍得死的死,逃的逃。那被救女子的父母为谢李逵相救之恩,许以女儿为妻。李逵听后勃然大怒,骂道:“这样腌脏歪货! 却才可是我要谋你的女儿,杀了这几个撮鸟? 快夹了鸟嘴,不要放那屁! ”[1]p708一脚把桌子踢翻,跑出门去。
然而,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正义卫士也有时充当着恶人的角色。在江州,李逵竟一日之内做出四件非义之事:向店主借钱,店主不与,便瞪眼吹毛,声言要把酒家打个粉碎;赌博输了不认账,还抢了别人的银子,并大打出手,伤害他人;拔去渔船的竹蔑,放走渔家的一船活鱼,还去追打渔民和无辜的行贩们;无端把个纤弱的卖唱女打晕在地。李逵的所作所为,浑然似个不讲道理的无赖。更有甚者,白吃了人家酒肉还杀人。李逵私下梁山,在韩伯龙酒店吃饭不付钱,韩伯龙责问,他睁着怪眼道:“老爷不拣那里,只是白吃! ”[1]p530去腰间拔出斧头,就把韩伯龙脑袋劈为两半,然后掳掠店中金银,放火烧了酒店。
梁山好汉中,类似李逵的鲁莽粗汉不少,但他们大都仗义一贯,极少无故欺凌弱小。鲁智深也是一个粗犷鲁莽、豪爽仗义的好汉,其形象性格与李逵较为相近。他因路见不平,三拳打死镇关西而弃官落草。但无端欺弱凌小之事,他是从来不干的。即使在五台山当和尚,被饿得慌,因卖酒人不肯卖酒给他而强吃了人家一桶酒,临走时仍吩咐卖酒人次日到寺里取酒钱。若是换作李逵,白吃白喝不说,早就把那卖酒人砍翻在地了。
除以上所述李逵的性格特点之外,他还是个梁山上的喜剧人物,富于喜剧色彩。李逵的这种特点主要在于他对问题的看法和与常人不向的处理方法上。如他在寿张县坐衙时,把打人的视为好汉,把被人打的视为不长进的,应该挨打。不论是争论是非,或是残酷的厮杀,只要李逵一出场,甚至一句话,或是一个行动,就会使本来很严肃的场面和你死我活的决斗,蒙上层浓重的喜剧色彩。大概也是施耐庵的偏爱吧,本来是异常复杂的事件,只要从来不假思索和好斗的李逵一出场,问题就会顺顺当当地解决,而且别人不能顶替,又处理得恰到好处。尽管事态发展有时会波澜起伏,但其结果都是顺理成章的,比较完美的。
关于李逵的喜剧性格,在元杂剧里就供染得比较充分。如在《李逵负荆》中,李逵认为是宋江抢了民女,并以砍头处罚为赌。结果李逵输了,就负荆来向宋江请罪,当宋江不打硬要头时,李逵却耍赖说道:“哥,你真个不肯打?打一下,是一下痛,那杀的,只是一刀,倒不痛噢!”宋江仍不打时,李逵又说道:“不打,谢谢哥哥也”,并且起来就要走。宋江问:“你走哪里去?” 李逵却又说:“哥哥倒是不打我。”施耐庵在塑造李逵时是吸收了元杂剧中喜剧表现手法的。所以在施耐庵笔下的李逵也总是爱耍些小无赖,往往通过几句违背常理的言语,李逵天真烂漫的喜剧性格就跃然纸上了。李逵之所以逗人喜爱,他的喜剧性格也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二、复杂性格的对立统一
综观李逵复杂性格的种种表现,也许“淳朴的嗜血者”[2]p15是对其再贴切不过的评价。正因为淳朴,所以无甚心机,善良耿直;正因为嗜血,所以凶残好斗,草菅人命。有如两条并行不悖的直线,“淳朴”与“嗜血”这两种迥异的特质始终贯穿于李逵形象的塑造之中。
然而,这对立的两元并没有互相排斥,也并不矛盾,相反,在人物的身上巧妙地统一了起来。其实,稍作分析便可知,淳朴与热衷暴力都是李逵与生俱来的天性。而“淳朴”则导致其不分是非曲直,无论何事皆率性而为。因此他的暴力也就充满了血腥色彩,毫无仁慈、理智可言。如此一来,李逵做出的种种旁人不可思议的行为也就变得不难理解了。
“……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3]p171堪称形容李逵的经典句子。李逵不怕天地、无畏权贵、两斧所至鬼神为泣。但一介武夫,徒有蛮干,常常伤及无辜,给义军队伍的声誉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这个大大咧咧的嗜血者的人生也由此不可避免地被蒙上了悲情色彩,而他的悲剧人生则大大烘托整部小说的悲剧性。
从审美意义来讲,没有人物性格的二重性,则没有艺术典型,也就没有文学。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不能刻画出人物性格的二重性,那么,他的人物一诞生,就是个不具备审美意义的人物,自然是死亡的人物。从哲学角度来讲,每一个人物性格,都应是两种性格的必然统一体,若两种性格不互为表里,互相映衬,互为长短,互相渗透,那么人物就不是活生生的人物了,而只能是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的毫无艺术魅力的僵死的人物。
人物性格的正与反、善与恶、美与丑、积极与消极,两种互为关联的性格———性格的二重性,互相辉映、对立、联结、转化,才能形成真实的人物性格,这种人物性格才是符合艺术规律的性格,具有美学意义的性格,因此才能称之为典型的性格。《水浒传》的作者正是遵循了这一规律,把李逵塑造成了勇猛而莽撞,直爽而又显得粗鲁,对梁山事业无限忠诚而又不懂斗争策略的,表现了封建时代农民狭隘性的典型。
总之,性格的复杂性令李逵成为了一个备受争议的人物,但总体而言,读者对李逵的“褒”还是多于对他的“贬”。人们总是被其至真至纯的可爱品性所吸引,不自觉地在情感上亲近他,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抹掉”他不义的一面。本文分析李逵性格中不义的一面,旨在揭示其性格的复杂性,并非否定他坦率、直爽、仗义和勇敢的英雄本色。文学不同于其他艺术形式的其中之一就在于夸张手法的运用。在《水浒全传》中,李逵的“善”也罢,“恶”也罢,都被无限度地夸大,但却形成了某一独特的审美效果,令许多读者没法不喜欢他。因为其实,“善”与“恶”在这里以一种巧妙的形式结合在一起,共同成就了这一活灵活现、深入人心的文学形象。